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德没有太意外,胡蝶对菊若的敌意显而易见,她压根没有掩饰过。如果胡蝶的前半生真的遇到过一个与他相似的男人,甚至也有一个名为菊若的女人,他就真的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二重身或者某个时间线上的自己穿越过了。
尼克有些不明所以,虽然接触不深,开始也以为是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但相处下来觉得胡蝶不像是会恶意诬陷的人,也不像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样子。倒是菊若,他也只在任务开始前见过一面,表面上是个普通的科学家,实际打着什么算盘就没人知道了。但他都拿不准的事,胡蝶为什么能如此坚定的说出来。
“胡小姐为什么这么说?”尼克脾气耿直,有疑问立马就问,“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胡蝶微微一怔,随即摇头道:“没有,我只是……只是直觉。但是,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看了看杜兰德,终究没有把话说明白。事情太过奇特,连当事人都不信,她不能指望局外人相信。
“直觉?”尼克皱眉重复道,“虽然我相信在某些特定情况下直觉的存在,但胡小姐是第一次见到菊若小姐吧,这也会产生直觉?难道你们中国真有看相这种神奇的技能存在?”
他的最后一句话引得菊若笑起来:“我可不懂看相,单纯只是综合所有信息后的推测罢了。如果她没有问题,为什么要在知道嘉兴战况后还引导我们去嘉兴呢?”
“我们并不确定她是不是知道。”尼克纠正她的话,“目前只是怀疑。”
“可是你们怀疑她的不止是这一件事吧?”胡蝶笑笑,又说,“虽然我不会看相,但我有眼睛,看得到你们的表情。嘉兴一事不是菊若第一次出乎你们意料吧?”
“杜兰德,我觉得我们遇到了一个十分聪明的女士。”尼克以手抚额,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希望胡小姐你千万不要另有所图,不然我们难以招架。”
杜兰德笑出声,给了尼克一拳:“就你话多,还会用成语了。”
不知为何,他相信胡蝶不会背弃他,即使真有小算盘,也绝对不会伤害到他。
“下午跟着梁先生他们学的。”尼克洋洋自得地双臂抱胸,“中文真是博大精深,短短几个字就能表达出很深奥的意思。”
“唉,又用了个成语!”胡蝶也加入调侃尼克的队伍,“这么聪明的洋人真不多见。”
“那是,毕竟我可是UCB的优秀毕业生。”尼克对夸奖来者不拒,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引得杜兰德和胡蝶两人哈哈大笑。
虽然没有讨论出结果,但尼克的调笑让几人因埋葬死者和怀疑菊若而产生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
三人回到屋子里时大家基本都已经休息,只有菊若还坐在火堆边若有所思地以手托腮。
胡蝶一言不发地走到安太太等人身边,帮他们拉好滑落的粗布,随后合衣躺下。杜兰德和尼克交换个眼神,径直去墙角寻了块地方坐靠着闭上眼。
尼克在背包里翻出几件外套,给睡着的老小们盖上,又拿了块毯子披在自己肩头,转头对菊若说:“上半夜我来守着吧,你早点休息。”
菊若点点头,拉紧衣襟,站起身:“那就麻烦你了。”
“没关系。”尼克举着火把走去屋外,靠门坐下后将火把架在身边,从怀里掏出笔和本子,开始写东西。
守夜并不是一个好差事,尤其是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下,他必须找点事让自己提起精神来,记日记显然是个不错的办法。
他甚至想过写一封信埋在地下,等回到现代后再挖出来,通过技术检测出信的完成时代正是自己穿越的时代,再配以图片证据,就能够完美证明伯纳德公司穿越技术的可行性。
但这一百多年里变数太多,他怕有人挖出那封信并当做胡言乱语而毁了它。此时此地他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找一个不会被人发现且日后还能找到的地方。
更何况,在验证穿越技术可靠的同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尼克的目光落在翻开的日记本里两个硕大的中文字上:南京。
夜逐渐深沉,天空中无星无月,世界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只有不断跳动的火把。
尼克就在这跃动的光线中奋笔疾书。
深夜,菊若缓缓睁开眼,周围的人还在沉睡,鼾声此起彼伏地传来。她保持躺着的姿势,眼睛瞟向四周,几家人都安安静静地躺着,杜兰德靠在墙角,胸膛有规律地起伏,显然也在熟睡。门外的尼克,似乎因为精神不济,头一点一点地昏昏欲睡。
确定所有人都在睡觉后,菊若轻手轻脚地起身站起来,绕过梁家人,走向角落里的杜兰德。时间不多,她必须要尽快收服拥有唯一火力的杜兰德,不论用什么方法。
就在她刚刚绕过梁妻的时候,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咳嗽从她背后传来。她下意识地扭头,发现胡蝶不知何时醒了,正双臂抱膝坐在地上,警惕地看着她。
菊若心知没办法达成目标,索性若无其事地朝门口走去:“我去方便,胡小姐要一起吗?”
“不,谢谢。”胡蝶摇摇头,坚定的拒绝,眼神中带着明显的不信任。
菊若也不与她多纠缠,轻嗤一声,大摇大摆地离开屋子。
她刚离开,“熟睡”的杜兰德就睁开眼,看向胡蝶,压低声音说:“没事吧?”
“没事,不过她刚刚鬼鬼祟祟向你走去,不知道要干什么。”胡蝶瞥了眼大开的门,确认她没有在门外,“我睡眠浅,她刚起身我就醒了。”
“我也是。”杜兰德朝她眨眨眼,笑了,又指指“点头如捣蒜”的尼克,“下半夜了,我去替他,你安心睡,不会有事。”
胡蝶甜甜一笑,点头道:“好。”他说的话她都信,他说不会有事发生,就一定不会有事发生。胡蝶重新躺下,闭上眼后嘴角还带着笑。
杜兰德扶着墙面站起来,走到门口碰了碰几乎就要神游太虚的尼克,低声道:“你去睡吧,我来守。”
尼克揉揉眼睛,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说:“下半夜了?那你来守吧,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他收起散落的日记本和笔,又将肩头的毯子递给杜兰德后拖着慵懒的步子走进房。
杜兰德披好毛毯,将随身携带的半截蜡烛点亮,代替即将燃尽的火把放在身边。
夜深人静正是思考的好时候,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综合下现在掌握的信息。目前来看,菊若的嫌疑越来越重,但猜不透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希望把大家引到日军众多的地方,不论是上海还是嘉兴。为了完成任务,也为了活命,他绝对不能让她达成所愿。
当然,这些猜测都建立在尼克所说为真的基础上,如果尼克撒谎,那他的嫌疑要比菊若大得多。虽然胡蝶说看见菊若对尼克耳语,他也愿意相信她,但她没听到内容,所以无法确定是不是菊若误导尼克。
整件事仿佛罗生门,谁都有道理,谁都有嫌疑,根本分辨不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杜君?”菊若从屋后绕过来,正好看见眉头紧锁的杜兰德。
“菊若小姐。”杜兰德点头示意。不论如何,没有确凿证据前,她还是他的同伴。
“杜君是有什么烦恼吗?”菊若顺势在他身边坐下,侧过脸看他,“可以跟我说说吗?”
杜兰德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只是这两天看见的状况太惨烈,一时消化不了罢了。以前虽然知道这场战争,但更多的是从纸上,从影视作品里。现在亲眼看见才知道,比起事实,那些都太过单薄。”
“对不起,杜君,我的先辈对中国人做了很多不好的事。”菊若羞愧地低下头,“真的很抱歉。”
“你不用道歉,罪行不是你犯下的。”杜兰德摆摆手,又说,“我们不应该为百年前的事心存芥蒂。”
“以前不太了解,如今亲眼见到又怎么能视而不见。那些行为,终究是不好的。”菊若低着头,露出一段优美白皙的脖颈。女人颤抖的声线楚楚可怜,弄得杜兰德都快产生负罪感,似乎自己仅止于思维层面的怀疑都是对她的伤害。
“对我们来说只是一段历史,菊若小姐无需介怀。”杜兰德眸色渐深,口气却越发温柔。菊若越是这样,他对她的怀疑越大。如果不了解历史,何来太深的愧疚,如果了解历史,何必处处掩饰。
如今亲眼见到?没记错的话,见到堆满尸体的山坳和满城死者时,就连尼克都流露出震惊和悲悯的表情,她却除了最开始的惊吓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看见死尸就跟看见木头差不多。
愧疚?不存在的。
菊若没有抬头,所以看不见杜兰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