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嘉娱乐公司的内部向来流行着一句话——路哥说啥就是啥。
路原木虽三十出头,但在业界是出了名的精明与能干,不过他也清楚,一个金牌经纪人称号而已,不是什么董事会的大老板,所以他也无法阻止郁安的保姆车由高档豪华型变成经济适用型这种原则性的调整。
眼看着那辆又小又破的保姆车越开越近,路原木的眉头也越皱越紧,脑子里的安慰和劝解还没有成型,司机先生就已经按下车窗先发制人地火上浇油了:“不好意思啊,来的路上空调坏了,现在只有一边能送风,所以二位选个不怎么怕热的坐另一边吧。”
沉默来得短促又尴尬,最后由郁安率先打破。他轻笑着摆手,示意路原木坐空调好的那一边。
“刚入夏,我这还穿两件呢。”
郁安也是坐下之后才反应过来这车好像没有遮光帘,不过也没什么大关系,反正他已经养成了一旦出门就要带好几个口罩在身上的习惯。如今没有那些穷追不舍见缝插针的镜头,只有洒在眼皮子上的初夏阳光,他拿口罩堪堪挡着,也算物尽其用。
“路哥,”他眯着眼睛,自然的语气中透着慵懒,“等会儿那个采访是哪家?”
“《北城印象》,”路原木也很快回答,“就一本地杂志。银广大厦19楼,一小时内能到。”
“好。”车子拐入了一片绿化区,树荫很重,郁安也就拿下了口罩。
“哎,别紧张。”路原木见状干脆将整个身子都侧过来对着郁安,“你就按之前你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采访风格就行,说什么都可以。哦,对,那编导组里好像还有个你的女粉丝。”
“路哥,我不紧张。”郁安也不知怎么就笑了一下,他说不紧张,倒也是实话。
其实从他高三那年出道起一直到今日,因为活动而紧张,也就那么一次——前年年底的国际电影节,重量级大奖之一“最受欢迎男演员”砸在了他的头上。郁安还记得,他在上场致辞前看向路原木的眼神都有点儿抖,可面对着铺天盖地的镜头和掌声,他又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站在追光灯下扯出一个笑容说,谢谢大家,我很荣幸,也很高兴。
荣幸是真的荣幸,但高兴却不是那么回事。
他的演技有多苍白他自个儿知道,统共没几句的台词念得有多干他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好演员,更不是什么电影人,他只是导演为了保证票房和话题性的一个噱头而已,而他的粉丝却很配合地刷新了院线纪录,甚至还送了一个奖杯到他手里。怎么看,都是双赢的结果。
“最受欢迎男演员”的奖杯很沉,也很冰。郁安知道,他当时的紧张,是源于那份突然滋生的问心有愧与底气不足,所以时过境迁面对着如今这局面,他反而能更自在与踏实一些。
他本生在泥沼里,不该行走云端间。
“其实郁先生不是北城本地人,是吗?”
前来采访的女孩子还算年轻,但不知道是空调开得不够还是她本来就有点儿激动,她在抬头问话和敲打键盘间,脸蛋总是红扑扑的。
“对,我是去年年初才跟着公司总部一块搬来北城的。”
郁安的手边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拿铁——那是出道初期代言某家咖啡豆时为了配合宣传效果随口一说的最爱种类,但其实他本人并不爱喝咖啡,或者说,他压根不喜欢任何热饮。不过,当他跟着路原木走进采访室,见到那杯刚泡好的拿铁时,还是微微愣了一下。眼前这个半是躲闪半是期待的女孩子,说不定真是他的粉丝,所以他才愿意在向来寡言回应的文字采访中稍微多说点话。
“我出生在一个很小的地方,一个小镇。”
“嗯,我知道,云安镇嘛。”女孩子笑眯眯的,语气也不自觉变得娇憨起来,直到旁边的打光师傅咳了一两声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工作,“啊,不好意思郁先生,不好意思。”她仓促地道着在郁安看来完全不需要的歉,又埋头在笔记本上捣鼓了好一阵后才接着问,“郁先生也知道,咱们杂志名叫《北城印象》,那不如请郁先生先简单谈谈对北城的印象?”
“挺繁华的。”
这几个字听来简单,但郁安却没有半点敷衍的意思。因为他对城市的认知已经洒脱到趋于笼统了——云安镇是属于很不繁华的地方,而北城则属于很繁华的地方,这是他最真实而直接的印象。
其实当初有好几个地方供公司选新址,但老板也不知道是听了哪位世外高人的卦,非说去了北城的话公司往后的业绩一定会翻倍涨,于是老板就心情大好地拍着板决定了,结果没多久,公司近年来最力捧的新星就带着公司的股市行情一路俯冲至地面——看来,老板得换一位更靠谱的高人才行。
“也挺好的,”郁安笑了笑,“我喜欢绿植比较多的地方。”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做饼干用的黄油牌子只在特定的中心超市贩卖,所以对于不喜欢麻烦助理的他来说——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都很不方便。当然,这没什么好提的。
“郁先生喜欢绿植呀,这好像还是头一次听说呢。”
女孩子笑着边点头边打字,一系列的问话都是顺着郁安的回答在往下接。
气氛本来平稳且轻松,但随着采访室的大门再度被拉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慢慢盖过停停走走的键盘声时,郁安心想——今天这场采访,或许现在才算开始。
“姚……姚姐,”对面的女孩子率先站了起来,与其说是满脸谨慎与紧张,倒不如直接承认其实她就差没把恭敬二字抬起来给举过头顶了,“下午好,您……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怎么是你?”被唤作姚姐的人一点账也不买,秀丽的眉头紧紧蹙着,语气也是不加掩饰的质疑和嫌弃,直到见郁安也回头起身朝她颔首示意了一下,她才算故作欣喜地从红唇里挤出了点笑意,“是大明星呀,好久不见,还是这么耀眼呢。怎么,还记得我吗?”
郁安笑了笑没说话,但采访室里的人都明白,这反应,就算是间接地否认了。
不是故意给难堪,而是郁安打小就这样,从不主动和人套近乎,以前在学校就老被说成是内心孤僻不愿意跟大家交朋友的独行侠,后来进了娱乐圈,话自然也更难听一些——仗着人红就摆清高。看来这位姚姐,应该在郁安身上吃过什么闷亏,而他却没注意到。
“采访是安排的斐哥,可是斐哥今天的飞机延误了,也没有让郁先生等的道理,所以……所以斐哥就让我来了,采访的主要问题和大纲他也发给——”
“行了,你去忙别的吧。”姚姐有点不耐烦地拢了拢自个儿的长发,然后抬起下巴示意还在解释的女孩子可以收拾东西走了,“剩下的我来。”
“啊?”女孩子明显有点蒙了,“姚姐我……”
“怎么,”姚姐的冷笑不多不少,施压的力度控制得刚好,“对我的业务能力不放心?”
女孩子闻言一惊,赶紧飞快地摇着头开始收拾东西。
笔记本电脑的电源插头靠近郁安所坐的小沙发,女孩子便趁着拔插头这个几秒的空隙,蹲在地上隐晦地朝郁安握了握拳,然后低声说了一句:“贝贝,加油哦。”
“贝贝”这称呼让郁安恍若隔世。这是他出道初期,粉丝给他的昵称之一,说他是未成年的小孩儿,就该宝贝着。看来眼前这女孩子,还真是他的粉丝。于是他点头,轻笑了一下,说:“好。”
“所以,郁先生最近这段时间都在忙什么?”
姚姐没有用电脑或者纸笔来记录采访过程的习惯,相较这些方法,她更喜欢录音笔捕捉一切的精准。她垂着眸,摁下精巧的开关,似乎并没有要征得郁安同意的打算。
“想当初,我为了能在颁奖典礼的后台问上两个问题而吃了不少苦呢。当然,郁先生人红时间贵,这机会,我自然是没挣到手的。”
“没忙什么。”
郁安既不介意那支不礼貌的录音笔,也没准备对姚姐的挑衅搭腔。他单手端起面前的拿铁,发现已经凉了一大半,丝滑浓香的深棕色液体上漂着一层油:“最近一直在休息。”
“哦,是吗?这怎么可能呢?”
郁安的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但姚姐却仍旧选择略显浮夸地表现惊讶,不过很快她又将面部表情微妙地调整了过来:“哦,也对,毕竟去年那事儿,闹得那么凶,我怎么给忘了——”
郁安笑而不语,这姚姐,演技的确比他好,但可惜的是,还不够好。
“那看来去年的恶性事件对郁先生的生活以及接下来的星途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呢。”
“是。”
其实在作答前,郁安先下意识地用余光在采访室里找了一圈路原木。
仔细算来,这好像还是自去年那场新闻发布会后,第一次有媒体再次当面问起那件事,他采访做得少,也不擅官腔与周旋,所以这种问题一般都交由路原木来解决——可是此时此刻,路哥并不在这里。郁安想,大概是之前那个女孩子给了路哥一种这采访一定安全又温和的错觉,所以路哥才会在上班时间招呼也不打一声地消失,这素质,实在是有愧于金牌经纪人的名号啊!
“没想到,郁先生这么干脆又直接。”姚姐眉一挑,这次的惊讶里终于多了几分真诚。
“不,主要是——”郁安望着姚姐笑了一下,“我说没影响也没有人会相信,所以没必要撒这种谎。”他说罢将拿铁放了回去,眼神也跟着移开。
“只不过朝夕之间,就从人人追逐的大明星变成了现在这——”姚姐巧妙地停顿了一下,转而问道,“所以到现在都还拥有着学生身份的郁先生,是否觉得娱乐圈过于残忍了呢?”
“还好。”郁安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一下自己右手指节上那层已经快要褪去的薄茧。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是个大三的学生,学籍也还在,但其实从出道爆红的那天起,他就已经远离了所谓的校园生活,“不过要说残忍的话,应该也不只是娱乐圈吧。”
“哦?”姚姐饶有兴趣地盯着郁安看,“看来郁先生有很多故事想要跟我们分享咯?”
“没有,”郁安诚恳作答,“但我有很多烹饪失败的经验可供大家避免误区。”
“看来糟糕的现实果然令人成长,我之前都没发现郁先生的心态竟然这么好。”姚姐笑着绾了一下耳后的碎发以为郁安在开什么另类的幽默玩笑,“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沉吟了两三秒,又道,“郁先生带着这种心态回到去年那天晚上,还会那么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