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爸爸能不能成为明星

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看见爸爸站在床头柜上放的圆镜子前左照右照，摆着各种姿势。

“爸爸，早。”

“早。”

爸爸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仍在镜子前摆酷。

“你很忙？”

“忙。”爸爸敷衍道。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镜子里的自己。

“爸爸，你平时不是很能说的吗？现在怎么一句话只蹦一个字啊？”我有些不满地说。

爸爸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他在镜子前猛地一甩头，又把双手叉在腰前，踮起一只脚，摆好一副架势，说道：“杨歌，你看我长得是不是很英俊啊？”

“英俊？爸爸，你可真是我的偶像。”

我爆笑起来。

“是吗？”

爸爸听我说他是我的偶像更高兴了。

“爸爸，不是那个‘偶像’，是‘呕吐对象’。”

“我就知道你小子不学好……”爸爸气得瞪起了眼睛，不过，他的口气很快又变得缓和了，他向我咨询道：“说正经的，你是不是认为爸爸特适合当演员？”

“适合适合，尤其是演诸如汉奸走狗、毒品贩子、小偷小摸的角色，非常合适。”

“瞧瞧你，怎么就不把你爸爸往好的地方想？”爸爸没有再和我生气，他指着桌上的一张报纸说：“你看今天《晨报》的广告版，有一家影视公司要拍一部名叫《新格列佛游记》的影片，正在招聘演员，我想去应聘主角，说不定，你的爸爸也会变得跟刘德华、汤姆·克鲁斯一样出名呢。”

我只好将爸爸装在口袋里，按着《晨报》上说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影视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前来应聘的人可真多啊，将写字楼里长长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

我使劲往队伍前面挤，看见一个大胖子对选演员的大胡子导演说：

“导演啊，虽然我是胖了点儿，但我可以减肥啊，我发誓从今天起我的食量减到原来的五分之一：一顿饭只吃半斤牛肉、一只半烤鸭、两个红烧猪蹄、三十个肉馅包子……”

导演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保安将胖子轰了出去。

接着，又一个四十多岁、满头爆炸式卷发、脸上涂的脂粉至少有半厘米厚、嘴唇抹得跟吸血鬼似的女人与导演讨价还价。她用粗得像拉锯的声音说：

“导演啊，你看过《新白娘子传奇》吗？人家香港影星叶童都可以女扮男装演许仙，我怎么就不可以女扮男装演你戏里的男主角呢？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重男轻女？导演啊，你就网开一面吧……要不，我演你戏里男主角的老婆怎么样？只要能上镜头，怎么都行？”

“谢谢你支持我们的工作，下次有演白骨精的戏，我找你。”

导演很客气地把她辞掉了。

接着上前应聘的是一位七老八十、牙齿掉得只剩一颗的老头儿。导演十分惊讶地说：“我们只招聘三十岁左右的男演员，老先生，您……”

老头儿颤巍巍地说：“我……我……我……我想演男主角他爸。”

又是一个不沾边儿的，不用说，他也被导演毫不犹豫地辞掉了。

这时，我已挤到了队伍的最前列，抢在一个说话口吃的叔叔前面说：“轮到我了，该轮到我了。”

导演看见了我，不禁笑了起来，说：“男主角他爸刚走，男主角的儿子又来了。”

我连忙摆摆手说：“导演伯伯，你误会啦，要来应聘的是我爸爸。”

导演一边往我的身后看一边问：“你爸爸？他在哪里？”

我将爸爸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捧到导演的面前，说道：“我爸爸在这里。”

爸爸站在我的手心里，很有礼貌地朝导演鞠了个躬，说道：“导演先生，你好。”

看着不到两厘米高的爸爸，导演和在场的所有人都吃惊得眼珠子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揉着眼睛，直到把眼睛揉红了，都不敢相信看到的事情是真的。

“我们要拍的故事就是讲一个只有拇指那么大的小人儿在现代社会里的历险故事。我们原想招一个长相比较英俊的男演员来演这个主角。至于如何让他变得拇指一样大，只有靠后期制作时电脑特技来完成。真没想到，世界上真有你爸爸这样的小人儿。小朋友，虽然你爸爸年纪大了点儿，长相丑了点儿，可是，如果聘他当演员，拍摄电影的特技制作费用就可以省一大笔，而且真人表演，绝对逼真。所以，我决定聘用你爸爸了。”

“哇，太好了！”

我将爸爸举过头顶，一蹦三尺高。

“现在，就签合同吧。”

导演说着从他那精致的黑包里拿出一份合同和一支签字笔。我把爸爸放到了桌子上。爸爸抱起了那支对他来说像树干一样粗的笔，在合同上吃力地签上了他的名字。

就这样，爸爸开始了他的演艺生涯。

第二天，我带着爸爸早早地来到了摄影棚。

导演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让爸爸坐在桌子的烟灰缸上，然后拿出厚厚的一沓剧本跟爸爸说戏：

“这是一个有着浓厚幻想色彩的历险故事，我下决心一定要把它拍成票房可以赶超好莱坞的大片。”导演兴奋得眼睛像灯泡一样亮，他接着说：“故事讲述了17世纪的探险家格列佛因为偶然原因，穿越了时空隧道，来到了现代社会。由于时间隧道辐射的影响，他变成了只有拇指那么大的小人儿。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变小了，他以为自己到了大人国。他看着满大街走的汽车、商店橱窗里的电视、银行外面的自动取款机以及其他新鲜的现代化玩意儿，非常惊讶。一只流浪的癞皮狗看见了他，认为他肯定是可口的美味，就扑向了他。他勇敢地拔出了剑跟那只癞皮狗搏斗。但他的剑就跟绣花针似的对癞皮狗缺乏威胁——剑刺在狗的鼻子上，就折断了。格列佛只好逃跑，爬到了一根路灯的灯柱上，这时，一只鸽子朝他飞来，将他叼了起来……他后来被一个很有钱的女人发现了，带到了家里，渐渐地，他对现代社会的各种玩意儿都很熟悉了。女大款甚至为他买了一辆只有鞋盒子那么大的劳斯莱斯……有一天，格列佛驾驶着劳斯莱斯经过银行时，遇见了一群劫匪。他舍弃了劳斯莱斯，钻进了一个劫匪的衣袋里……最后，格列佛用他的智慧战胜了劫匪……”

我和爸爸都被导演讲的故事吸引住了。

“这部影片如果拍出来的话，孩子们一定喜欢看，”爸爸从烟灰缸上站起来，对导演说，“我有信心把这部影片拍好。”

不过，我可有些担心，按剧情来看，这部影片里有许多难度很大的特技情节，爸爸能够胜任吗？

第一组镜头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拍摄。

“预备，开始。”导演大声喊道。

于是，灯光和摄影都一齐到位。

穿着燕尾服的爸爸背着手在街上行走着，时而望望天空，时而左顾右盼。

一只穿着皮鞋的大脚向他踩了过来，他连忙闪身躲开。

就在这时，他感觉垃圾桶后面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他扭头一看，我的妈呀，是一只巨大的、满嘴獠牙的狼狗。它似乎在朝爸爸冷笑。

“等一下，导演，剧本里跟格列佛搏斗的是一只癞皮狗，现在怎么变成了一只狼狗了呢？是不是弄错啦？”我连忙拉住导演的衣角问。

那么大的一只狼狗，如果放任它，不要说对付爸爸这样的小人儿，就是对付普通人，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这是为了增加影片的惊险效果嘛，临时更改剧本是常有的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下令牵狼狗的人放开束缚着狼狗的缰绳。

“汪汪，汪汪……”

获得自由的、满眼闪着饥饿光芒的狼狗像箭一般射向爸爸。

爸爸被突然的袭击吓蒙了，呆呆地站着，既想不起逃跑，也想不起拔剑。

“爸爸，快拔剑啊，快！”我在一边急得直跺脚。

就在狼狗离爸爸还有几厘米的时候，爸爸才想起拔剑刺向狼狗。

正如剧本里所写的，爸爸的剑就像绣花针一样没用——一碰到狼狗的鼻子，就断成了两截。

爸爸忙扔下断剑没命地奔跑。

狼狗紧追不舍。

爸爸跑到了一根路灯的灯柱下，要往上爬。可是，不知因为太恐惧，还是因为太胖，他爬了几次，都滑了下来。

而狼狗越来越近了。

没办法，爸爸只好不爬灯柱，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

“爸爸，爸爸。”我失声地大叫着，心都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

尽管爸爸像一只小皮球一样飞快地滚动，大狼狗还是扑到了他面前，冲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我吓得都叫不出声了，只能听到爸爸像丢了魂似的尖叫声：“救命啊！”

在场的人都害怕得闭上了眼睛。我回头望了一下导演，希望他能把狗叫住。然而，他竟然像局外人一样无动于衷。我突然意识到，现在，能够救我爸爸的只有我自己了。一着急，我从左口袋里掏出一支弹弓，从右口袋里取出一只核桃，瞄准了狼狗。

“砰——”

就在爸爸要成为狼狗的口中之食的时候，核桃击中了狼狗的脑袋。狼狗“嗷——”地怪叫一声，回过了头。

这当儿，爸爸还在向前奔跑着。非常不幸的是，他一不小心从下水道井盖的眼儿里掉了下去。

当他从下水道里重新爬出来时，全身都是污泥和脏水。晚上回家以后，他在烟灰缸浴池里泡了两个小时，都没有把身上的臭气泡掉。

电影拍摄的地点转移到了一所豪华房子的客厅里。

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客厅地板上一个身上光溜溜的小男孩，他在地上爬。

爸爸从一个老鼠洞里钻了出来。刚才，他拍了一场和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生死较量的戏。剧情的最后是他用剑刺伤了老鼠的眼睛，老鼠才逃走了。

小男孩看见地毯上有一盒火柴，就拿起火柴来玩。玩火柴很危险——万一他把火柴点燃，就会烧着地毯，继而引起火灾。按照剧情，为了避免发生火灾，爸爸在老鼠洞外面大叫了一声。

小男孩回过头，看见了我那小不点儿爸爸，高兴极了，喊着：“洋娃娃，洋娃娃……”

然后，慢慢地朝爸爸爬了过去。

爸爸在地毯上跑了起来，但是，他被一只蟑螂绊倒了，被小男孩抓在胖乎乎的手里。

小男孩把爸爸举到鼻子面前，瞪着眼睛使劲地看。

“乖孩子，把我放下来。”爸爸对小男孩和蔼地说。

男孩的手握得太紧，把他的身子握得很疼。

然而，小男孩不但不放手，还伸手去扯爸爸的头发。“哎哟——”爸爸疼得尖叫起来。

我看得心疼极了，忙冲过去，要把爸爸从男孩手里夺回来。

然而，小男孩却将爸爸高高地抛了起来。爸爸一直飞到了天花板上才开始往下坠落。万幸的是他掉到了沙发上，才没有受伤。

虽然爸爸与无知的小男孩这场戏危险性不小，但是，因为刚才我闯进镜头里抢爸爸，导演要求将这场戏重新拍摄。

没办法，爸爸只好再受一次那个光屁股小家伙的折磨。

这一回，小家伙没有把我爸爸高高地扔起来，却张开了大嘴，要把爸爸当饼干吃掉。

我不得不又闯入镜头，夺回了我亲爱的爸爸。

戏不得不再次重拍，为了不让我影响爸爸拍戏，导演让他的助手把我请到了摄影棚外。

为了节约成本，导演将一些不是爸爸的戏也交给了爸爸来演。

比如说汽车坠下山崖的戏，如果由别的特技演员来演，至少要报废一辆十几万元的小轿车。但是，如果由爸爸来演，所需要的道具就是一辆玩具汽车，至于山崖，只要做个模型就可以了。由爸爸开着玩具汽车坠下模型山崖，在摄像机镜头里拍出来跟其他电影中汽车坠下山崖的效果是一样的；成本却大大地节省了——只要报废一辆数百元的玩具汽车就可以了。

可以说因为爸爸的原因，《新格列佛游记》摄制组至少节约了一百多万元的资金。然而，导演并没有因此而感谢爸爸，相反，有时候为了追求逼真的效果，还跟爸爸耍心眼儿。性格憨厚的爸爸总是吃亏。

比如说今天跳楼这场戏，也是由爸爸代替别的特技演员来演。导演要求爸爸从一座有大衣柜那么高的楼房模型的阳台上往下跳。为了爸爸的安全，在爸爸快要着陆时，导演要将一个羽毛球拍子伸过去接住爸爸，爸爸摔在富于弹力的羽毛球拍网上，就可以不受伤。但是，到实拍的时候，为了追求最逼真的效果，导演故意不伸拍子，结果爸爸头朝下摔在了大理石地板上，全身多处骨头粉碎性骨折。

当爸爸被人用巴掌那么大的担架送进医院的时候，我和妈妈都到医院里去看他。看着爸爸难受的样子，妈妈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别再去受那洋罪了，孩子他爸。”

我也哭了，对爸爸说：“爸爸，别再去拍戏了，你好了以后，还是像以前一样每天陪我去上课，好吗？”

爸爸却摇了摇头说：“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经风雨，哪能见彩虹？要成功，就要吃苦，就要有毅力。”

一星期后，爸爸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就让我把他装在口袋里，带他到摄制组接着拍戏。

看着爸爸卖命地拍戏，泪水把我的眼睛都泡肿了。

终于，爸爸的戏拍完了。

不过，戏拍完了并不等于大家就可以在电影院里看到我爸爸主演的电影了。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还需要等待，因为拍摄完毕只等于电影制作完成了一半，它的另一半就是剪辑。

什么是剪辑呢？剪辑就是将已经拍好的一段一段的影片组接在一起，并对它进行配音、添加音乐、后期特技加工等等。在组接的过程中，有时还要进行修改——对，就像修改作文一样，比如说台词讲错了，就要重录。一部电影的剪辑常常比电影拍摄的时间还要长。

大约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我们全家都在望穿秋水地等待导演告诉我们剪辑完成。尤其是爸爸，心情更加迫切。爸爸在生活中是个小人物，然而，他又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他不甘于自己的现实，渴望摆脱现状，他期待这部影片可以使他一举成名，让他成为人人羡慕的影星。

有一天晚上，我被爸爸的梦话吵醒，我听见他在自己跟自己说话：

“啊，你就是演《新格列佛游记》里的那个著名演员杨歌的爸爸吧。”

“是啊，就是我。你怎么认出来的？”

“呵呵，像你这样著名的演员，除非是从月球上来的外星人，没人不认识您。”

“哪里哪里。”

“杨歌爸爸，您虽然是著名演员，却很谦虚，没有一点儿明星架子。您可以屈尊为我签个名吗？”

“可以可以。”

“我也要个签名。”

“我也要。”

“大家别着急，慢慢来……哎呀，签名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快应付不过来了。”

……

在一段冗长的自己跟自己的对话之后，爸爸就会“呵呵呵”地笑起来，直到笑醒为止。

另外，爸爸平时是不太修边幅的，常常是好几天不刮胡子，穿衣服也很不讲究。但是自从拍完电影之后，他一天要照好几次镜子，刮好几次胡子，衣服也是西装革履。用妈妈的话说，爸爸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或许，他已经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著名影星了吧。

然而，现实无情地粉碎了他那有点儿虚荣、但并不过分的明星梦。

那天上午，我穿着干干净净的新衣服（这也是爸爸的要求，他说不久之后我就是著名影星的儿子了，要注意形象），将爸爸装在了口袋里，来到了那家影视公司。

导演把我们带到了放映厅里。我看见放映厅里还坐着其他演员和摄制组的人。

灯光暗了下来，放映机在我的身边开始“吱吱吱”地转动，大屏幕上放出了经过剪辑之后的电影。

爸爸坐在我的肩膀上，他很激动，当电影开始放映时，还使劲地咳了一下。

影片开头的特技效果做得确实不错：穿着中世纪服装的爸爸被龙卷风吹了起来，吹进了绚丽多彩的时间隧道，爸爸恐惧地挥舞着双手，蹬着腿，直到他从时间隧道的一个出口出来，重重地摔在了21世纪的街道上。随后狼狗追逐爸爸的一场戏也扣人心弦。

然而，越往后看，就越不是那么回事了：爸爸说话变得油腔滑调、港味十足，并时不时地蹦出几句粗话，（爸爸可是从来不说粗话的啊！）另外，整部影片充满了暴力、血腥以及各种少儿不宜的镜头。

“导演，这是怎么回事，电影里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不是我的声音呀？”爸爸十分吃惊地问导演。

“哦，是这么回事：因为你本来不是一个专业演员，只占有身高的优势，所以虽然请你当这部影片的主演，但是还要请别的演员配音。为了使这部影片更受观众的欢迎，我们请了著名海外影星来配音。”导演不以为然地说。

“我好歹是北京人，一口京腔。而我的配音却把‘南’说成‘狼’，把‘日本’说成‘立本’，你要是找配音，也应该找个普通话标准点儿的啊。这都还可以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他的满口粗话和油腔滑调。我们的孩子要是看了这样的影片，对他们会有什么影响呢？”爸爸质问道。接着，他又指着电影里正在放映的令人脸红的画面，说：

“我可是从来没有拍过这样的画面，这是怎么回事？”

爸爸气坏了，在我的肩膀上又是挥拳又是跺脚：“怎么能这样呢？这可是给孩子看的影片啊！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我们不能这样不负责任。我抗议！我抗议！！我抗议！！！”

导演却将他刚刚吸到嘴巴里的一口烟吐到了我爸爸的身上，轻蔑地说：“抗议？抗议值几个钱？小人儿，我告诉你，咱们可是签过合同的，白纸黑字，谁也改不了。”

爸爸被烟呛得直咳嗽，他说话的口气里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哀求：“咳咳咳……导演，你……你们不能这样啊！咳咳咳。”

当天晚上，爸爸回家后连饭也不吃，坐在窗台上栽万年青的花盆里，望着夜空发呆。

“爸爸，你好歹吃点儿东西吧。”我劝爸爸。

我知道白天的事情伤透了爸爸的心。

爸爸摇了摇头说：“唉，杨歌，你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它们的光芒是多么的纯洁和美好啊！人的心为什么就不能像月光和星光一样透明、纯洁和美好呢？”

“爸爸……”

我想劝他。

“别说了，儿子。你能帮我办一件事吗？”

爸爸把头转向我，他的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光。

“说吧，爸爸，咱俩谁跟谁啊？你要我做什么？我一定照办就是了！”我拍着胸脯说。

“我要你协助我把那部电影的拷贝偷出来并销毁。”爸爸咬着牙说。

“什么？你要我去偷东西？”

我吓了一跳。

“这不能叫‘偷’，这叫为民除害。我绝不容忍像这样比毒品更毒的电影流入市场，污染少年儿童的心灵！”爸爸义正词严地说。

“可是爸爸，你想过没有，这部影片你可是付出了很多心血的啊！”

我的脑中闪过爸爸在镜头前摸爬滚打的画面、差点葬身狼狗之口的画面、从高处摔下来连动都动不了的画面……还有，我的耳边清晰地响起了爸爸的梦话：

“啊，你就是演《新格列佛游记》里的那个著名演员杨歌的爸爸吧。像你这样著名的演员，除非是从月球上来的外星人，没人不认识您。”

“杨歌爸爸，您虽然是著名演员，却很谦虚，没有一点儿明星架子。您可以屈尊为我签个名吗？”

“大家别着急，慢慢来……哎呀，签名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快应付不过来了。”

……

可以说这部影片几乎寄托了爸爸的全部希望，要他毁掉这样的影片，简直就是要他杀死亲生的孩子。

“没关系，就是不能成名，我也不能误人子弟，做对不起孩子的事情啊。”

爸爸态度十分坚定。

我将爸爸装在口袋里，骑着自行车来到那家影视公司写字楼的门口。此时已是深夜，晚风拂面而来，带来阵阵凉意。

写字楼的大门紧闭着。我将爸爸从口袋里取出来放到值班室的窗台上。爸爸从半开半闭的窗子里溜进去。过了一会儿，他就从里面把大门为我打开了。

我无声地溜了进去。写字楼里空荡荡的，值班室的老头伏在桌子上打盹儿，没有注意到门的敞开和我的进入。

我将两手爬在门锁上的爸爸重新装进了口袋里，然后悄无声息地潜入写字楼中。

因为拍戏的缘故，我们对写字楼的地形十分熟悉，很快摸到了三楼放电影拷贝的储藏室。

一个多月的演员生涯令爸爸的身手变得敏捷了许多。他“噌噌噌”顺门框爬到了门上面的气窗上，又从气窗爬进了屋里，然后，在屋里为我旋开了锁，打开了门。

我进了房间，拿着手电筒在架子上照着，寻找《新格列佛游记》的拷贝盒子。

我伸手去取那拷贝，不小心把另一个电影拷贝碰到地上，发出极大的响声。

楼道里立刻传来脚步声，可能是巡夜的保安。他大概听见了屋里的响声，并发现储藏室的门半掩着，就顺手推开了房间的门。

我连忙躲到一个柜子的后面，心“怦怦”直跳。

保安的手电往储藏室里照。眼看光柱就要扫向我的时候，爸爸急中生智，发出几声老鼠叫似的“吱吱”声。

我听见外面的保安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老鼠。”

然后，他收起了手电，随手关上了门。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会儿，等我们估计保安走远之后，才从储藏室里溜出来，又轻轻地下了楼。

值班室里的老头还在睡觉。

我打开门，带着拷贝，无声地溜了出去。

我们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两点。

我将电影拷贝放在一个盘子里，为爸爸找来了打火机。爸爸抱着打火机，亲自将电影拷贝点燃。

火苗立刻蹿了起来，火光照亮了爸爸的脸，我看见爸爸泪流满面。

我知道这部影片是爸爸的处女作，曾经寄托了他对未来的全部希望。随着电影胶片的燃烧，他的处女作将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他的明星梦也将化作泡影。

从此，爸爸又变得和以前一样，胡子拉碴也想不起来刮，不修边幅，做什么事都大大咧咧，没有一点儿明星的派头。 qISpDUycxDK98Zc1MOcrdV88GDdgtQ6UIxOxv4yVNo9Sp4jHilWa4Yvr3PTAfn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