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吃过东西后,杜兰德独身一人潜入苏州城,尼克和菊若都没有异议,胡蝶虽然担心,但想起他的叮嘱,又将呼之欲出的劝阻话语吞了进去。日本鬼子近在咫尺,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她站在树下,依依不舍地目送杜兰德下山的背影。
菊若瞥她一眼,转身独自寻了块清净地方躺下闭目养神。尼克又掏出本子和笔,埋头开始记录。其余人各自散开休息。
下山的路很轻松,杜兰德很快就走到城门口,这里依然有数不清的人在向外涌。难民见他逆着人流而动,都跟看怪物一样盯着他。不过没盯多久就又回过头急匆匆地向城外走,世道这么乱顾好自己就行了,哪有精力管别人死活。
杜兰德感觉到他人的目光,也觉得自己太过显眼,虽然身上还是那身从不知道谁家里翻出来的粗布衣服,但比起周围衣冠不整,满面蒙尘的难民还是干净得多,更何况他还是逆行状态,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他从地上抓起把焦黑的泥土抹在脸上和衣服上,又作出惊慌的表情,一边向城内挤,一边高声大呼:“儿子,儿子你在哪里?”
如此一来,旁人再看他眼神就变成同情与怜悯了。在这种情况下被人潮冲散的家庭不在少数,许多人也都在挤来挤去高声大呼家人的名字。有幸找到的无一不是抱头痛哭,然后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流被挤出城,更多人是不仅没找到家人,自己还被挤得东倒西歪,摔得一身是伤。
刚挤进城门,杜兰德就看见一小队日军提着枪,朝这里跑来。他左右看看,把心一横,后背紧贴着城墙从左边绕走。待人流稍微少点后,他立刻迈开大步跑起来,很快就远离了城门。
身后传来连续不断的枪击声,瞬间的静默后,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和哀嚎。不用回头,杜兰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枪声是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双腿发软,又是如此逼近,逼近到他不得不用心底的恐惧强行支撑着自己跌跌撞撞向前跑。
越往城内跑,人越少,被毁坏的房屋越多,地上满是炸弹爆炸后的痕迹。年轻的女人被从家里拉出来,奄奄一息,丈夫追出来哀求不要抢走自己的妻子,等待他的是一枪爆头,襁褓中的婴孩被泛着寒光的刺刀高高挑起,稚嫩的啼哭声戛然而止……
那些被炸弹炸得血肉横飞的断臂残肢,那些被烈火灼成焦黑一团的扭曲躯体,无一不冲击着他高度紧张的神经。每条街上都有人在撕心裂肺的哭嚎,每个巷子里都有人在不断哀求。
死亡天使张开黑色的羽翼笼罩在城市上空,森然笑着俯视大地,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已经看过太多尸体,杜兰德以为自己会麻木,没想到在看到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的死难者尸体后,他还是忍不住地扶着墙呕吐起来。死亡的气息在这里是如此新鲜,如此浓烈,如此……真切。
杜兰德踉跄着脚步转进一条隐蔽的小巷,跌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右手抚上狂跳不已的心脏。
老天,这到底是个什么时代,人命怎么可以低贱如此,人性怎么可以险恶如此。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怎么可以像对待畜生一样随意残杀?
他承认,他是真的怕了。他想回到位于巴黎那间仅有一扇窗户的单身公寓,想去街角的小酒馆喝下一大杯冰啤酒,想蒙上被子大睡一觉,醒来依旧太阳高照。或者,去非洲挖钻石也行,他记得伯纳德有座矿在南非。只要能让他离开这里回到文明社会,要他干什么都可以。
他真的,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呆下去。
“求求你,不要抓走我女儿,我给你钱,我有钱、钱!”
巷子外面,一个嘶哑的声音无望地哀求着。
“爹,救我,救我!”女人尖叫着向自己的父亲求助。
“滚开!”不甚标准的中国话里带着不耐烦。
杜兰德擦一把嘴角,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向声音来源处看去。
三个日本兵正拉扯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向外走,身穿灰色长袍的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跟在后面,鼻梁上歪歪挂着副破了一边镜片的圆框眼镜。男人的双手攥满大洋和金链子,不住地向侵略者磕头。
“不要抓走我女儿,我给你们钱!”男人双手伸过头顶,将金钱送到日本兵眼前,“我给你们钱,我有钱,求求你们放过我女儿,她才十三岁啊!”
日本兵停下脚步,对视一眼,狞笑着转过身。
“把钱拿来!”为首的日本兵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东西,又朝左右使个眼色,“我们走。”
见到对方拿钱,满以为能救下女儿的男人听见日本兵的话后很快神情大变:“我,我都给你们钱了,为什么还要抓我女儿?”
“滚开!”为首的日本兵一脚踢中男人心窝,将他踢翻在地,“别挡路!”
“不,不要,放了我女儿!”男人吐了口血,顾不得擦掉血沫,又跪爬着追过去,“放了我女儿啊……”
“爹!爹!”女孩眼见父亲被打,惊恐地睁大眼,尖叫着想要挣开侵略者的挟制,“不要打我爹!不要打我爹!”
只是她太弱小了,即使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是徒劳无功,自己脸上还挨了两巴掌,白皙的脸庞瞬间红了两大片。
男人见女儿被打,发狠地抱住为首日本兵的腿,不让他离开,嘴角仍有鲜血涌出:“你们……拿了钱要放过我……女儿啊!放过……她啊……”
“邪魔(日语:碍事)!”那日本兵被缠得烦了,目露凶光。
杜兰德心脏猛地一跳,知道不妙。
那日本兵扯下背在身后的枪,也不上膛,直接用刺刀自上而下刺去,银亮的刀尖从男人左边肩头刺入,又从后背穿出来,带上一缕血迹。
男人惨叫一声,不自觉地松开手,圆形眼镜跌落在旁,从鼻梁处断成两截。下一刻,刺刀如雨点般落下,将他身上刺出无数血窟窿。男人从开始的惨叫到呻吟直指后来的再无声息,日本兵一直在疯狂地刺,仿佛面对的是块毫无知觉的木头。
鲜血溅了日本兵一身,他却恍然不觉,沾满血迹的脸上甚至露出狂热的神色,整个人说不出的诡异。
此时杜兰德确信,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魔鬼的化身。
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在目睹父亲惨死后晕厥过去,被日本兵轻而易举地拖走了。
过了很久,杜兰德才拖着无力的双腿从巷子里走出来。他走到尸体旁,弯腰抚上男人死不瞑目的双眼,又将断成两截的眼镜捡起来合在一起,放在对方半握的手中。
男人已经死了,所有的一切他都感知不到了。杜兰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他也不知道前几天为什么要和胡蝶一起将那个从嘉兴逃出来的男人埋葬。
遇难的人那么多,他根本埋不完。只是下意识地就这么做了,仿佛他应该这么做。
杜兰德抬头望天,天空阴暗低沉,太阳消失得无影无踪,寒风肆虐其间。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在这样的时空里,他能做什么?
远处是嘈杂的人声,一句都听不真切。周围是焚毁的房屋和惨死的尸体,还有……一枚小小的蝴蝶胸针,好像是女孩挣扎时从衣襟上掉下来的。
蝴蝶胸针……蝴蝶……胡蝶……
杜兰德揉揉发昏的脑袋,懊恼地拍着脑门。他是来寻找粮食的,树林里还有一大群人等着他。如果他不能安全回去,那群人可能也会落得和这对父女一个下场。
他绝对不能让他们出事。
周围有不少房子,虽然坍塌不少,但也有部分房屋保存下来,应该能搜到一些粮食。虽然他不想冒然去拿,可房屋的主人不是遇害就是逃跑,他联系不到他们,只好不问自取了。
杜兰德走进左手边那座保存相对完好的院子。
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打碎的花盆和家具,从花盆的数量和摆放位置,他大致能推算出院子原本整洁美观的模样。地上散落还着许多书页纸张,主人家应当是个读书人。不过这些现在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径直向厨房的方向走去,果然在打翻的米缸中找到了米,虽然不多,但足够大家吃三四天,菜篮里还有两株白菜和一小块腌肉。
杜兰德将所有的东西打包好后正准备离开,无意中瞟到地上一个破裂的木制相框,相框里还有张黑白相片,合照的两人赫然是刚刚那对父女。
相片里的女孩比现在小点,穿着花裙子坐在父亲腿上笑得灿烂无比。男人身着笔挺的三件套西服正襟危坐,双目直视前方,鼻梁上架着那副圆框眼镜,嘴角含着宠溺的笑意。
杜兰德捡起照片,翻到背面,泛黄的纸片上有一行隽秀的钢笔字:爱女秀云十周岁留影。
原来那个女孩叫秀云。
杜兰德大步走出门,将相片和蝴蝶胸针一起放到男人胸口处,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