去年,那天,晚上。
六个普普通通的字,三个平淡无奇的词,却在连接起来的一瞬间让郁安变成了一个仿佛正在溺水的人,那些像镜头一般的回忆画面来势汹汹,带着冰冷和窒息,想要再次将他淹没。
于是,为了得到一口可供喘息的空气,他不得不站起来,只是那阵从脚尖漫到喉头的逼迫感仍然让他说话的语调变得十分生硬:“不好意思,我出去抽根烟。”
郁安走了出去,身上并没有烟和打火机。他的确会抽烟,但抽的次数特别少。因为他从不觉得抽烟享受,也不靠它镇压情绪,不过是一个离场的借口而已,让他可以说走就走地在离采访室好几百米远的角落里,稍微缓个十来分钟。
“呀,那是郁安吗?”
“你是蹲太久脑子蹲木了吗?郁安怎么可能——我去,好像真是他啊!”
“拜托,姐们儿你声音小点儿!你再嚷保安都要过来把我俩赶出去了。”
“好好好,你别挤我了。不过,他怎么在这儿啊?我没见到有哪个黄牛发他的活动啊?”
“拜托,人家黄牛也要审时度势跟着市场走好不好,就郁安现在这样,啧……”
两道细碎又压抑的女声交杂着扰乱了正在放空的郁安,他被动地回过神,被动地将眼神从绿色的吸烟区标志上移开,但思绪却是下意识地循着发声源的接近而越来越集中。
他又往角落深处走了好几步,尽头处是一个钝重的转弯以及一个上了锁的大杂物间,而那两个发声的女孩正藏匿于此——和压着嗓音交谈的风格一致,她们整个也是以一种拧巴的状态靠着墙壁和铁门皮堪堪站立。她们紧密又扭曲地靠着彼此,就像是一张揉不开的纸团。
这样的场景,郁安太熟了。
千奇百怪的地点、光鲜亮丽的年轻女孩、遮了一半脸的各色口罩,以及昂贵的相机镜头。
她们是粉丝,说得再明白点,那就是追得比较紧比较深入的非正常手段粉丝。她们躲在这狭隘又隐秘的地方是为了见谁一面郁安不得而知,但唯一可知的是,她们不是为了自己。
六目相接的瞬间,空气里陡然生出了一种微妙的凝固感。
郁安在意识到时,便很干脆地掉头转身了。他走得不急,步子平缓,却一丁点犹豫也没有。
“哇,刚刚真的吓死我了。”
“谁知道他会突然出现啊,真的吓死人了……我还以为他要喊保安呢。”
“别吧?我们又不是来蹲他的,他喊什么——”
“嘁——”
嘲弄又鄙夷的语气词让郁安不受控地停在了原地。
“他又不是什么好人,对自己的粉丝都那么狠,何况别家的啊!我看我们还是去车库等吧,咱哥哥也不一定出来抽烟。”
“哎,不是,就去年那事儿……真的啊?郁安他真的……打粉丝,还喊粉丝滚啊?”
“拜托,去年那些事有视频作证的好不好?当时闹得警察都去了,那女粉丝的头好像还被打破了。”女孩子满心可惜地啧啧了两声,“就是心疼郁安那张万年一遇的脸,不然今天咱们走运碰到他随便拍几张图都能在他的粉圈里卖个小天价呢,现在啊,怕是白送都没人要咯。”
去年,那天,晚上。
如果回到去年那天晚上,你还会那么做吗?
郁安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记得,那天晚上是平安夜,满大街都是亮晶晶的圣诞树和活泼愉悦的铃铛曲,但他却没什么时间去体会那份热闹。晚上十点代言广告才拍摄完,十一点又得赶回公司参加酒会。本来保姆车是该直接从录制大楼开到公司停车库,但由于助理忙昏了头,带错了酒会西服的颜色,而路原木又完美主义症爆发非要原先的那一套,所以只好临时掉头先回一趟郁安的别墅。
为了节省时间,郁安便让路原木和助理在一楼客厅里等着,他打算直接换好再下来。
冬天的拖鞋绵软无声,他推开卧室的门,角落里的落地灯正散发着暗橘色光芒,大概只照亮了房间里不到十分之一的地方——他习惯在无人的房间里为自己留盏灯,再微弱的也行。
郁安走到衣柜前,一手将脱下的衣物扔去床上,一手拉开柜子里的抽屉找路原木钦点的手表,然后他皱起眉,右手虽还维持着拿起表盒的动作,脸却已经轻轻地转换了方向——那件此时此刻落在地毯上的高领毛衣。他先前虽扔得随意,但那个位置,不可能从床上掉下来。
他愣在那儿,既像是困惑又像是思考,好几秒过去了,才想起要去把那件毛衣给捡起来。
郁安弯着腰,触碰到的毛衣温暖又厚重,但一些细软的绒毛却隐晦地搔着他的手掌心。于是他停下来,没有再次走向衣柜,而是选择俯下身,将两条纤长笔直的腿蜷曲在地毯上。
他撩开了垂在地毯上方五厘米的床单边,然后扭着脖子,看向了本该空荡荡的床底。
“轰”的一声,郁安的记忆就是从这一刻起,开始变得混沌不清。
他不记得床底下那两双眼睛里到底有多少恐惧和期待,也不记得那个和她们躺在一块的相机身上到底在发着红色的光还是绿色的光,他甚至不记得面对着这样的场景,他自己做出了什么反应。他只记得,在他的思绪和各路感知稍微回来了一点的时候,助理已经站在他的身旁给他披上了一件厚衣服,路原木则在一旁拿着手机不停地跟什么人进行交涉,而那两个藏在他床底的女孩也已经被保安给拎了出来,此时正站在一个离他还算远的地方抹眼泪。
“我报警了,两位。”路原木脸色很差,推开了卧室的房门示意大伙儿都往一楼走,“警察十五分钟内到,希望你们清楚,我们的容忍也有限度。”
“郁安……”俩女孩一听就直接哭开了,却还是不死心地扭动着身体想从保安的禁锢中脱离出来,“郁安,郁安……我们错了,你别让他报警……”
可是郁安没有反应。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哭得眼妆都花了的女孩子,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他只是将目光移到了她们身后的挂钟上。十一点过七分,酒会迟到了。
十一点二十分,警车停在了别墅门口。
郁安也跟着众人往外走。地面是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夹雪。
“郁安,郁安,郁安你看看我——”俩女孩中个子稍微高一点的那位还拖着哭腔想要再挣扎一下,两只手紧紧地扒住车身怎么都不肯被警察推进去,“我从你出道开始就喜欢你了,我之前在你的后援会,后来独立出来为你开个站……你去的地方我都跟着去了,我给你拍了好多好多照片,还送了你好多好多礼物,你上半年拿最受欢迎男演员奖的时候说你最感谢的人就是一直陪着你的粉丝呀……郁安,我错了,我真的……只是太想你了,我想看看你,我……”
不知是女孩子这番话说得太过动人,还是门外的冷风终于把最后一丁点茫然的郁安给吹醒了。他抿抿嘴,上前拉了一把路原木的手腕,声音莫名嘶哑得不像话:“路哥,这次就算了吧。”
“什么算了,”路原木的眉头一直皱着,“你没看到你自己刚刚被吓成什么样。”
“算了,路哥。”郁安顿了顿,努力把最后一丝不适给压下去,“反正也没真出什么事。”
见路原木朝警察摆了摆手,高个子女孩也灵敏地觉出了一丝转机。
她抬起手背狠狠抹了一下挂在脸上的泪珠后,就像是释怀似的直接向着郁安所在的方向狂奔过来。
“郁安,我就知道你还是——”她满心感动和欢喜地想要去拉郁安的衣袖,却在下一秒被一股力道推开。而她正好踩着一个台阶,帆布鞋一滑,直接栽了下去磕到了额头。
高个子女孩捂着头,第一个反应并不是疼,而是想知道推开她的人到底是助理还是保安,可当她将手渐渐从脸上拿下来的时候,她看到只有郁安一人,还维持着像是在摆脱的姿势。
“郁安……”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声音楚楚可怜,“不是你推的我,是不是……”
“别碰我。”
郁安也回望着她,虽然面无表情,但其实他的害怕却并不比坐在地上的女孩子少。
她刚刚用手拽了他一下,于是那些被他粗暴关闭起来的画面也同样粗暴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不光光是刚刚卧室里的床底,还有更久远的记忆也在这一瞬间被唤醒,虽然拼凑得七零八落,但那阵突然炸在郁安脊椎上的冰冷和悚然也足够让他坚决地推开一切外力的打扰。
“我再说一遍,”郁安知道自己应该先道歉,可他此刻无法松开自己的拳头,“别碰我。”
“郁安你疯了是不是?你干吗推人啊?”
直到另一个女孩子跑来喊了一句,郁安才发现原来周围已经布满了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记者群和全程无缝隙的快门声。
“把人推得连头都磕破了一句对不起都没有吗?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你最忠实的粉丝啊?”
后来的女孩子似乎扶不起高个子女孩,于是两个人干脆就都坐在了地上。
“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了你,每一个学期都在挂科、补考和重修啊?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了追你花光了所有生活费不说,还在外面欠了很多钱啊?你是大明星,要做什么都很容易,可是你知道我们为了跟你的航班、跟你的酒店、买每一张门票有多难吗?还要没日没夜地为你修图出图做数据做应援……我们对你那么好,可是你让经纪人报警吓我们,还推人,郁安你……”
“我从没要求过,也不需要你们这么做。”
郁安抬手遮了一下眼睛,看来有些记者的确来得特别急,连相机的闪光灯都没有设置好。
“郁安你没有良心吗?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是在骂我们自作多情花钱来犯贱咯?之前的宠粉人设终于挨不住要崩了吗?”后来的女孩子慢慢站了起来,双眼还因为哭过而红肿着,但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变得狠绝,“拜托,郁安,你以为你多了不起啊?歌,歌不会唱,戏,戏不会演,上个节目摆着张臭脸能把气氛搞到北极去,没了粉丝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从来没有高看我自己,一切都是你们的单方面想象,我也真的不需要你们为我——”
“郁安!”被一系列发展吓得目瞪口呆的助理终于回过神来,面对各家虎视眈眈的镜头,他懊恼地发现,除了跳起来去捂郁安的嘴之外,他竟然有点束手无策,“你快别说了,你这……”
“进去。”
路原木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在给公司打完电话简短地交代了一下情况之后,他直接将郁安推进了别墅,甚至还游刃有余地从口袋里掏出几粒拍摄现场发的糖塞进了郁安的手心。
“把所有窗帘拉上。不要看电视,拔掉网线和路由器。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不要出门。”
“我的错,路哥,”郁安低着头,声音很轻,“我莫名其妙搞砸了,我想到一些事就——”
“没关系。”路原木笑了一下,任谁都知道,接下来是一场硬仗,“你洗个澡早点睡。”
可郁安一夜未睡。
他直挺挺地站在路原木将他推进来的地方一动不动,直到门外渐渐听不到任何响动了,才慢慢靠着门板滑坐在了换鞋的小毛毯上。
路原木塞过来的糖是厂商提供的节日限定版,包装喜庆又浮夸,白底红字金绿镶边,大大的四个字:圣诞快乐。
郁安把它撕开,微苦的巧克力融化之后是细碎的榛果仁。
啊,圣诞快乐。郁安就着窗外因为下雪而不似深夜的明亮天色笑了笑。
他活了二十年,好像每一年的圣诞,都有不太好的事情阻止着他快乐一下,所以对于明年圣诞,可能真的不要再抱有期待才好。他不紧不慢地嚼着果仁,又觉得或许压根不需要想这么远,毕竟从明天开始,不,是从等会儿的天亮开始,关于人生,他好像又要重新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