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谁都避不开浮沉变幻。
繁华凋谢,冷月无声,我们都走在飘摇不止的光阴里。
故事落幕后的凄凉,盛宴散场时的感伤,都会在我们生命里刻下印记。岁月对生命,总会这般冰冷地加持。终于知道,生命如歌,曲曲折折的旋律里,满是流水落花。
1884年秋,李筱楼身患痢疾,四方名医皆束手无策。寒冬时,他已病入膏肓。他能感觉到,自己再也不会走入春天。死寂的冬天,冰冷的霜雪,为他的生命做了最后的送别。气息奄奄的李筱楼,在病榻上交代了身后之事,他说,次子文熙继承父业,三子文涛以兄为父,父亦是师。
说完,顿觉万事皆空幻,浮生不过是梦里的过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人生,就是如此。世间之人,往往是这样,不到油尽灯枯之时,不会明白生命如尘。贪求与争斗,也总是由此而生。
终于,煊赫几十年的李筱楼离开了人世,走得很平静。从此,世间之事,起也好,落也好,再与他无关。而他的生平,虽然被无数人艳羡,终究是随风远去了。
在这座深宅大院里,李筱楼是所有人的王。而现在,他去了。李家上下陷入了悲恸之中,但所有的事情,还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他去后,正房只剩三代遗孀,往日里参禅拜佛的她们,那些日子哭得凄绝。
她们将自己的人生彻底地交给了自己的丈夫,以为在声名显赫的李家,会活出自己的价值。没想到,多年以后,留给她们的,只有寡居的漫长叹息。吃斋念佛,恐怕也不能驱走她们余生的悲凉。
三姨太郭氏也是生无所恋。依稀记得,嫁给李筱楼时,她还是年华正好。珠帘下,他掀开她的盖头,盈盈的烛火照着那些夜晚的欢情。后来,她因为未有生育渐渐失宠,开始遭受独守空房的凄惨。再后来,李筱楼娶了四姨太,她只能将自己的不甘压抑在佛堂里。
可那时,李筱楼毕竟还在不远处,虽然与她几无话语,至少能给她的生命些许力量。而如今,李筱楼去了,她只剩自己。她能做的,恐怕只有继续回到佛堂,莫名地看那个镜花水月的世界了。
二姨太张氏哭得昏天黑地,不过,她的处境显然比上面几位好得多,只因她为李家留下了子嗣。而且,李筱楼的遗言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儿子李文熙将继承家业。所以,不管她哭得怎样伤心,泪水里必然是有些窃喜的。
王凤玲知道,失去老爷的庇护,她们母子在李家的处境定会渐渐逼仄起来。两房无子嗣的女人们必然会心生嫉妒,并因此疏远他们;二姨太张氏担心日后李叔同会对李文熙形成威胁,也会对王凤玲母子更加戒备。这些事,王凤玲都很清楚。不过她倒也不在意,她只愿清简度日。让她欣喜的是,李叔同自幼就极是聪慧。
母子相依为命,倒也不算凄惶。只是,走在那座大院里,所见的眼神总有几分凉意。而且,更让王凤玲忧心的是,李叔同虽然天分极高,却是性格孤僻,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显出了桀骜和不羁。后来,她发现,看不透自己的儿子。事实上,世间的许多人,都看不透他。他可以是乱世才子,妙笔丹青,诗情画意;也可以是方外高人,闲云野鹤,笑看红尘。
风起的时候,他在风里;云过的时候,他在云里。
最终,他在尘世之外,飘荡四方,走得坦然。
几十载的人生,被他过出了无与伦比的兴味。入世出世,不着痕迹,是他。
父亲去世后的许多天里,总有僧人在诵经做法事。在他们的主导下,人们沉默地进行着祭奠活动。五岁的李叔同,不懂法事的意义,不知父亲到底去了何处。那样的场景里,他像个局外人。母亲哭得伤心,他便用稚嫩的小手,为她拭眼泪。幼小的他,知道悲与喜的差别,不懂生死之间的距离。
或许,对于生命而言,死只是意味着去了别处。又或许,那是重新的上路,在无人经过的地方。总之,生命无常,有生便有死。刹那之间,如花开,如花谢,这就是人生。
那些天,那座深宅大院里,日日有木鱼的声响,清脆而空灵;时时有香火的缭绕,氤氲而自在。众僧在死者沉睡的地方分班诵经,助亡魂归极乐净土。幼小的李叔同,竟然喜欢那画面。他不懂僧人们的念念有词,但他心里的确有些莫名的欢喜。
木鱼之声,佛香之烟,萦绕在他的心湖里,不知不觉间,已生根发芽。那时候的李叔同,笃定地认为,是这些僧人们制造了这场神圣的庄严。他有些羡慕。
朝廷派人来了,官服在身很是威严。他是直隶总督,也是北洋大臣。这个叫做李鸿章的人,在大清王朝的最后岁月里,时常粉墨登场,虽然非议颇多,但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只不过,朝廷千疮百孔,他没有回天之术。
此时,他在李家宅院里,严肃地完成着自己的使命。李文熙跪在那里,中指滴血,这意味着他将继承家业。李鸿章执笔蘸血,又蘸了朱砂,在白案上早已备好的白纸黑字上点出鲜红的一笔,然后铿锵有力地念着:“鸿题点主,长子接笔,日出东方,一点红光,神佑子孙,福泽绵长……”
不久后,武官马三元为李筱楼的人生盖棺定论。他的声音很是高亢:“李世珍,字筱楼,嘉庆十七年生人,同治四年进士及第,吏部主事,辞官从商,掩上巨富,设义塾、创备济社、建存育所,年斥资千万计布施济贫,寿至七十二,四方咸颂英名……”
这天,李文熙正式掌管了桐达李家的富贵门庭。同时,他也正式成了李叔同的启蒙老师。这是父亲的遗言,他必须遵从。从这天开始,王凤玲也开始悉心教导儿子。她对李叔同的管教很是严苛,无论是学业还是为人,都不敢有丝毫松懈。
这位沉默的母亲清楚地记得,那位直隶总督李大人见到李叔同的时候,目光里满是惊喜,他说此子天赋极高,日后定是旷世奇才。是的,那日李鸿章被李叔同身上聪慧灵秀的气质所吸引,对这个孩子很是喜欢。
他没有看走眼,纵观李叔同生平,他是个奇人。诗词歌赋、书画音乐、金石篆刻,他都熟稔于心。身为老师,涉足戏剧,他也是得心应手。难怪,他的学生会这样评价他: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在很多方面,李叔同都算是天才。
只是,太过聪慧的人,往往逃不开孤独。
同样的孤独,有些人走向黯淡,有些人走向恬淡。
李叔同属于后者,所以他归了青灯古佛。
在此之前,写了许多别致清雅的诗,画了许多浓淡相宜的画,当然,还培养出了如丰子恺、潘天寿、刘质平、吴梦非这样杰出的文艺人才。
日子变得很寂静,似乎没有任何波澜。在兄长和母亲的教导下,李叔同走向了诗书。生命的质感,在那里渐渐长成。按照习俗,每日清晨他都会按时去给几位母亲请安。他能感觉得到,父亲的那些遗孀们,对他的生身母亲很是冷淡。事实上,在人们的口中,总有些风言风语,说他是庶子,是小妾的儿子。看似平静的家庭,其实并不似表面那般安详。
王凤玲总是不声不响,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她只是默默地希冀着,儿子能如那位李大人所言,成为才华卓绝之人,有个锦绣的前程。后来,她的愿望实现了。李叔同的确是才华横溢,可他却是个澹泊之人,对名利之事看得太淡。王凤玲不知道的是,在她离世十几年后,李叔同会遁出世外。
此时的王凤玲,年岁未老,心却在那座宅院里慢慢枯萎着。
冷和暖,悲与喜,默默承受着,只有李叔同知道。
嫣红的年华,付与了苍白的流年。她是苦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