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杜兰德都尽量隐匿身形,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管看见什么都当没看见,即使再心如刀绞也不敢稍微慢下分毫。他不能出事,还有一大群人等着他,还有胡蝶等着他。
只是那些场景,不论他转到哪条街道都会如形随形般重复上演。
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横冲直撞,见人就杀,到处纵火。随处可见尸体,成片的房屋接连冒起大火……
不管是豪宅大院还是普通民居,到处都是哭喊逃难的人群……
穿金戴银的大户小姐衣衫不整地绕着花架躲避日本兵的追逐,最终不是被压在地上糟蹋,就是惨死在他们枪下,尖叫哭泣求饶都无法唤醒侵略者的人性……
无处可逃的难民抓起木棍试图反抗,被凶狠的日军举枪击毙,倒下后身上还被刺了几刀……
杜兰德抱紧装满食物的布袋,艰难而又小心翼翼地在这片地狱中行走。他既要躲过横冲直撞的日军,还要尽快避开成群结对的难民,他们太引人注目了。
很多时候他只能躲在勉强能蔽体的藏身处里,眼睁睁看着日本士兵在离他不到两米远的地方残害中国人。
还有一次他正好碰到一小队日军扫荡整条街道,那条街又恰好是出城的必经之路,他只得在草垛里躲了很久。日本士兵懒得掀开稻草,又不甘心就此离开,索性挥舞刺刀对着草垛一顿乱刺。他运气较好,只是被刺伤胳膊,与他一同躲在里面的两个难民却被当场刺死。见到染血的刀刃后日本兵发出刺耳的尖笑声,没有再详细搜查,直接勾肩搭背地走开,让他躲过一劫。
杜兰德还记得略胖的男人说妻儿早已逃出城在城外等他,自己半途发现父母灵位没带,于是折回来取,只要再穿过三条街就能出城与家人团聚。较瘦的还是个少年模样,父母为让他逃出来惨死在日军刺刀之下,他一心要逃出城去参军打日本鬼子。
刚刚虽然恐惧但还在相互打气的人瞬间变成两具尸体,他们明明还有那么多愿望没完成,杜兰德只觉得浑身发冷。他们濒死时的悲鸣,不甘心的眼神,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纠缠他的噩梦。
杜兰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草垛里跑出来,只差三条街了,他一定能撑到逃出城。
城门已经被日军把持,数十个荷枪实弹的日军分列站在门口,旁边摆放着拒马、沙包、铁丝网等组成的防御工事。衣衫褴褛的难民被枪驱使着在城墙脚下站成一团,外围是端着枪的日军,闪着寒光的刺刀直指难民。
从城门口出城已经不现实,唯一的出路只有城墙上一道两米高的豁口,但豁口离最近的日军只有不到五米远,除非他会隐身术,否则很难通过那里翻出去。
就在他发愁如何出城时,被围的难民里发生了骚动。
原来日军正将人群里的女人一个个拉出来,强行撕去她们的上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指挥着手下的人用烫红的烙铁在她们肩头烙上编号,女人的哭嚎此起彼伏。
杜兰德大惊失色,虽然早就知道日军会抓捕很多沦陷区的女性充当慰安妇,但如此大规模地羞辱女性,将她们当做畜生对待,还是让他忍不住从心底生出寒意。
难民中不乏被抓女性的父兄丈夫,哪里看得下去自己家人受折磨,不停地有人怒吼着冲出去和日军扭打在一起。
但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哪里是装备精良且兽性大发的日军的对手,冲出去的人不是被刺成筛子就是被乱枪打成烂肉,或者被人一脚一脚揣得七孔流血。
中国人在绝望地吼叫,日军在放肆地大笑。
骚动越来越大,许许多多的人开始站出来反抗日军,子弹和刀剑都无法阻挡他们的步伐,前排的人倒下去,后面的人继续无畏地用血肉之躯迎向敌人的枪口。
有日本士兵被扑到,迎接他的是充满怒火的拳头,还有日本士兵被吓的节节后退,倒在了拒马上,被追来的难民打得鼻青脸肿。
城门口的士兵开始向骚动处集结,豁口处的士兵也离开原地,杜兰德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豁口前,先将装满食物的包丢出城,再后退几步开始助跑,在被炸碎的石砖上借力一蹬,轻而易举就翻上城墙。
杜兰德站在城墙上转身看去,不知是谁向指挥部通报消息,载满日军的卡车从四面八方开来,卡车上还立着四架机关枪,金色的子弹链耀武扬威地垂在一侧。等待反抗民众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也什么都做不了。就像进城时那样,他只能转过身,用力奔跑,离开这个修罗场。
眼前,是逐渐沉入暮色的天地,太阳始终不曾露面,只在西边的天空渲染出几分哀婉的色彩。背后,机枪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惨叫声直冲天际,惊散了晚归的鸟儿。
晚风吹过,奔跑中的男人惊觉自己脸上湿凉一片,抬手一擦,全是水迹。他不敢停,他怕被发现,怕也会像那些人一样凄惨地死去。
枪声和叫声渐渐隐去,泪水也被风干,只余皮肤上的紧绷之感。可他心底却涌起强烈的憎恨,他真心希望那些日军能全体暴毙,不,最好是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他也恨自己身为时空穿梭者的无奈,不能干涉历史;恨自己的无能,胆小,不敢站出来为他们出头。
此时此刻,他突然体会到同胞二字深层次的含义,那是一种即便素不相识,即便相隔百年时光都无法隔断,都对他们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的联系。
回到藏身处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站在树下眺望的胡蝶最先发现他。自从杜兰德走后她一直心神不宁,生怕他出事,别人都在休息,只有她时不时跑到高处的树下张望。尼克劝她也不听,非要随时关注山下的动静。菊若倒是安静地休息,连姿势都没变过。
如今见到杜兰德回来,哪还忍得住,立马飞奔过去扑到他怀里:“你终于回来了!”
杜兰德被她撞得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放开布袋,伸手抱住她,轻声说:“我回来了。”
两人离得太近,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若有若无地飘入他鼻端,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柔软胸脯下猛烈跳动的心脏。软玉温香在怀,冲淡了那些带血的记忆和压力,仿佛瞬间从地狱回到人间,提醒他这里不止有屠杀和暴虐,还有希望和美好。
“终于平安回来了,胡小姐都快成望夫石了。”听见动静的尼克随后赶到,看见相拥的两人忍不住出言调侃。
胡蝶羞红了脸,从杜兰德怀中退出来:“我只是担心他的安慰,你……不要乱说。”
杜兰德笑着捶他一拳:“胡小姐脸皮薄,不要胡说。”
三人嘻嘻哈哈地走回大家休息的地方,冬日的夜风似乎都温柔许多,缓缓地飘摇在他们身边,不复城里的肃杀。
杜兰德从未觉得活着的感觉如此好,能看见低头浅笑的胡蝶,能听到尼克的插科打诨,能呼吸到有点冷却很亲切的空气,甚至就连形迹可疑的菊若都越发顺眼起来。在城里的那一幕幕好似漫长的噩梦,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幸好,梦醒了。
把所有人聚在一起后,杜兰德大致讲了下城里的情形。他已经尽量客观讲述,不去渲染血腥氛围了,但日军的暴行还是把大家吓得肝胆欲裂。
安太太和婆婆听到日军残害女性的行径后抱头痛哭,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接着小文也埋进爷爷怀中大哭,她还太小,不懂慰安妇是什么意思,但看得懂别人表情中的惊骇,也知道被枪杀是什么意思,她的父母就是死在她眼前的。
梁老太太和儿媳相拥着低声抽泣,梁志成愁眉不展地抱着女儿不住叹气。
胡蝶咬咬牙道:“我们去无锡吧,那儿离这很近。”
杜兰德摇摇头,并不赞同她的提议:“如果很近,我们就不该去,天知道它什么时候又沦陷在日军手里?我们应该往远处逃,逃的越远越好。”
菊若环视众人,冷笑地开口:“我早说过,我们该去上海。”
“不,我们必须去南京。”尼克不容置疑地说,“且不说别的地方是否安全,单说我们一行人老的老小的小,还没有足够的物资储备,怎么逃到远处?南京有许多外国教会和驻华机构,绝对是我们寻求庇护最好的地方。”
“为什么不能先去上海,待战事稍微平静点后再去南京?”菊若反问,“至少上海战火暂时平息,而且有许多租界,也可以让我们安顿下来。”
胡蝶冷冷地看她,转头对杜兰德说:“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已经赶不了远路。再说,上海已经沦陷,我们要去租界也得穿过鬼子占领的地区。怎么保证大家的安全?孟大爷和安太太两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他们是我负责照顾的病人,我不能撇下他们不管。”
杜兰德看看大家,无奈地说:“好吧,等天黑后,我们离开这里去无锡。”
尼克神情一变,还想说什么,杜兰德又开口了:“去了无锡之后,视情况而定要不要去南京。反正回上海绝对不是明智之举,我信不过日军。”
其他人早没了主意,听他这么说便全都同意了。菊若见无人赞同自己的提议,便闭上嘴不再说话。尼克虽然坚持要去南京,但也知道绝对不可能强行逼迫杜兰德按照他的计划行事,只得暂时答应下来,等去了无锡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