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县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给教员们发工资了。梨树沟小学还有个特殊的问题,校舍严重失修。去年冬天就没敢在教室里上课,一直到现在为止,孩子们都在露天地里上着课。冬天,在大山沟里,露天上课,刀似的西北风,可以想象。今年头一场霜已经下了,满山遍野的柿子和山里红都已经红透。头一场霜后跟着便可能有头一场雪,难道还要孩子们在露天地里承受?教员们听说,省里拨了一笔款子下来,专给修缮校舍的,可那钱呢?弄哪儿去了?不得问问清楚!别地方的教员老实,林中县的教员自古以来就被当地的老百姓“惯坏”了,养成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传统。你拦不住。
老校长是个好人,最受人敬重的省政协委员,得票最多的市人大代表。他当然不知道这笔钱弄哪儿去了。他还从未经历过今天这样的事。
窑中的教员还从未用停课来“威胁”过人。就像能进窑中读书是每一个林中县学生的光荣一样,能被选中到窑中来教书,也是林中县所有教师的最高荣誉。窑中的教员从来都看重这个荣誉,用自己的勤谨刻苦和毕生的敬业,回报这份荣誉。
“你们……你们……有什么样的要求、什么样的意见都可以提嘛,不能停课不上,不能误人子弟!”老校长紧张得嘴唇发白,浑身打战,说话都结巴了,也把不住分寸了。“咱们窑……窑中自打建校这八……八九十年,从来……从来都没停过课,连日本人在的时候都没停过课……”
“日本人占领时期没停课,您还以为是个光荣?”心直口快的华随随一点不留情面地堵了他一句。老实巴交的老校长脸立马红涨起来,但身子却不颤了。
不一会儿,市教育局局长方少杰闻讯,带了几个办事员,匆匆赶来。
“华随随,又是你!”他一进门,就冲着随随嚷了一句。窑中是章台市的骄傲,当然更是市教育局的“掌上明珠”,方少杰自然不能容忍这儿有稍许的变故。方少杰、邵达人,还有那位比他们要年轻许多的华随随,和夏志远、黄江北一样,都是先后从五公区第三中学毕业的校友、师兄妹,所以方少杰对华随随说起话来很随便。
“又是我怎么了?不该来给您这位局长大人提两毛钱意见?”你随便,我更加随便。
“提意见可以,但说话要注意影响,提意见要讲证据。你们口口声声说有人挪用了专项教育基金,有根据没有?挪用教育专项基金这样的话,是能随便放在嘴巴上乱说的?”
“事实?你们还要什么样的事实。请走出机关大门,到贫下中农身边来瞧一瞧,我的公仆大人。梨树沟就是一个铁的事实!几十个孩子大冬天在露天忍受着西北风的肆虐,这样的事实还不够?要不要把你们局机关领导的孩子也请上几位到我们梨树沟小学去享受享受这样的事实?”
这边华随随寸土不让地正向那位做了局长的老校友发起强大攻势,把老校长急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姓白的中年教员匆匆跑了来,把邵达人叫到校长室外头,悄悄地告诉他一个刚从“路透社”得到的特大消息:黄江北要回章台来主政了。白教员说得气喘吁吁。
“江北?什么江北?”心还惦记着校长室里头那摊事的邵达人,一时半会儿竟然没反应过来。
“哎呀……江北……黄江北啊。你怎么了?”
“黄江北……黄江北又怎么了?这时候你跟我扯什么黄江北!”
“他回来当市长了!”
“胡嘞!”
“你瞧你还不信!在省委组织部干部调配处工作的那个老同学刚打来电话,告诉的这个消息。正式任命已经下达。上头给咱们市新调的市长,就是黄江北!”
“哦,老天……老……老天……”达人一时间竟然也结巴起来了。
“你说怎么办?”
“还有怎么办的?快告诉同志们,不跟老校长扯了。进教室上课,一切等江北到任后再说。事情有希望了!”
白色的桑塔纳稳稳地驰出省委招待所大门,雨已经明显地小了下来,但云层还在增厚。车没走经二路。按常规,去章台,该走经二路,出了经二路,就上了直达章台的三七八国道,一趟平泱,大道通天。车也没走纬二路,那是三七八国道修起来以前,人们来往章台与省城之间必走的一条老路。过老城区酒仙桥、蕲春堂、民生馆,绕过西公园后门,出宋家集,直奔章台。但黄江北今天也没这么走。出省招,到第一个十字路口,他就让车往东南方向拐了去。这方向跟章台所在的方位,满拧。
街道两边的商店渐渐稀少,树木渐渐高大,路面也渐渐整洁。他们正在向城内一个高级住宅区驰去。
离开省招的时候,黄江北突然接到省政府办公厅主任的一个电话,说是田副省长要见他,请他务必在去章台报到前,去田家一次。据说,调黄江北去章台,是田副省长力荐的结果。前面讲过,有相当数量的章台籍的老同志在本省任职,这位田副省长便是其中之一。
“谢恩师,带什么贡品了没有?”夏志远好一会儿没吱声了,看着车开进那一片被越发稠密的林木掩映的住宅区,在那幽静的林荫道上绕行着,这才不冷不热地给了一句。
“贡什么品!去谈工作……”
“谈工作就不要带贡品了?哈哈,您别天真了。”
“田副省长也是咱章台人,老家好像就在林中县西马乡上八里村。作为常务副省长、省委常委,他又分管着章台那一片地市县的工作,召见一个要去自己家乡工作的年轻同志,难道还要……”
“跟章台籍的老领导就不要拉拉关系了?你没听说过,现在在理论界有这么一种新提法:关系也是生产力,而且是真正的第一生产力。”
“志远,你……你这家伙回章台这半年,怎么满脑子的歪门邪道。怎么回事啊?邪性!”
“是吗?邪性?”夏志远冷笑道。
车在田副省长家门前停下了。这是一幢五六十年代盖起来的小楼,质朴而又典雅大方,独门独户还带着一个老大不小的院子。小楼的清水红砖墙上攀满了粗壮的常青藤,入秋后,硕大的叶片一起酱红了起来,齐刷刷地装扮出一面面醒目高大的软雕塑作品。而那几十棵比楼顶还要高出多半截去的大树,又明显地给这里的一切增加了少见的田园风情。
漆成深棕色的大木门前,已经停放着好几辆高级轿车了,甚至还有两辆明文规定只准省部级干部乘坐的奥迪二点六。在另一边的围墙跟前,则还斜斜地依靠着不少辆铃木、本田摩托车,给人的感觉,仿佛是挺进了一个机械化特种部队。
“你真觍着个脸,就这么空着双手往里走?”夏志远一把拉住已然伸腿要跨出车门去的黄江北。“你没看见这楼里有客人……”
“他有客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没听说,田副省长的大儿子从独联体回来了。这位小田嗅上了一个俄罗斯小蜜。你看门前这车那车的阵势,很可能是在为这个未来的洋媳妇开家庭派对,把她介绍给这儿上层社会中的达官贵人名流士绅。这种场合,老的小的跟前,你可以摆出一副挺革命的样子,不去伺候,人家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了你。可在这位洋小妞面前,你要一点表示都没有,人家可就要说你不懂事了。拿着!”说着,从自己的旅行包里取出一包东西,递给黄江北。
“什么玩意儿?”黄江北一边问,一边拆开了那包东西精美的外包装。
一件高档的女羊绒大衣。本是夏志远特意带给单昭儿的。
黄江北犹豫了一下:“有必要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吗?我犯得上跟那么个小女孩儿摆谱吗?把我那个手提箱递给我。”
黄江北打开自己的那个手提箱,手提箱里有几件他买给夫人和女儿的东西。但那都是些对于中国女同胞来说比较实用的衣物,比如说,一双中档的皮鞋,一条白色的加长围巾,一顶天蓝色的绒线滑雪帽等等,都是只值三四十元的东西,又未加精美包装。翻了一下,黄江北自己也觉得难以拿出手去。
夏志远微笑着再次把羊绒大衣递了过去。
黄江北尴尬地一笑:“这件大衣……你是准备送给单昭儿的吧?”
夏志远把装大衣的塑料提兜重新整理好,说道:“那你就别管了。”
黄江北犹豫了一下:“行,就算你替我买的,咱们回去再算账。”
夏志远故意说:“那你就记记清楚,这件羊绒大衣,明码标价,一千七百八十八元八毛整。这叫‘一起发发发’。”
黄江北好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一千七百八十八?喂喂喂,一件大衣一千七百八?”
夏志远指着黄江北的鼻子说:“领导干部,一千七百八又怎么了?还有一万七千八、十万七千八的哩!你逛过高档商城没有?”
“不可能。再高档那也要不了一千七百八!你真把我当土包子耍呢?一件大衣一千七百八……哈哈……”
夏志远急了:“喂,你到底要不要?老田在里头等你哩。”
黄江北还有点想不通:“一件大衣一千七百八?”
“你要舍不得就算了!”
黄江北咬咬牙:“好吧好吧。一千七百八就一千七百八……王炳乾一个月才给我开支几个钱,你狗日的夏志远这么宰我……”
夏志远一把摁住衣服:“黄大市长,你这么说就不地道了,别以为我在黑你,我这儿还揣着发票哩,我可没强迫你要这件大衣。你要不嫌丢人,就提溜着你那三十五元一双的中学生皮鞋进去,我决不勉强你。”
黄江北无可奈何地:“行行行……一千七……一千七……妈爷子!一件大衣一千七!王母娘娘的头发丝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