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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双心河(一)

火车绕过那些树木被烧掉了的小山丘中的一座,沿着铁轨继续往北开,消失在视野里。尼克坐在行李员从行李车厢扔出的一捆帆布和铺盖上。镇子没有了,除了铁轨和焦土,什么都没剩下。曾在塞内镇 大街上一字排开的十三家酒吧不见了,大厦旅馆的房基露出地面,大火把石头都烧裂了。塞内镇就剩下了这些,连地皮都被烧掉了一层。

尼克看了一眼那片被烧焦的山坡,他曾期望在那里找到镇上那些散落的住房。他沿着铁轨往回走,来到架在河上的桥旁。河还在那里,河水绕着木桥桩打转。尼克看着桥下,棕色的河水清澈透明,河水的颜色来自铺满河床的卵石。鳟鱼摆动鱼鳍,在逆流中保持着平衡,在他观看的过程中,它们快速地变动体位,以便在激流中稳住身体。尼克看了很久很久。

他观察着鳟鱼怎样迎着水流保持稳定,许多鳟鱼待在水流湍急的深水处,透过玻璃一样凸张的水面,它们看上去稍稍有点变形。在木头桥桩阻力的作用下,平坦流畅的水面皱起水波。大鳟鱼都待在水潭的底部,尼克刚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后来他看见了它们,它们看上去像是要把自己固定在底部的沙层上,水流把沙子砾石冲出一股股荡起的迷雾。

在桥上,尼克看着脚下的河水。天气很热,一只翠鸟沿着溪流往上游飞。尼克已有很久没有注意过河水和水里的鳟鱼了,它们看上去活得很惬意。翠鸟的投影从河面掠过时,一条大鳟鱼以一种缓长的弧度向上游冲去,那弧度来自它的影子,鱼一露出水面,影子旋即消失在阳光下。当它再次钻进水里之后,影子仿佛随着水流,不受任何阻挡地往下漂去,鳟鱼回到桥下它原先待着的地方,迎着水流绷紧身体。

尼克的心随着鳟鱼的动作收缩了一下。从前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转身朝下游望去。河流伸向远方,河底铺满了卵石,能看见一些浅滩和大石块,绕过一面峭壁,有个很深的水潭。

尼克踩着枕木往回走,他的背包就放在铁路边上的灰烬里。他的心情很不错。他调整了一下铺盖卷上的绳子,紧了紧背带,把背包甩上后背,手臂穿过背带环,并用前额顶住宽宽的扎带,以减轻行李对肩膀的拉力。但行李还是太沉。实在是太沉了。他手里拿着皮制的鱼竿套,身体往前倾斜,这样背包的重量就落在了肩膀上。他走在一条和铁轨平行的路上,把烈日下烧毁的镇子留在了身后,路两边都是被烈火烧得满目疮痍的大山,他在一个小山丘那里转了个弯,走上一条回乡村的小路。途中,沉甸甸的背包勒疼了他。路一直都是上坡,爬山真辛苦。尼克肌肉酸痛,天气又热,但是他的心情很好。他觉得自己已经把所有一切都抛在了脑后,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写作,什么都不需要。一切都留在了身后。

自从他下了火车,行李员把他的背包从打开的车门扔出来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塞内镇被烧毁了,周围的土地也被烧得变了样,但是这没什么。总不可能什么都被烧光了吧。他知道这一点。他徒步走在山路上,在烈日下流着汗,翻越那道把铁路和松原分隔开的山脉。

除了偶尔的下坡,连绵的山路一直朝上伸展。尼克继续往上爬。那条路在和被火烧过的山坡平行一段之后,终于到达了山顶。尼克背靠一个树桩,从背带里脱出身来。前方,他能看到的只有那片松原。被焚烧的土地到了山的左边就止住了。前方平原上是一片片小岛似的深色松树林。左边很远的地方是那条河流。尼克顺着那个方向望去,看见了阳光下闪烁的河水。

前方,除了松树林,就只有远处的青山,它标出了苏必利尔湖边的高地。日光炙灼,他几乎看不到平原那头遥远淡黛的山影。如果他使劲看,反而看不见什么,但是如果随便瞟上一眼,就能看见远处那片山脉形成的高地。

尼克背靠烧焦的树桩坐着,抽了根烟。他的背包平稳地立放在树桩上,随时可以上肩,背包上有一个被他后背压出的坑。尼克坐在那里抽烟,眺望着原野。他不需要拿出地图。根据河流的方位,他就知道自己目前的位置。

抽烟时,他向前伸展着双腿,他发现一只在地上爬行的蚱蜢,它爬上了他的羊毛袜。这只蚱蜢是黑色的。刚才登山时,他惊动了不少尘土中的蚱蜢。它们都是黑色的,不是那种起飞时从黑翅鞘里伸出黄黑色或红黑色翅膀、呼呼生风的大蚱蜢。这只是一些很普通的蚱蜢,但颜色都是黑黢黢的。尼克刚才赶路时曾经纳闷过,但没有仔细去想。现在,看着这只正用它分成四瓣的嘴唇啃袜子上羊毛的黑蚱蜢,他意识到它们之所以变黑,是因为生活在这片烧焦了的土地上。他看出来这场大火发生在去年,但所有的蚱蜢都变黑了。他想知道它们目前的样子会持续多久。

他小心地抓住蚱蜢的翅膀,把它翻转过来,蚱蜢所有的脚都在空中舞动,他看了看它满是环节的肚皮。果然,那儿也是黑色的,亮闪闪的,而头和后背上却是灰扑扑的。

“飞吧,蚱蜢。”尼克说,他第一次大声说出话来,“飞到什么地方去吧。”

他把蚱蜢抛向空中,看着它飞到路对面一个烧焦的树桩上。

尼克站起来,把后背靠在立在树桩上的背包上,胳膊穿过背带。他背着背包站在山脊上,目光越过荒野,看着远处的河流,然后离开大路向山下走去。脚下的路踩上去很舒服。往下走了两百码后,火烧的痕迹终止了。接下来要穿过一片齐脚踝高的香蕨木和一簇一簇的短叶松,有很长一段不时起伏的山野,脚下是沙地,乡间充满了生机。

尼克依靠太阳的位置确定方向。他知道自己该在哪里与河流会合,他继续行走在松原上,登上小山包,观察前方的山包,有时则站在山包上,观看左右两边茂密的松林。他折下几枝石楠似的香蕨木,插在背包的背带上。枝条被磨破了,他一边走,一边闻着枝条散发出的香味。

他走在高低不平,一点阴凉也没有的松原上,又累又热。他知道只要往左转,他随时可以与河流会合,最多不会超过一英里的路程。但他继续往北走,他要在一天的路程内,尽可能地往河的上游走。

一段时间里,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岛状松树林,就耸立在他穿越的丘陵地带上。他先往下走了一段,然后慢慢上到与其连接的顶端,转了个弯,朝松树林走去。

松树林里没有低矮的灌木丛。那些树的树干一直往上长,有的则向彼此的方向倾斜。棕色的树干笔直,低矮处没有枝杈。枝杈长在很高的地方,部分交织在一起,把浓密的阴影投在棕色的地面上。树林外部有一圈空地,也是棕色的,尼克走在上面,脚底下很松软。地面上积满了松针,它超出了高处枝杈覆盖的面积。树在长高,枝杈也在往上移,把曾被阴影覆盖的空地留给了太阳。树林延伸出来的空地的边缘上,长着香蕨木。

尼克卸下背包,躺到树荫下。他仰面躺着,看着上方的松树。他伸展身体,脖子、后背和腰都得到了休息。背部贴在地上感觉很舒服。他透过树枝看着天空,接着闭上了眼睛。然后他又睁开眼睛朝上看了看。风刮过高处的树枝。他再次闭上眼睛,睡着了。

尼克醒来后,感到身体僵硬麻木。太阳差不多落下去了。他的背包很沉,把包背上肩时,背带勒疼了他。他背着包弯下腰,捡起皮鱼竿套,离开了松树林。他穿过长着香蕨木的洼地,朝河的方向走去。他知道最多还有一英里的路程。

他走下一个布满树桩的山坡,来到一片草场。河流流过草场边缘。尼克很高兴到达了河边。他穿过草场往上游走。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炎热的白天一过,草上就生出浓重的露水。河流无声无息,水流急而平稳。来到草场尽头后,他没有急着去到那块准备安营扎寨的高地,而是先在河边看了一会儿浮出水面的鳟鱼。太阳落山后,鳟鱼浮出水面,捕食小溪对面沼泽地里飞来的虫子。鳟鱼跃出水面捕捉虫子。尼克穿过水边一段草地时,鳟鱼曾高高地跃出水面。而此刻他朝下游看去,虫子肯定都落在河面上了,因为下游的鳟鱼都在不停地捕食。他能看到的地方,鳟鱼都浮出了水面,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像是开始下雨了一样。

地势在不断地升高,地面上覆盖着沙子和树木,已经高到可以俯瞰整个草地、河道和沼泽地了。尼克丢下背包和鱼竿套,想找一块平坦一点的地方。他饿得慌,但是他想搭好帐篷后再做饭。两棵短叶松之间有块平地。他从背包里拿出斧头,砍掉两条露出地面的树根,这样就清理出一块足够睡觉的地方。他用手平整着沙土地,把所有香蕨木连根拔掉。他手上沾着香蕨木的味道,很好闻。他把凸起的地面弄平,不希望毯子下面有什么隆起的东西。平整完地面后,他打开三条毯子,先把贴地面铺的那条对折起来,再把另外两条铺在上面。

他用斧子从树桩上劈下一片闪亮的厚木片,再把它劈成几根固定帐篷用的木栓。他希望这些木栓长而结实,能够牢固地插入地里。取出的帐篷已摊在地上,这让靠着一棵短叶松的背包看上去小了很多。尼克把用作帐篷横梁的绳子的一端系在一棵松树干上,收紧绳子的另一端,把帐篷拉离地面,再把它系在另一棵松树上。帐篷吊在绳子上,像是挂在晾衣绳上的帆布毯。尼克用一根砍来的木杆子从里面撑起帆布的中心,再把帆布四周用木栓固定住,帐篷就搭好了。他收紧帐篷的四边,把木栓插入地里,用斧子的平头把木栓深深地砸进泥土里,直到捆在木栓上的绳子都埋进了土里,帆布帐篷像一面鼓一样绷得紧紧的。

尼克在帐篷的入口处挂了一块粗纱布,用来防蚊子。他带着包里的东西,从防蚊帘的下面爬进去,把东西放在紧靠帆布帐篷倾斜面的床头。光线透过棕色的帐篷照进来,帆布的味道很好闻,已经有了点神秘和家的感觉了。尼克快活地钻进帐篷。一天下来,他的心情一直不错。但现在不一样,事情都办完了,这是件必须做的事情,现在做好了。这是一趟艰苦的旅行,他非常疲劳。现在完成了。他搭好了帐篷,他安顿好了,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他了。这是个扎营的好地方,他在这里,在一个好地方,他在他自己建造的家里。现在他饿了。

他从粗纱布帘子下面爬出来。外面已经相当黑了,帐篷里面反而亮一些。

尼克来到背包跟前,用手指从包底部一个装钉子的纸袋里掏出一根长钉,捏住它,再用斧子的平头把它轻轻钉进一棵松树的树干。他把背包挂在钉子上。他所有的用品都在包里,它们现在离开了地面,被保护起来了。

尼克饿了。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饿过。他打开一听青豆猪肉和一听意大利实心面,把它们倒进平底炒锅里。

“既然我自觉自愿地把这玩意儿背来,我就有吃它的权利。”尼克说。在黑暗的树林里,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奇怪。他没再说话。

他用斧子从树桩上劈下几块松木,生了一堆火,把铁丝烧烤架支在火上,再用靴子把烧烤架的四只脚踩进泥土里。尼克把平底锅放在烧烤架上,就在篝火的上方。他更饿了。青豆和实心面都热了,尼克搅动着,把它们搅拌在一起。锅里冒出了气泡,一些小气泡艰难地冒到表面,味道很好闻。尼克拿出一瓶番茄酱,又切了四片面包。气泡越冒越多,尼克在火旁坐下,把平底锅从火上移开。他把锅里一半的食物倒进一个马口铁盘子里,食物在盘子里缓缓摊开。尼克知道现在还太烫。他往食物上面浇了点番茄酱。他知道豆子和实心面都还太烫。他先看了看篝火,又看了一眼帐篷,他可不想因为烫着舌头而扫了兴。他一直不喜欢吃炸香蕉,原因是他总等不及它冷下来。他的舌头很敏感。他已经饿极了。在几乎全黑的夜色里,他看见对岸沼泽地里升起一团薄雾。他又看了一眼帐篷。可以了,他从盘子里舀起满满一勺。

“基督啊。”尼克说。“耶稣基督啊。”他开心地说道。

他吃完一整盘后才想起面包。尼克就着面包吃完第二盘,把盘子刮得干干净净。自从在圣伊尼亚斯 一个车站餐厅吃了一个火腿三明治,喝了一杯咖啡后,他还没吃过东西。这是非常愉快的经历,他曾经挨过饿,但当时无法满足自己的饥饿。要是愿意的话,他几小时前就可以安营了。河边有许多可以扎帐篷的地方。但还是这样好。

尼克往烤架下塞了两块松木。火苗蹿了上来。他忘了去打烧咖啡的水。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折叠式的帆布袋,走下山坡,穿过草地来到水边。对岸笼罩在白雾中。跪在岸边打水时,他感觉到了草地的湿冷。帆布袋鼓了起来,被水流用力地拖着。河水冰凉刺骨。尼克涮了涮袋子,拎着满满一袋水回到营地。打上来的水倒是没有那么冷。

尼克又钉了一根大钉子,把装满水的袋子挂起来。他用咖啡壶舀了半壶水,又往烤架下方的火里扔了几块木头,然后放上咖啡壶。他已经忘记怎么煮咖啡了。他记得曾就此和霍普金斯有过一次争执,但是却已记不清自己当时的立场。他决定把咖啡煮开。他想起来这正是霍普金斯的方法。他曾在每件事上都和霍普金斯争个没完。在等咖啡煮开的过程中,他开了一小听糖水杏子。他喜欢开罐头。他把罐头里的杏子倒进一个马口铁杯子里,一边注视着火上的咖啡,一边喝着杏子汁。刚开始他喝得很小心,以免汁溢出来,然后若有所思地吮吸着杏子,咽进肚子里。它们比新鲜的杏子还要好吃。

咖啡在他的注视下沸腾了。壶盖被顶了起来,咖啡和咖啡渣从咖啡壶的四周往下流。尼克把咖啡壶从火上移开。霍普金斯胜利了。他把糖放进装杏子的杯子,再把咖啡倒进去冷却。咖啡壶太烫,他不得不用帽子包住把手。他不会让咖啡在壶里泡很久。至少第一杯不能这样,要百分之百地按霍普金斯的方法做。霍普 配得上这样的尊重。他喝咖啡时非常讲究,他是尼克认识的人中最讲究的一个。不过量,但讲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霍普金斯说话时嘴唇不动。他打过马球,在德州赚到过几百万。当从电报里得知他的第一口大油井出油后,他是借了车钱赶到芝加哥的。他本可以打电报去要钱,但那么做太慢了。他们称霍普的女朋友“金发维纳斯 ”。霍普并不在乎,因为她不是他真正的女朋友。霍普金斯十分自信地说过,谁都不会拿他真正的女朋友开玩笑。他是对的。电报来的时候霍普金斯正好不在。那是在黑河。他八天后才收到这份电报。霍普金斯把他的22口径的小马牌自动手枪给了尼克,相机给了比尔,让大家永远记住他。他们打算明年夏天一起去钓鱼。霍普这个瘾君子 发了,他要买一艘游艇,大家一起沿苏必利尔湖北岸航行。他虽然很冲动,但他是认真的。他们互道珍重,心里都不是滋味。那趟出行也就此结束了。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霍普金斯。那是很久以前发生在黑河的事情。

尼克喝着咖啡,那是按霍普金斯的方法煮出来的咖啡。咖啡很苦。尼克笑了起来。这会是个很好的小说结尾。他的脑子转动起来。他知道他随时可以停下来,因为他太疲劳了。他倒掉壶里的咖啡,把渣子抖到篝火里,接着他点燃一根烟,进到帐篷里面,脱下鞋子和长裤,坐在毯子上,用长裤把鞋子卷起来当枕头,然后钻进了毯子里。

透过帐篷的前部,他注视着夜风下闪着红光的篝火。这是个安静的夜晚。沼泽地里一片寂静。尼克在毯子下面舒展身体。一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尼克坐起来,划着一根火柴。蚊子就停在他头顶的篷布上。尼克把火柴快速地移向它,蚊子在火焰里发出一声令人满意的“嘶”声。火柴灭掉了。尼克躺回到毯子下。他侧过身子,闭上了眼睛。他困了,感到了睡意的降临。他在毯子下面蜷起身子,睡着了。 /1UQ2o2Rq5k705bE2h9zdQzUr3NxP1C7PyZnGhTM1IJCQGOun5aJRkiUY4gr5u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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