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沉默,世事皆无声响。
整个世界仿佛空洞的画面,寥寥几笔,勾勒出沧桑与悲喜。
又在苍白的色调里,透着几分醉意阑珊。
十九世纪后期的大清王朝,在内忧外患之中,早已是千疮百孔。即使如此,破旧陈腐的逻辑仍在,横七竖八的规则仍在。王公贵族们仍在肆意寻欢,与之对应的是,被视为身份低贱的那些人,仍在岁月里低沉地活着。
很无奈,此时的女子,仍是男子的附属品。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她们默认。千百年的规则早已让女性习惯了沉默。她们的美丽与哀愁,都很少向谁说起。
李叔同的生母王凤玲,就是这样的女子。她是人家的四姨太,自从被娶过去,便没有了独立的人生,相夫教子是她以及许多女子的信仰。或许,她也曾为自己的人生悲哀过,但不管怎样,这就是她的人生。她相信,那种叫做命运的东西,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的。
王凤玲出生于1861年,也就是咸丰皇帝驾崩的那年。嫁到李家的时候,是光绪五年。那年,她十九岁,李叔同的父亲已年近古稀。尽管如此,嫁到这个大户人间,王凤玲还是活得安分守己。在李叔同出生后,她更是觉得人生有了光明。
似乎是这样,习惯了昏暗,便会不自觉地躲避光亮。
习惯了战战兢兢,便忘记了怎样傲然地站立。
旧时的女子,力气自然是单薄的。可悲的是,连心里也失去了飞出樊笼的愿望。嫁个不错的人家,将青春与自由尽数交付,从此,寂寞也好,寥落也好,都只会默默承受。仔细想想,漫长的岁月里,埋着无数曾经自在的性灵,那是属于女子的。厚厚的尘土,掩住了几千年的叹息。
李叔同的父亲李筱楼,大名李世珍,清朝同治四年进士,曾任吏部主事,后辞官承父业经商,创办了“桐达”等几家钱铺。因此,李家又被称为桐达李家。
李家祖先在明末清初时,为避难而至浙江平湖乍浦,以布料生意起家,相继经营酱园、盐务和榨油业。三四百年下来,李家日渐昌盛,乍浦当地至今仍有李姓七十余户,均有李氏远祖后裔。平湖又称为当湖,所以李叔同曾有“当湖惜霜”的别号。清朝嘉庆年间,李筱楼的父辈由乍浦迁至天津。
天津三岔河口附近粮店后街的南北向马路东侧,有个陆家竖胡同,胡同东口二号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合院,这便是李宅。院子大门口有座门楼,内有四扇平门,平时是关闭的,主仆出入走的是东侧的侧门。这就是李叔同出生的地方。
李筱楼虽有几房妻妾,子嗣却并不旺盛。在他六十七岁时,长子李文锦早逝,几年后,文锦的独子也英年早逝了。于是,长房只剩几个寡妇。二房所生次子李文熙身体孱弱,三房未有子嗣。男丁如此凋零,李筱楼自然心有不甘,终于以古稀之龄,迎娶了四姨太王凤玲。
如果抛开年龄差距,李筱楼与这位四姨太倒也很匹配。王凤玲出生于书香门第,自幼受翰墨熏陶,品貌端正,诗文兼修。幼时丧父的李叔同,若是没有母亲的教诲,恐怕未必能成为惊世之才子。
李筱楼生平最是乐善好施,并以此为人们所称道。他主持创立备济社,时常抚恤贫寒孤寡,赠他们以衣物和粮食;存育所多接收乞讨之人,不许其受饥寒之苦。大概是他该有的福报,在古稀之年,四姨太王凤玲竟然有了身孕。然后,李叔同出生了。
那日,李宅里面无比热闹。在新生儿呱呱坠地的时候,这家的男主人李筱楼正在佛堂里焚香诵经。那些年,他虽然娶了新的姨太太,但是很多时候都在佛堂里。人至暮年,大抵都喜欢那样的清静。
老来得子,李筱楼自然是喜不自胜。这大概是他人生最后的心愿,竟然真的达成了。他心怀慈悲,上天待他也算不薄。因为幼子降生,他几乎觉得整个人都重归盛年。日光很温暖,大地很温暖。对他来说,这个深秋是欢喜的。
在剧烈的喜悦后,情绪平复后的李筱楼,整理好衣冠,在香案上,取下他朝夕课诵的《金刚经》。然后,燃起檀香,虔诚地合掌诵了起来。诵毕,只觉得人生如梦幻,前尘往事尽如云烟。此时,他更加相信,万事都强求不得,但该来的总会来。
李筱楼绝对想不到,多年以后,盛名在身的李叔同,会蓦然间皈依三宝。
这世间,许多事如谜题,越想越迷惘。
兴许,世事如棋局,我们只是棋子。谁在落子,无人知晓。
李叔同出生以后,李筱楼心愿已了,加上年岁太高,他再未与王凤玲同过房。很显然,对于独守空房的命运,王凤玲早已明了。但是那年,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出嫁了。
在古代,女子十五不嫁,家人便算有了罪过。王凤玲出生于李家祖籍所在地乍浦,在当地,十三四岁的新娘子比比皆是。由于战乱,王氏家道中落,王凤玲遭遇了高不成低不就的窘境,年近二十岁还待字闺中。所以,当李筱楼派媒人去求亲时,无论是家人还是她自己,很快就答应了。于她,这样的出嫁,连赌博都算不上,只能说终于完成了人生的托付。而托付之人,是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李筱楼心愿了却之后,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只有二十岁,但这美丽的年华,注定要交给寂寞。她不必为衣食住行担忧,但是人生,却是早早地变得灰暗了。此后的岁月,李叔同是她仅存的慰藉。在李叔同的前半生,不管有多少花红柳绿的故事,母亲都是他最重要也最难舍的人。
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
高枝啼鸟,深水游鱼,曾把闲情托。
对于李家老宅,以及老宅里的童年,多年后李叔同仍有记忆。他写了这首《忆儿时》,回忆了当时的快乐时光。只是,人生只有向前的路。所有美好的从前,只能回望,不能回归。少年无忧,毕竟短暂。生命里更多的,必然是荒芜与冷落。
李叔同三岁那年,李家从陆家竖胡同二号搬到粮店后街六十号。这里呈田字格局,四个小院分前后两个大院。前院有桐达钱铺,经营着李家的内局生意。当然,身为四姨太的王凤玲,从未踏入其中,她只是偶尔带着李叔同路过。
李家生意做得不小,有盐业,有锦绣绸缎,有珍珠白玉,每当镖局将盐银送来,整个宅院都会格外热闹。王凤玲却只是远远地看着。旧式大家庭的妻妾关系按序排列,王凤玲位置最低。贵贱之别仍然横亘在那里,她也不想僭越。
搬迁后不久,李筱楼将他亲笔题写的“存朴堂”匾额挂在前院大客厅里,并在那里设宴庆祝乔迁。于是,报纸上开始将桐达李家称为存朴堂李筱楼家。自然地,这位年过七旬的老爷,也没忘了将象征身份的“进士第”和“文元”匾额挂在显眼处。吃斋念佛,打坐听禅,终究还是没能将那些俗名忘却,颇有讽刺意味。
那时候,李家的情景是这样:自老爷李筱楼开始,长房姜氏、文锦遗孀、文锦的儿媳妇,以及三姨太郭氏,都做了在家居士,每日在佛堂诵经。二房张氏在心无旁骛地教导她那个孱弱的儿子,在文锦离世后,文熙成了李家的第一继承人,张氏很清楚这身份的重要性,也因此对李叔同母子并无好感。王凤玲并无争斗之心,她只想将李叔同安静地带大,使其成为才德兼具之人。
新宅院里有竹篱围成的花园,李筱楼为之取名为意园。春日里花开鲜妍,夏日里莲叶田田,这里盛放着李叔同许多的童年时光。新宅院里那架由奥地利公使及其夫人赠送的钢琴,是李叔同最为喜欢之物。他热爱音乐,想必与这架钢琴有关。
后来他知道了,再好的钢琴,也弹不出世事无常。
现在,他还很小。花开的时候,笑得灿烂。
仿佛,世间没有落花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