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德等人进入无锡城时是11月24日清晨,如果尼克或者菊若还在,会告诉杜兰德,无锡将在11月25日彻底陷落。可惜他们都不在了,所以杜兰德跟胡蝶等人一样,根本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
城里随处可见被轰炸后的残垣断壁,路上行人各个神色惊慌,极少有相互交谈的人。就算是摆摊的小贩也在边做生意边看天上,随时准备逃命。
胡蝶从包袱里翻出一些大洋和法币,找了个还算完整的二层小楼客栈将大家领进去。如今这世道,根本没多少人会住客栈,面对这么大笔生意,矮胖的老板笑得脸上赘肉晃个不停,忙不迭地喊小二招待客人。
“老板,给我们两间房,再随便来点吃的。”胡蝶数了数手里的钱,又转向其他人,“我的钱不太够,还得省着点用。委屈下大家,男人住一间,女人住一间吧。”
别人倒没什么意见,老板的脸色瞬间就垮下来,原本以为是个大生意,没想到是个吝啬鬼。不过有好过没有,这兵荒马乱的,能赚一个是一个,说不得哪天他也要舍掉这座祖传的客栈去逃命呐。
只是他的态度明显不如刚刚热情,笑脸没了,迈出的步子也收回去了,还随手拿起个茶杯擦拭,正眼都不愿给他们一个,只是站在柜台后指挥着小二将众人领上二楼的客房。
胡蝶没有计较他的态度变化,当先扶着杜兰德跟小二走上楼梯。
小二不过十八九岁的年轻,生的一副机灵样。他把众人引导进相邻的两间客房,又陪着笑脸说:“各位先休息,我马上去厨房给诸位弄点吃的。不过世道不好,没什么好东西,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胡蝶微微一笑:“不需要什么好东西,能填饱肚子就好,麻烦小二哥。”
“不敢当不敢当。”小二说着就要离去。
安顿好婆婆和孩子的安太太从房里跑出来,拉着小二哥去角落里说了些什么,小二先是一愣,随即笑着点点头,转身下楼。
胡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也没兴趣打听,随即进房去看杜兰德。杜兰德虽然四肢都能活动了,但还是有些僵硬,胡蝶打算多陪他一会儿。
趁时间还早,大家放好行李后不约而同地离开房间,准备去城里逛逛,看能不能赚点钱或者食物。
楼下大堂里,小二领着一个老妈子模样的中年妇女找到安太太,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那老妈子从手臂上挎的小笸箩里抽出一条丝绢,将其上的花纹展示给安太太看,得到后者肯定的回应后才把笸箩交给她。老妈子从袖口里摸出一张法币交到她手里,还不放心似的叮嘱几句,安太太接过法币后连连点头。老妈子这才放下心,转身离开。
胡蝶回到房里时,杜兰德正倚在大开的窗前向下看。她走到他身边,顺着窗口向下望去。
孟大爷带着小孙女在客栈门口,见到富人模样的行人就上前乞讨,可惜这种世道没人有多余的同情心分给别人。祖孙俩不是被推来搡去,就是被人呵斥,半个多小时只讨到一小块馒头。
不远处有个米店,梁志成正在背着快有自己高的米袋艰难地向店内走去。
街上满是行色匆匆的人,有的拖家带口地向城外走,还有人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左右张望,临街的小贩顾看着摊位上为数不多的物品,还时不时清点钱袋里寥寥可数的银钱。
明明正是中午十二点,天空却阴暗一片,沉闷的乌云笼罩在城市上空,冬天的风在大街小巷呼啸而过,卷起空袭后的灰烬,也吹得城中所有人心惊胆战。
胡蝶的目光注视着街角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子,母亲正把小块烧饼掰碎了喂给孩子,忧心忡忡地说:“战乱一起,物价飞涨。吃的、住的都成问题。我本来就没带多少钱,住店加上吃饭都快花光了,得想点办法。刚刚我去了本市医院,可是他们现在也不招人……”
杜兰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中的疑虑一个又一个冒出来。他倒不是怀疑胡蝶的身份,而是好奇她的来历,从谈吐举止来看,她至少出于小富之家,但却从事着又苦又累的护士一职。可一个普通的护士,不应该有她这般敏捷的身手,更不会是富家小姐应有的身手。
胡蝶莫名其妙地摸摸自己的脸,以为吃东西时粘在嘴上了:“怎么了?”
杜兰德踟蹰片刻,吞吞吐吐地开口:“那晚……你的匕首格斗术相当高明,你是护士,怎么懂这个?”
胡蝶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男人,幽幽地说:“我的匕首格斗术,是你教我的……”
闻言,杜兰德僵立当场,也就没注意到楼下的动静。几辆卡车恰好停在客栈门口,车上插着英法美德等国国旗,还有一个汉字与日文并列的横幅:多国战事考察团。车上下来一帮外国人,大多数人脖子上都挎着相机,相互交谈着向客栈里走。
房间里,胡蝶看着杜兰的,又想透过杜兰德看到另一个人慢慢回忆道:“那一年,我19岁……”
随着胡蝶的讲述,杜兰德将她和她那位爱人的故事了解的七七八八了。
不过新的疑问产生了,胡蝶一口咬定他就是当年那个男人,可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胡蝶说的一切都发生在她19岁那年,也就是6年前。但这是杜兰德第一次穿越时空,6年前他才刚刚从养父母家逃出来,正是个游手好闲的街头少年。别说时空旅行了,就连下顿饭在哪都不知道。
可是胡蝶把所有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怎么看都不像她臆想出来的。她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那人和他同一姓氏,同一长相,更重要的是,那个人告诉过胡蝶要小心菊若。
杜兰德记得他们遇到那名嘉兴难民时,胡蝶回房前突然侧首,以尼克听不到的声音对他悄悄耳语:“小心菊若,她可能对你不利!”当时他已经对菊若产生怀疑,还以为胡蝶也是觉得她可疑才提醒他,现在看来,应该是6年前的“杜兰德”嘱咐过她。
匕首格斗术这部分也让杜兰德惊讶异常。
当年在社区大学混日子时,他曾上过一段时间格斗训练班,教官是个从法国特种部队退役的准将。那时候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不良少年,上社区大学还是为了应付街区里几个罗嗦的神父。当时他觉得这种格斗术在街头斗殴中很实用,所以上课时很认真,尤其是教官教的几个独创的动作让他记忆深刻。
那天晚上,杜兰德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胡蝶和菊若交手,所使用的匕首格斗术,与他如出一辙。胡蝶挣脱菊若制肘后过肩摔的动作正是教官传授的独创动作之一。
如果说小心菊若是巧合,那这个独创动作总不能是巧合吧?还是说教官也穿越时空教会了胡蝶这个动作?
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巧合?难道他真的曾经穿越过?还遇到了19岁的胡蝶,让她提醒自己小心菊若?可那时的他还不认识菊若吧?除非是现在的他再次穿越,回到6年前,也就是1931年。可这不就产生了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吗?究竟是6年前的他先穿越,还是现在的他先穿越?更严重的问题在于,他反复多次在一个人的时间线上穿越,真的不会产生时间悖论进而对历史产生影响吗?
这一连串疑问着实难以消化,杜兰德觉得似乎有个大石头压在胸口,让他呼吸困难。
胡蝶深情地凝视着陷入沉思的杜兰德,见他脸上神情变了又变,遂试探性地问:“你记起我了吗?”
杜兰德被她的话拉回现实,无奈地摇头,他真的没想起任何事。
胡蝶的表情瞬间由期望转为失望:“阿杜,告诉我,你到底从何而来,为什么又突然消失?”
杜兰德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只得继续摇头。看着女人黯然神伤的模样,他突然惊醒:“我们……我们俩个曾经发生过……关系么?”
胡蝶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种问题,在片刻的怔忡后,脸上出现可疑的红晕,羞涩地看他:“你是……我的男人,我……只有你一个男人。”
杜兰德叹气,喃喃道:“那倒是很像我……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他后一句话说的很轻,胡蝶没听清楚,还以为他说什么重要的话,追问道:“你说什么?”
“啊?哦——没什么,没什么。”看着胡蝶近在咫尺的美丽又羞涩的容颜,杜兰德只觉得心底有簇小火苗瞬间升腾起来,声音也变得喑哑暧昧起来,“那么……我们现在还可以做夫妻……该做的事么?”
杜兰德伸手抱住胡蝶,胡蝶却羞涩而又坚定推开他,轻轻地说:“不,现在的你,还不是你。”
一句话将杜兰德心头的火苗浇灭了大半。是啊,胡蝶爱的是6年前的那个男人,不是现在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的他。虽然从现有的信息来看,他极大可能就是“他”。可是没有记忆的他,对胡蝶来说不是“他”,也就谈不上更进一步的发展。
杜兰德觉得心里更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