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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 -

那就是我们的初遇,敷衍得像是随手一写的剧本,可对我而言却是那么无可取代:后来无论我身处何方,只要一想起他,舌尖仍会泛起儿童牙膏的香草味。

01

三个月前我刚参加完高考,和大部分对未来感到迷茫又无所事事的应届生一样,我整天窝在家里吹空调,喝可乐,吃西瓜,刷着百看不腻的芒果台暑假神剧《还珠格格》。那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当电视里的尔康跟紫薇上演着“到底谁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经典论战时,我的手机“丁零”一声响了。

我花了整整一分钟,反复确认这是长南大学的录取通知而不是什么诈骗短信后,发出了一声尖叫,睡衣都顾不上换,穿着人字拖冲去隔壁家找林欣欣,可一问阿姨才知道林欣欣去菜市场了。

我一边打林欣欣电话一边跑向菜市场,她的手机却一直占线。五分钟后,当我狂奔到菜市场的家禽区时已经大汗淋漓,我跟林欣欣隔着几十个鸡笼子遥遥相望,我朝林欣欣大喊:“欣欣,我考上了!第一志愿长南大学!”

林欣欣提着一瓶酱油,朝我激动地挥舞着手机:“我也是!刚收到的短信,想给你打电话老打不通!”

“啊——”我又是一声尖叫,“太棒了!林欣欣,我爱你!”

“我也是!”

盛夏的下午三点,我跟林欣欣疯了似的穿过鸡鸣鸭叫的家禽区,满身鸡毛地相拥在一起,现场上演了一出惊吓大过感人的青春励志剧,菜市场的大叔大妈一边嗑瓜子一边津津乐道。

三天后的中午,我跟林欣欣两家人在某三星级酒店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谢师宴。我跟林欣欣就读同一所高中,但不同班,我在美术班,林欣欣在文化班,但是我们从小就是好朋友,几乎形影不离。

那天,应该是我人生中最扬眉吐气的一天,我最后一次穿着母校的校服,拿着我妈替我手写的三千字演讲稿,站在酒店大堂的礼台上,对台下的家人、老师和亲戚朋友进行了长达半小时的致辞感谢,念到后面我已经紧张得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了,念完后我猛地一鞠躬,台下掌声雷动;我没忍住又鞠了一次躬,台下依然掌声雷动;就在我要三鞠躬时,我妈喊起来:“干吗呢这是,拜天地呀!”

我赶紧红着脸跑下来。

我跟林欣欣没来得及吃两口菜,就被父母领着给老师敬酒去了,学生不能喝酒,我们就以营养快线代酒。林欣欣实在是厉害,饮料都能喝得满脸通红,可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但只有我知道她是太腼腆了,从小就这样,一有陌生人跟她搭话,她就恨不能像骆驼一样把头埋进土里。

我妈这些年开了一家中药足疗店,每天都跟各路顾客斗智斗勇,早已练就一身“江湖本事”。反观我的班主任陈老师,业余时间写写诗、下下棋、遛遛鸟,这种退休老干部完全不是我妈的对手,很快就让我妈给灌醉了。被灌醉的刘老师说起了实话,但这实话可不好听,总结一下就是,他打死都想不到我能考上长南大学,毕竟我的专业课成绩虽然拔尖,但文化课成绩惨不忍睹,离985院校还是有一定的距离。

我当场不服了:“陈老师,我哥那种饭桶都能考上,我凭什么不行呀?”

饭桶张家男正在吃鸡爪,他“扑哧”一下吐出好几根骨头:“张爱珊你皮痒——”他话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航爸一巴掌:“吃你的东西。”

嘿嘿,今天我可是最大。

“也是……也是。”陈老师耳根通红,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速写纸,上面全是一个男生的肖像素描,正脸、侧脸、仰头、低头,可谓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我激动地抢过,这可都是我心爱的毛毛哥啊,我上文化课时老爱偷画毛毛哥,陈老师经常会在门口的小窗口巡视,一经发现就没收,我以为他都撕了呢,没想到他竟然全留着。

“珊珊这孩子呀,什么都好,就是精神世界太强大,太沉醉于幻想了……”陈老师又开始诲人不倦了。

我妈赶紧拉着我反省:“是啊,整天幻想着她的毛毛哥,谁说都不听。”

“不是幻想!是念想!”我较劲了,毛毛哥是真实存在的好不好,才不是我幻想出来的。

“正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帅哥欧巴,爱珊好求!”陈老师即兴来了一首打油诗,摸着啤酒肚哈哈大笑,“珊珊啊,上大学就成年了,可以好好谈场恋爱啦!”

“是!我一定谨遵教诲,不辱使命!”

“是你个头!”我妈一筷子敲过来。

02

中文里有个成语叫乐极生悲,意指开心到极点时就会发生不幸。说的就是我,谢师宴才结束我就悲伤逆流成河了。事情是这样的,下午一回到家,我就屁颠屁颠地跑到我妈跟前,大手一伸:“给我!”

老妈迟疑片刻,伸出手跟我击了个掌:“OK!”

“妈——你干吗啊?!”我生气了。

“你想干吗呀?”老妈很无辜。

“毛毛哥的地址呢!”

“哦——”老妈总算想起来,拍了下脑袋,“哦哦哦。”

“快别哦啦,给我。你之前怕我早恋说先替我保存,等我上大学了再给。我现在大学也考上了,谢师宴也办了,致谢辞也念了,你是不是该履行承诺了?”

老妈目光闪躲,露出她平时哄骗顾客办会员卡时的虚假微笑:“傻孩子,骗你的,哪有什么地址呀,当年他们一家人搬得突然,这都多少年了,早没联系了。”

我愣在原地,虽然隐约已经猜到,但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结果:苦等了一整个青春的希望,竟然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我生无可恋,本想一屁股坐倒在地,考虑到地板有点硬,我后退几步,一头倒在沙发上,准备发起暴风雨式的哭泣。

正窝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张家男踢我一脚:“要哭去别处哭,别影响我‘吃鸡’!”

“‘吃鸡’‘吃鸡’,你上辈子是黄鼠狼吗?”我一拳打在他肩上,他开始鬼喊鬼叫。

老妈今天不用去店里,她站在镜子前卷着头发,哼着欢快的小曲,看样子是打算去麻将馆大战三百回合。果然,不一会儿她就提着高仿LV包包出门,出门前她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我一眼:“说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张纸条,你当时生病了,江阿姨拿给你哥了,这么多年,你哥也没跟你提起过?”

张家男吓得手机一扔:“妈你说话要负责任啊,什么时候给我了?”

我仇恨的目光已经扫射过去,老妈刚一关上门,我就扑向张家男,强行用双手捂住他的脸,张家男大喊大叫,但来不及了。

三秒后,我将他成功催眠。

张家男的眼神慢慢涣散,接着,他便浑身瘫软,失去了自由意志。我开始发号施令:“坐好了。”

张家男立马坐正身体。

“张家男你是狗!”

“汪!”张家男叫了一声。

“刚绝育的狗。”

“汪……”张家男哀鸣。

“尿急的狗。”

“汪!汪!汪!”

“找到了电线杆……”

“汪汪汪!”

“电线杆旁有其他狗……”

“汪、汪汪……”

我消气了,决定进入正题:“张家男,五岁那年的夏天,隔壁江阿姨搬走前给过你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毛毛哥的地址,纸条放哪儿了?”

张家男一脸迷茫,慢慢摇头:“没有纸条……”

“仔细想想!”

“想不起来,没有纸条……”张家男继续摇头,看来他是真不知道。我叹了口气,原本也没抱希望。

我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张家男瞬间清醒过来,他猛地从沙发上蹿起来,双手交叉抱住双肩,一脸惊恐:“张爱珊!你你你,刚又对我做什么了?”

“你说呢?”我没好气地道。

他赶紧扒开衣领检查自己的身体,这家伙,到底哪来的自信?

相信你们都看到了,是的,我跟常人有点不太一样,我有一种特殊能力:催眠术。这事还得从头说起。三岁那年,我的亲生父亲死于一场车祸,一年后,我妈带着我改嫁给了航爸,航爸离过婚,带着一个大我两岁的儿子,也就是张家男,这样,我们四人组建了新家庭。

小时候的张家男可坏了,每天最热衷的事情就是欺负我。我五岁那年的中秋节,外婆过来看我们,带着我和张家男去动物园玩。张家男竟然趁着外婆不注意把我推进了老虎园里,那次我可真是九死一生,在场的游客全吓傻了,还有人直接晕过去。我事后想想也挺后怕的,可事发的时候我可能是当场摔蒙了,竟然把那只老虎当成了大花猫,还陪它玩游戏,叫它趴下它就趴下,叫它打滚它就打滚。

不一会儿,老虎被麻醉枪给放倒了,工作人员告诉我外婆,说我也是命大,幸好这只老虎是马戏团的“退役老兵”,而且刚吃过午饭,才有闲心陪我玩游戏。

回家后,航爸二话不说,拿着皮带就往张家男身上抽,跟平时那个敦厚爱笑的叔叔判若两人。张家男缩在地上,不辩解,也不哭,闷声承受着,也不知道叔叔抽了多久,妈妈赶回家把张家男护进怀里,航爸这才停了手。

满身伤痕的张家男被妈妈护住,终于哭出来,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航爸也扔掉皮带,跪下来抱住儿子一起哭,然后我跟妈妈也哭了。从那以后,张家男就懂事了不少,改口叫妈妈了,我也叫航叔为航爸了。

当然这事还没完,深夜,外婆悄悄来到我房间,告诉了我真相。原来当时的我因为惊吓过度,激发了体内的潜能,把老虎给催眠了,让它相信自己是一只大花猫。按照外婆的说法,催眠术是我们张家的能力,也是我们张家的秘密,这得追溯到古代的老祖宗了,而且这能力是隔代遗传,传女不传男,外婆的外婆当年就会催眠术,外婆自然也有会。

“珊珊,千万记住,催眠术要慎用,更不能拿来做坏事,否则会遭报应!”外婆的教诲我一直谨记在心。我上初中后,妈妈也发现了我的能力,她早知道外婆的事,对此没感到意外,但她特意叮嘱我,千万要隐藏好这个能力,否则指不定哪天就被什么科研机构抓去做研究了。我脑补了某些恐怖电影的情节,吓得瑟瑟发抖。

从那以后,我不轻易对人使用催眠术,更不敢用来干坏事。当然捉弄张家男不算,这叫为民除害。

张家男不傻,被我捉弄几次后,便隐约猜到我有一种古怪的能力,可以通过视线交流短暂地控制他,从此他便对我忌惮三分。比如现在,毛毛哥的事让我心烦意乱,我朝张家男大喊:“我想吃哈根达斯,快给我去买!”

“张爱珊,我警告你我不怕你,我那是……”

“真的?”我一个眼神瞪过去。

“是宠着你!老妹你爱吃啥口味的?”

“香草味。”

“你等着,我马上给你买!”张家男一溜烟跑了,这家伙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关键时刻骨气全无。

03

之后的日子,为了缓解我对毛毛哥的思念,我化悲痛为食欲,在间歇性难过和持续性胡吃海喝中度过了一整个没有作业的漫长暑假,战况也很惊人:我又画了三十张毛毛哥的肖像素描,同时胖了七斤。

开学前一晚,我的家人和林欣欣家人一起坐在天台上乘凉——忘了说,我生活的这条街还是二层楼的老房子,虽然一直喊着要拆迁,但附近挨着一个旅游景点,所以迟迟没动工。街坊邻居都等着拆迁后换上高档小区,老实说我倒是更爱现在的家,有前院,有后庭,还有天台,冬暖夏凉,还不用挤电梯,多好的地方呀。

我妈也爱老房子,她闲来没事还在天台搭上木架,种上葡萄,每年夏天葡萄藤都会郁郁葱葱地爬满木架,长出一串串青葡萄。小时候我常坐在葡萄架下看星星,幻想着自己是某个异域国度的公主,等着毛毛哥扮演的王子上门提亲。转眼,我已经十八岁,童年的公主梦也随着毛毛哥的离开而一同破碎,想到这我格外伤感,捧着西瓜又咬了一大口。

“吃慢点,没人跟你抢!多大人了,一点淑女样子都没有。”亲妈就是亲妈,分分秒秒都在嫌弃我。

“她这叫女汉子,新型物种。”张家男嘿嘿笑。

“闭嘴吧,你这个直男癌。”我反击。

“矮冬瓜。”

“香港脚……”

我跟张家男吵起来,吵到后面干脆隔空互吐西瓜子,家长们哈哈大笑,把我俩当成一对活宝。很快大人们聊起了街坊邻居间的八卦,我跟林欣欣坐到天台另一边,听张家男炫耀着大学的自由生活。

林欣欣见张家男讲累了,便把半边西瓜用勺子挖好,递给张家男,张家男连句谢谢都没有,接过来就吃。过了一会儿,我见差不多了,赶紧朝林欣欣使眼色,林欣欣有些害羞,低头抠着手指头不吱声。

真没出息!关键时刻还是得靠我。

我叫了一声:“欸,张家男,别吃了!”

张家男这个饭桶完全没听见,我踢了他一脚,他放下西瓜:“干吗啊?”

“林欣欣想回家了,我们送她。”

“哦。”张家男一抹嘴巴,放下西瓜,“走呗。”

我们三人下楼,出了院子,往林欣欣家的方向走。林欣欣家离我家也就两百米的路程,一分钟就走完了。刚走几步,我就捂着肚子说想上厕所,然后跑了。当然是骗人的啦,我找准机会折回来,偷偷跟在张家男和林欣欣后面,果然,不一会儿他们就停下来,转进一个僻静的小巷里。

我兴奋地跟过去,躲在一旁偷听,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比当事人还紧张。今晚,林欣欣要跟张家男表白,虽然好闺密这棵大白菜要让一只猪给拱了使我扼腕,但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林欣欣就是喜欢他。

早在高考前,我就跟林欣欣约定好了,如果我考上了第一志愿的长南大学,我就去找我青梅竹马的毛毛哥;林欣欣要是考上了,她就鼓起勇气跟暗恋已久的张家男表白。现在,我的毛毛哥杳无音讯,但林欣欣的心上人近在咫尺,我比谁都希望她能成功。

我正想着,林欣欣已经红着眼睛跑出来,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这也太快了吧?!我慌忙拦住林欣欣:“欣欣,怎么样?”

林欣欣被我一问,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她摇摇头,跑回了家。我犹豫了两秒,转身冲进了小巷。

张家男这会儿正靠在墙角刷手机,手机的荧光照亮了他的小半边侧脸,平心而论,张家男条件不错,自小学街舞,高中还是篮球队的中锋,身材高大,八块腹肌,染着一头还算时尚的黄毛,左耳打着黑色耳钉,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一点坏坏的阳光。当然缺点也很明显,张家男是“直男癌”,而且自我感觉过于良好,有句话说得对,帅而不自知才叫帅,帅而到处臭美那叫油腻。

我冲上去,一把揪住张家男的耳朵。

“疼疼疼……老妹你干吗呀?”张家男喊起来。

“干吗?!林欣欣刚跟你表白了知不知道?”

“知道啊。”

“知道你还在这玩手机!”

“我这不……跟她说清楚了吗?社团来信息了,我得回一下。”

“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跟林欣欣……”张家男不敢看我的眼睛,“我跟她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你平时对她不是挺好的吗?”

“不是那种好。”

“为什么啊?”我不明白。

“珊珊,你是不是我妹?”

“是!”

“那你跟林欣欣是不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是!”

“这不就结了嘛,妹妹的朋友也是妹妹啊,我对她就从没有过这方面的想法,我跟她……那是乱伦!”

我发誓,我现在手上要是有枪我已经大义灭亲了。

04

次日一大清早,我跟林欣欣还有张家男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院子里会合,准备前往长南大学报到。

长南大学在星城的西边,以前要转上两趟公交车,得花四十分钟。最近开通地铁就便捷了,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尽管如此,我跟林欣欣还是依依不舍地跟父母拥抱告别,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独自出门,第一次离开熟悉的家去一个陌生的集体环境生活。

林欣欣这次比我还娇气,抱着阿姨哭得梨花带雨,大家都以为她是舍不得家,但只有我知道,她伤心的主要原因来自另一个人。这个人,此刻就像一只大猪蹄子似的杵在路边吃油条,吃得满嘴都是油,张家男把沾满油的手在路旁的电线杆上抹了抹:“走啦,哭哭啼啼的,多大点事啊。”

嗬,张家男,你怕是还不清楚自己摊上多大的事了。

一路上,我没给张家男好脸色看。张家男要帮我提行李,我拒绝;张家男要给林欣欣买矿泉水,我帮林欣欣拒绝。地铁上,张家男叫我俩跟他一块坐,我们双双拒绝,宁愿站着也不过去。张家男有点尴尬,但是没过多久他就恬不知耻地接受了这种气氛,坦然地刷起了手机,我简直要被他气死!

我拉着林欣欣走到另一节车厢坐下,地铁新开不久,人不算多,晃晃荡荡的,地下风从车厢尽头吹过来,凉飕飕的,叫人感伤。其实该说的昨晚上我都跟林欣欣说了,该骂的我昨晚上也骂了,此刻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安慰她,只能陪她一块沉默。

“珊珊,我现在特别后悔。”林欣欣声音发颤,眼看又要哭了,“我就不应该跟他说的,现在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没得做就没得做!”我有点生气,“你真打算一辈子跟他做朋友啊?”

“可是……”林欣欣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我也跟着叹气:“不管怎么样,你也比我强。你喜欢的人至少看得见摸得着,我的毛毛哥,还不知道在哪里。”

“珊珊……”林欣欣轻轻抱了我一下,“别担心,你一定可以找到他的。”

“嗯!”我拿出香草味的木糖醇,倒出两颗,一颗给林欣欣,一颗扔进自己嘴里。

香草味,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味道,没有之一。

要解释这件事,还得回到我四岁那年的夏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跟我妈来航爸家生活的第二个星期。清晨的空气清新,院落里的水仙叶子刚沾上露水,夏蝉在树上吱吱地叫着。我穿着粉色的米奇凉拖鞋,蹲在院门口刷牙,当我仰起下巴“咕噜咕噜”地漱口时,一对母子走进隔壁的院子。

一个年轻好看的阿姨穿着知性而典雅的藏蓝色旗袍,手里拉着一个行李箱,一个清秀的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背着天蓝色的小背包,安静而乖顺地跟在阿姨身旁。这种画风完全跟我不一样的邻居,正是江阿姨和她的孩子毛毛哥,那天,他们刚从凤凰旅游回来。

可能是心心相通,也可能是缘分到了,总之,天雷地火之间,毛毛哥忽然转身看向我,我俩四目相对,初夏剔透的阳光落在他柔软的发间,他修长的黑色睫毛根根分明,清澈的眼睛就像一汪泉水。我心跳蓦然漏掉一拍,强行憋住要吐出来的漱口水,又硬生生地吞回去。然后,我傻笑着朝他挥手,毛毛哥面无表情,酷酷地转过脸,进了屋。那就是我们的初遇,敷衍得像是随手一写的剧本,可对我而言却是那么无可取代——后来无论我身处何方,只要一想起他,舌尖仍会泛起儿童牙膏的香草味。

自那以后,我爱上了所有香草味的食物,同时还爱上了航爸家的小阁楼。因为对面的毛毛哥也睡阁楼,每晚八点他都趴在窗台边认真写作业。我那会儿还没上学,对于上学的孩子有一种莫名的崇拜,当然张家男除外,他那副派头哪是在上学,根本就是“大王叫我来巡山”。

大部分时间,毛毛哥都会关上窗户,不肯让我瞻仰他的盛世美颜,那会儿我总是托腮幻想着,什么时候才能跟毛毛哥做朋友呢?

一个月后,命运女神眷顾了我。

那天,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心血来潮跟着张家男去河边玩水。张家男也破天荒地没有嫌弃我,反而特别热心地骑自行车载我去,我还有点感动呢,事后发现自己果然想多了。

张家男下河没多久就抓到一条蚯蚓扔给我,把我吓哭后,他还哈哈大笑:“笨蛋!这是蚯蚓啦,蚯蚓你都怕……”

他没再笑下去,很快他发现这条“蚯蚓”正紧紧吸附在我的小腿上,身体在蠕动中不断地肥大,第一次见蚂蟥的他吓得脸色惨白,哇哇大叫着跑了。我既害怕又无助,瘫坐在河边不敢动。

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我想起农夫与蛇的故事,在我眼里,这个蚂蟥就跟那条咬死农夫的蛇一样可怕。在恐惧的自我暗示下,我觉得身体越来越虚弱,我躺在河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轻声呢喃着爸爸的名字。如果爸爸还在就好了,爸爸是警察,是我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大英雄,他一定会来救我。

爸爸没来救我,来救我的人是毛毛哥。

那天,毛毛哥正好全副武装来河里抓螃蟹,那是他们班的户外作业。他一言不发地走到我身边,脸上是他那个年纪不应该有的冷静。他将我扶起,帮我把腿舒展开,然后从小背包里掏出一袋食盐,一层一层地撒在蚂蟥肥大的身体上。不一会儿,我伤口处的疼痛感减轻了,蚂蟥的吸盘舒展开来,说时迟那时快,毛毛哥一甩手,蚂蟥就被打落下来,他抓起一块石头,“啪”的一下把它压扁了。

一时间我竟忘记了疼痛,欢欣鼓舞地拍起手来。

“别动!”毛毛哥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他皱着眉头,帮我将伤口处的淤血挤压出来,问,“疼吗?”

我紧咬着牙,整个过程一声不吭。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在喜欢的人面前,一个人可以有多勇敢。

挤完淤血,毛毛哥又从包里拿出碘酒瓶,将碘酒涂抹在我的伤口上,我只感觉火辣辣地疼,他一丝不苟地做完这些事后,慢条斯理地收拾好小背包,然后站起来,朝我伸出手:“我送你回家。”

我说不上羞涩还是紧张地“嗯”了一声,伸出小手。

毛毛哥抓住我的小臂,将我一把拉起来,在那奇妙的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长了一双翅膀,轻飘飘地,整个人一下飞了起来。尽管才那么小,可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张爱珊,恋爱了。

05

我跟林欣欣、张家男出了地铁站,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长南大学。张家男那家伙刚把我们领到报到处就不见人影了,关键时刻完全不能指望他。我没急着去报到,而是打开塞得鼓鼓的行李箱,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真人等身高的人形抱枕,抱枕的头部还印有毛毛哥的脸。

林欣欣吓了一跳:“天哪,你怎么把抱枕也带过来了!”

“当然是为了找毛毛哥啊!”我嘿嘿傻笑,暑假的时候我下载了一款APP,可以通过小时候的脸预测长大后的模样。我按照回忆把小时候的毛毛哥画出来,软件便显示出他长大后的样子,然后,我就把这张脸印在了人形抱枕上,以后大学四年,它就陪床了。

“这个……能找到吗?”林欣欣有点怀疑。

“肯定可以!”我拍了拍抱枕,“怎么样,毛毛哥帅吧?”

“嗯,蛮好看的,不过你确定他会在长南大学吗?”林欣欣又问。

“确定。”我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以前毛毛哥跟我说过,他想考长南大学。他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上,毛毛哥大我两岁,今年正好读大三。毛毛哥这么帅,肯定全校有名,我只要拿着这个抱枕去人多的地方,就算没遇见他本人,说不定也会撞见认识他的同学,这样就能找到他了!”

“你……认真的?”林欣欣笑容牵强。

“当然啊!”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但事已至此,我绝不能放弃任何机会。事实上,我当初那么努力想要考上长南大学也是为了这一天。

“好吧。”林欣欣心一横,“珊珊,我无条件支持你。”

“那好,陪我去男生宿舍蹲点!”

“啊?!”

由于林欣欣宁死不屈,我俩没能去成男生宿舍,改为了校门口。开学这天的校门口人山人海,大批来自外地的新生在父母的陪同下大包小包地走进校园,处处都在上演着挥泪告别的感人场面,我跟林欣欣这种本地人反而像个异类。

之后的二十分钟里,我抱着心爱的“毛毛哥”,跟林欣欣站在门卫室的屋檐下,一边跟门卫大爷侃大山,一边打量着往来的男生。我锁定一个,Pass;继续锁定,继续Pass。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一位眼光犀利的大导演,正在片场选角。可能是我的目光太鸡血,不少男生都被我吓跑了。

没多久,林欣欣就弱弱地拉了一下我的衣角。

“怎么啦?”

“珊珊,我们还是先去报名吧……”林欣欣的脸已经红透了,她声音越来越小,“有人在拍照……”

我侧目一看,不远处,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正朝我们指指点点,我隐约能听见她们的讲话声。

“天哪,这也太夸张了!”一个脸蛋甜美还有着一双大长腿的女孩捂嘴笑起来。

“她手上是什么玩意儿啊,枕头?该不会是上炕用的吧,大学寝室可没有炕呀!哈哈哈……”一个瘦得过分的、一头大波浪的黄发女孩子开怀大笑。

“别看啦,咱们回宿舍吧。”另外一个相对文静的齐刘海女孩拉着两个女孩要走。

“等一下,拍两张!”长腿美女赶紧掏出手机,明目张胆地拍起来。

“喂,不要拍!这是在侵犯肖像权……”我刚要上前理论,就被林欣欣拦住,“珊珊,算了,这才开学第一天,别跟她们一般见识了。”

三个女孩扬长而去,我刚平复了一下心情,低头刷手机的林欣欣“啊”的一下叫出来,她满脸通红,羞愧得恨不能掘地三尺。

我凑过去一看,整个人都蒙了。原来是张家男在咱们三人的微信组里发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正是我跟林欣欣。必须申明,虽然我的颜值属于半夜走在路上都很安全的类型,但此人的拍照技术也太“毁”人不倦了,照片里的我正在跟林欣欣讲话,嘴巴噘成了一个“O”字,就跟“豌豆射手”似的,手里头还抱着一个人形抱枕,更增添了几分傻气。

微信里,张家男还在幸灾乐祸:“哈哈哈哈,我刚在朋友圈刷到的。老妹可以啊,这么快就在咱大学出名了!”

“张家男你个王八蛋,给我等着!”我迅速回了一条微信,宣布此次作战失败,抓着林欣欣跑了。

我跟林欣欣来到报到处,由于我们一个是中文系,一个是动漫设计系,只能分头报到。一想到要跟林欣欣分开,我心里既不舍,又有点害怕,毕竟在这个陌生的校园里,我就林欣欣一个朋友。

我按照程序交了学费,领到了新被褥、床单和脸盆,这才发现一双手完全不够用。我正想着给张家男打电话,一个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瘦弱男生走上前,别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力气倒不小,他二话不说,提着东西就走。

“欸欸欸,同学,那是我的被子……”我追上去。

“帮你。”男生的眼睛很小,慌张闪躲着,透着小鹿般的羞涩。后来我才知道,此人叫万念,是张家男的朋友,软件编程系的,据说是个黑客天才。我哥专门托他来帮我的,对此我十分意外,想不到张家男还能交到这么靠谱的朋友。

万念惜字如金,每次讲话都只说两个字,他带我稍微熟悉了一下校园,顺便帮我把东西搬到寝室门口。我连声谢过万念,表示要加个微信,他拿出手机,轻轻在我手机上一滑,我手机“叮”的一声,微信好友申请就发过来了。

“哇,厉害了!”我还沉浸在黑科技的震惊中,万念已经走了。

我收拾好心情,提起被褥,推开寝室门,一股浓郁的香水味迎面扑来,伴随着一阵欢快的笑声。我顿时心情大好,看来室友们都是活泼开朗、朝气蓬勃、团结友爱的好姑娘,正好我也活泼开朗、朝气蓬勃、团结友爱,一定能跟她们成为好姐妹——才怪啊!为什么是她们?!

这不是在校门口拍我丑照还发到朋友圈的三个人吗?

她们也一眼就认出了我,毕竟我手里还抱着毛毛哥的抱枕,辨识度十分之高。

一时间大家都没说话,此刻我只想唱一句: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我尴尬得不行,但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寝室,来到离厕所最近的一个空床位旁,默默整理床铺,安置行李。

不一会儿,寝室里的三个女孩又聊了起来。我心里七上八下,琢磨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必须主动搞好关系,不然今后的大学生活可怎么办,我会被排挤吗?会被霸凌吗?会被反锁在厕所然后被人泼冷水吗?天哪,这也太惨了吧。关键时刻,我想起了老妈的一句名言:伸手不打笑脸人。

我深吸一口气,笑着转身,伸出了手:“大家好呀,我叫张爱珊,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啦,还请多多关照。”

“陈安娜。”长腿美女无论是妆容还是打扮都特别精致,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白富美,她微微扬起下巴,皮笑肉不笑,“握手就免了。”

我尴尬地缩回手。

“叫我苗苗吧。”特别瘦且有着一头大波浪黄发的女孩光着两条腿,坐在床铺上涂着脚指甲油,看都懒得看我一眼。

“你好,我叫杨晓奇,你叫我小七就好啦。”叫小七的女孩留着齐刘海,笑起来人畜无害,看上去比较好相处,谢天谢地,我总算找到一个突破口了。

“嗯,你叫我珊珊就行。”

“珊珊,你刚不在,我们已经票选了安娜当寝室长,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听从组织安排。”

“安娜可厉害啦!”小七凑到安娜身旁,撒娇地挽着她的手,“她人好,成绩好,长得又漂亮……”

“胸还特别大,真讨厌!”苗苗笑着插嘴。

“你才讨厌!”安娜白了苗苗一眼,脸上却荡漾着开心,三个女孩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我赶紧跟着尬笑。

“哎,珊珊,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啊?”小七走过来,“我能跟他打个招呼不?嗨,帅哥你好呀!”

陈安娜跟苗苗都被逗笑了,苗苗拿着涂指甲油的刷子走过来:“来,我给这位帅哥涂个口红……”

“别碰他!”我大喝一声,三个女孩都僵住了。

室内再次安静,过了老半天,小七率先打破了沉默:“珊珊,你别激动……我们就是开个玩笑啦。”

“唉,一个破枕头,至于吗?”苗苗的脸黑了下来。

陈安娜皮笑肉不笑,轻飘飘地瞄我一眼:“这么宝贝?该不会是你男朋友吧?”

此话一出,三个女孩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我尴尬得无地自容,只能跟着她们嘿嘿傻笑,我抱紧枕头,在心里叹息一声: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哪。

06

下午三点,班里召开了第一次班会。我赶去教室时,同学们差不多都到齐了。大家走上讲台,轮流做了一下自我介绍。我比较紧张,说了一句“我叫张爱珊,今后还请多关照”的万年开场白便下了讲台。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还是凭借着多年人像素描攒下的扎实功力,快速把班里的同学打量了一遍。

我惊讶地发现,我们班竟然只有五六个男生,每个男生都毫无记忆点——呃,通俗点说就是完全不帅。不帅就算了,偏偏他们还像商量好了似的,全围在陈安娜身边,那殷切的嘴脸就差没流哈喇子了。

我承认,陈安娜是很漂亮,身材也一级棒,穿衣品位也绝不输微博上那些网红小姐姐,但是,好歹咱班上还有三十多个女生呢,你们敢不敢绅士一点,敢不敢照顾一下其他女同学的心情啊。

我气愤地走下讲台,这时候,坐在教室中央的陈安娜一改寝室里的高冷形象,热情地朝我招手:“珊珊,过来坐。”

“好呀!”我屁颠屁颠跑过去,对不起!尊严是什么我不知道。张爱珊啊张爱珊,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难道长得好看又有钱又爱打扮的女孩就一定属绿茶系吗?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我相信之前在寝室的摩擦,不过是我跟陈安娜由于个人经历和生长环境的不对等而产生的小小误会,只要改天我们找个机会彻夜长谈,互诉衷肠,一定能成为交心的好朋友,一定能成为《小时代》里的“时代姐妹花”!

我在陈安娜身旁坐下,陈安娜笑靥如花:“珊珊,快跟他们说说你的男朋友,他们都不信,非说我骗人。”

“啊?”我蒙了。

“就是你那枕头呀!”

几个男生立刻发出一阵爆笑,其中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把枕头当男朋友这也太傻了吧,哈哈哈……”

我果然太天真,什么不打不相识,什么时代姐妹花,小说里都是骗人的。几个男生把我嘲笑得体无完肤后,继续跟陈安娜聊得火热,话题里充斥着谄媚的味道。我很自觉地起身,找到靠窗的角落默默坐下,并在心中安慰自己:等着吧,看我坐上热血漫主角的专座,从此逆袭全场走向人生巅峰!

这会儿,班主任开始交代学校的规章制度以及军训前的相关准备,教室里吵闹起来,同学们互相攀谈,很快就找到自己的小团体。别看我平时没心没肺,其实骨子里很慢热,熟人面前我是疯子,公共场合我是呆子。忽然间,我格外地想念林欣欣,我刚打算给她发个微信,教室里就爆发出一阵惊叹声。

这惊叹声可讲究了,首先,它不约而同,多来自女生,且气运丹田、发自肺腑,以我多年的经验,这时候一定是出现了颜霸。

我的推理完全正确,一个穿白衬衫的学长不知何时来到了讲台上。可能是角度问题,下午三点的斜阳刚好从窗口照进来,跳跃在他亚麻色的发隙间和那张美好又温柔的脸庞上,毫不夸张地说,对上他眼神的瞬间我有一种时光静止的感觉,我想这就叫惊艳吧。

此刻,这个惊艳了我和绝大多数女同学的学长站在讲台上,如沐春风地微笑着。

“同学们好,我叫夏之翰,大三心理系,是你们的学长。从今以后,我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你们班的代理辅导员,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

怎么回事?现在的大学都这么Open了吗?这种偶像剧一般的展开路线真的合适吗?现在的大学为了招生率真是已经堕落到要用美色来勾引无知的学弟学妹了吗?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想多了,这已经是长南大学的惯例,大三的优秀学长都会被派来兼任大一的代理辅导员,让学长学姐和学弟学妹之间的关系更融洽,调动学习积极性。当然啦,并不是每个学长都像夏之翰这样好看,我们班算是走狗屎运了!

显然,大家没打算放过这好运,一堆女生立刻把夏之翰团团围住,开始咨询各种问题。有“学校图书馆在哪儿”这种小清新风,也有“学长你是什么星座”这种社交风,还有“学长你有没有女朋友”这种八卦风,甚至有“学长你初夜还在吗”这种流氓风。

夏之翰学长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慌不乱,应对自如,永远面带无懈可击的微笑。我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这智商、这情商、这风度、这气场,我跟他之间至少隔着几百个张家男。

我这人的优点之一就是特有自知之明,我决定不去凑热闹了,远远地花痴就好。我一边花痴一边给林欣欣发微信:“林欣欣!我跟你说!我们班来了一个超级帅的代理辅导员!帅到炸裂!你等着,我偷拍张照给你看!”

我鬼鬼祟祟地举起手机,夏之翰已经出现在我眼前。

“啊——”我大喊一声,吓得手机一扔。

夏之翰眼疾手快,稳稳地接住,他把手机递给我,我赶快夺回来,生怕他看到我的微信内容。

“同学,我有这么可怕吗?”夏之翰微笑。

“不、不是……”

“你也加下班里的微信群吧,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在群里咨询。”夏之翰伸过自己的手机。

我赶忙挥手:“不用不用!”

夏之翰微笑:“有什么原因吗?”

我本想说我哥也在这儿上大学,有事找他就行。偏偏我这人一紧张就忍不住乱说话,当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脱口而出:“学长你太帅了,我怕精神出轨……”

夏之翰估计死也想不到我会是这种回答,微笑渐渐凝固,两秒后,他没忍住再次笑了,这次的笑容更自然了:“你男朋友真幸福,你这么爱他。”

“对!不过,她男朋友是个枕头,哈哈哈……”满脸青春痘的男生又出现了。我真的很想问一句:这有什么好笑的?你笑点也太低了吧?当然,在帅气的学长面前我还是要保持优雅的,于是我面带微笑地回敬他:“呵呵,同学你别笑了,额头上的痘痘都要爆了。”

笑声戛然而止,很好,张爱珊你又多了一个敌人。

我真想掐死我自己。

07

第二天,为期十天的新生军训开始了。都说军训的主要意图是锻炼大学生的身体素质和意志力,但在不少人看来,它最大的作用就是把所有同学都晒黑一圈,人人平等。而那些即使黑了一圈还依然好看的小哥哥小姐姐,则是实至名归的颜霸,绝对能吸引到更多同学的关注,在今后脱单的道路上占尽先机,很遗憾,我跟这个高贵的群体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们班的教官是个很年轻的湖南小哥哥,口音比较重,L和N不分,H和F也不分,所以只要你路过我们班,肯定可以听到这种话:“二排最左边的蓝生给我站直了,一个军姿有那么蓝吗?笑,还笑!我真是和了你们!”最后一句话是教官的口头禅,那些天我们班就像一桌麻将子,不停地被教官“和”来“和”去。

满脸青春痘的男生叫朱飞翔,我发现我误会他了,可能开学报到那天他对我真的没有恶意,因为他就是单纯的笑点太低了。每次教官一开口他就会笑,然后就被叫过去罚站。更有意思的是,他这家伙不仅笑点低,脑回路还特别清奇,比如那天上午,他忽然大喊一声:“报告长官!我卫生巾要掉了!”

此话一出,同学们哄堂大笑。教官呵斥大家安静,上前一看,一坨夜用型的卫生巾眼看就要从朱飞翔的腋窝里滑出来,教练一脸怒容:“谁告诉你那玩意儿是放在胳肢窝下面的?”

“报告长官!他们说男生也可以用卫生巾吸汗!”

“那是垫鞋底用来防磨脚的!”教官恨铁不成刚,“我真是和了你!”

这次我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五分钟后,我和朱飞翔在操场上跑圈,我一边跑一边埋怨他连累了我,他死不认账,就在我俩争执不下时,朱飞翔的眼睛忽然直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陈安娜正坐在跑道旁边的树荫下,朝我俩挥手,一脸看似无辜实则炫耀的微笑。

我惊诧不已——没想到啊,还有这种操作?!

跑完三圈后我跟朱飞翔归队,几分钟后,我看准时机,假装晕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啊!有人中暑了!”马上有同学喊起来,我心中暗喜,这时候有同学想扶我起来,教官却制止:“先等一下!”

我隐约感觉到教官蹲在一旁观察我,紧接着就没管我了。不一会儿,操场上的暑气钻进我的衣服,炙烤着我的皮肤,我实在难以坚持,一屁股坐了起来。我睁开眼,发现教官还蹲在我身旁,一脸鄙夷地朝我笑:“继续装啊?热不死你!”

“嘿嘿,教官,我错了……”

“张爱珊!”

“是!”

“出列!”

我又开始跑圈。陈安娜还坐在树荫下,一边用军帽扇风一边喝着冰镇可乐,还不忘记给我数圈:“还有两圈,别慢下来,慢下来不算要重跑啊。”苍天不长眼啊,同样是十八岁的青春少女,同样是在军训中装病,为什么结局差这么多?

累死累活跑完圈,已经是午休时间,可教官没有放过我,又派我去食堂当炊事员。我跟阿姨合力扛了几大盆菜,负责给同学们打菜,几乎每个同学经过我时都会调侃我一次“张师傅”,朱飞翔自不用说,站在我的菜盆前足足笑了我三分钟,要不是现场人太多,我真想往他的紫菜蛋汤里吐口水。

给所有同学打完菜时,饭桌上的几个菜盆早就精光了,我一边啃着生硬的馒头,一边眼泪往肚子里咽。这时候,朱飞翔走上来,神秘兮兮地掏出一瓶老干妈,嘿嘿笑着。

我两眼都直了:“翔哥!说吧什么条件,只要不以身相许,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同学你也把我想得太龌龊了吧。”朱飞翔拧开老干妈,“快,夹两筷子。”

我也没客气,就着老干妈狼吞虎咽吃下去。

“张爱珊,有件事我也不瞒你了,跟你说了吧。”朱飞翔忽然十分严肃。

“你说。”我抹了一把嘴。

“其实我就是你要找的毛毛哥。”

“噗……”我将一口没来得及咬碎的馒头吐到了朱飞翔的脸上。

“你干什么啊,你……”朱飞翔赶紧后退开来,抹了一把脸。

“你、你你你你……是毛毛哥?”

“是啊,有年夏天你还在我家住过,天天黏着我,你忘记啦……”

我愣在原地,往事翻涌,时光一瞬间回到了五岁那年的夏天。

“蚂蟥事件”后,我对毛毛哥的爱慕达到了一个新高度。那些天,我的小脑袋里整天琢磨着如何快点长大,这样我就可以嫁给毛毛哥了。老天听到了我的祈祷,于是它非常善解人意地……把我变成了他妹妹。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祝有情人终成兄妹”。

这事还得从另一件事说起,我记得那段日子家里鸡飞狗跳,争吵不断,堪比修罗场。航爸疯狂地抽烟,在家里来回走动,焦虑得像一头饿了七天七夜的狮子;妈妈整日躲在房间里以泪洗面;张家男则变成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炸,比如吃饭的时候他忽然把桌子一掀,比如摔门而出然后一整夜不回家,航爸只好发动邻居们一起去找人找到天亮。以上的一切,只因为一个女人——航爸的前妻,王阿姨。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一个人可以有多自私。王阿姨起初愿意嫁给航爸,是因为航爸在纺织厂上班,是铁饭碗,福利好,还能分单位房。两人结婚后生下张家男,没多久航爸的厂子效益不好就裁员了,航爸这种不会搞关系的“老实人”成了下岗工人。王阿姨整日对航爸恶语相向,嫌他没用,没多久就在外面找了男人,被航爸发现后,她干脆离婚,扔下孩子跟情夫私奔了。

谁知风水轮流转,那个做生意的情夫原来是个徒有其表的骗子,王阿姨跟了他三年,没捞到什么好,回老家一看,航爸和我妈组建了新家庭,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王阿姨不干了,吵着要复婚。

航爸为人憨厚,但也不傻,坚决不同意。于是,王阿姨就带着一群凶悍的亲戚整天来家门口闹,航爸闭门不出,王阿姨就拉横幅,泼油漆,还当街撒泼表演,非说当年是航爸负了她。

那会儿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我妈担心王阿姨会找我麻烦,每天送我上下学。有一天放学,我和我妈果然被王阿姨堵路上了,她带着两个凶悍的男人,骂我妈是狐狸精,是克夫命,克死了我爸,现在还想克死航爸。我妈不还嘴一直忍着,直到王阿姨开始骂我是小狐狸精,是个野种,我妈终于忍无可忍,跟王阿姨当街扭打起来。王阿姨有两个男人帮忙,狠狠给了我妈几耳光,还从我妈的头皮上揪下一缕头发,我哭着冲上去,抱住王阿姨的大腿一口咬下去……

那晚上,我妈背着我回家,一路上她一言不发,直到快到家时她才忽然站住,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珊珊,要是你爸还在,一定不会让咱们受欺负。”我妈没把这件事告诉航爸,只是第二天,她忽然在厨房晕了过去。这之后,她就住进了医院,航爸不得不去医院照顾她,管我们的时间更少了。

王阿姨眼看胜利在握,又去学校找张家男。这三年里,张家男也很想念妈妈,心里面一直希望爸爸妈妈能复合,现在王阿姨告诉张家男,是我妈这个狐狸精迷惑了航爸,张家男自然对我妈恨之入骨,整天针对我妈,给航爸添堵。

直到某天,一直本着“息事宁人”的航爸终于爆发了,因为他从别人口中得知了王阿姨带人欺负我们母女的事,他一人冲到王阿姨的娘家,跟几个男人打了一架。最终的结果是,闹事的几个人都被抓进了警察局,写了一晚上的保证书,而航爸由于断了一根肋骨,直接被送去了医院。

那件事当时闹得很大,还上了本地新闻,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自那之后,王阿姨再没找过航爸。

航爸住院的那段日子,我妈整日陪着他,每天照顾他的起居饮食,而航爸就只是乐呵呵地傻笑,整个病房里都充斥着“一日夫妻百日恩”“患难见真情”的狗粮味,连换药的护士都看不下去了。我后来严重怀疑,航爸是故意在医院待了一个夏天,就是为了享受我妈的贴心服务。

那个暑假,我妈又要工作,又要照顾航爸,实在没精力再照料我跟张家男。张家男便去了他大伯家,我跟航爸这边的亲戚不熟,我妈不放心,思前想后决定把我暂时托付给江阿姨。江阿姨知书达理,温柔体贴,还是人民教师,肯定能照顾好我,而且两家本来就是邻居,我妈信得过她。

一个闷热的夜晚,妈妈提着一袋名贵的烟酒,拉着我敲响了江阿姨家的门。妈妈跟江阿姨早就决定了这件事,所以当江阿姨打开门时,妈妈笑着说:“给你送女儿过来喽。”

江阿姨蹲下来,宠溺地捏了捏我的小脸:“珊珊,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家的女儿喽。”

我至今忘不了江阿姨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她笑靥如花,身上散发着好闻的茉莉花香味,而我却惊慌失措。

“毛毛,过来。”江阿姨招呼着,毛毛哥从屋里走过来,站在我身边。

“叫妹妹。”

毛毛哥打量了我一会儿,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妹妹,你好。”

我“哇”的一下哭了,顿时感觉天都塌了。

在江阿姨家住下的头一晚,我伤心欲绝,我以为妈妈不要我了,我再也回不了家了;我还以为自己再也做不成毛毛哥的新娘了,而我也分不清究竟哪件事让我更难过。我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最后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我睁开双眼时已经到了早晨,毛毛哥就在眼前。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毛毛哥,他的脸又白又净,皮肤上的汗毛在朦胧的晨曦下泛着柔软的金色,他眉头微蹙,清澈的眼睛认真地打量着我。我心想,欸,毛毛哥你怎么跑我房间来啦。我怪不好意思地坐起来,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坐在了毛毛哥的床上。

那天,作为兄长的毛毛哥对我说了第一句话:“出去。”

后来,毛毛哥还对我说过很多话,诸如“别跟着我”“别吵我”“自己玩”“自己洗澡”“自己吃”“我不听”“我不去”“我不看”等,我粗略计算了下,平均每天我要被毛毛哥拒绝二十次,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也很无辜啊。江阿姨是高中老师,暑假给学生开了补习班,每天下午都要去上课,她特别叮嘱过我,让我乖,要跟紧毛毛哥,不要乱跑,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我自然乐意至极,像个跟屁虫似的黏着毛毛哥,不知为什么,看到他皱眉的样子我心里反而偷着乐,反正比起被他嫌弃,我更无法忍受被他忽略。

在众多的拒绝当中,只有一件事毛毛哥无法拒绝,那就是晚上我必须跟他一块儿睡。起初江阿姨也试过将我们分开,但我实在太能哭了,江阿姨只好顺了我。我发誓,我对毛毛哥没有半点非分之想,我就是必须要挨着他的胳膊,听着他的心跳声才能入睡,我对他的依赖感和信任感胜过任何人,除了我妈。

有次我半夜醒来,感觉屁股冰凉,迷糊中我知道自己做了不好的事,大哭起来,毛毛哥也被吵醒了。不一会儿,江阿姨推门进来,她开了灯,看了一眼床单:“哎哟,我们家珊珊是不是尿床了呀?”

我一听,哭得更伤心了。

这时毛毛哥却忽然坐起来,小脸憋得通红:“妈妈,是……我……不是她。”

江阿姨笑了笑,没有拆穿毛毛哥的谎言:“这么大的人还尿床,不害臊,自己去冲个澡。”

“嗯。”毛毛哥立刻下床出去了。

江阿姨把我也抱起来,去小房间给我洗屁股,换裤子。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一向嫌我笨手笨脚的毛毛哥为何要替我顶罪,但那一晚我特别开心,想着,要是能一辈子这样当毛毛哥的妹妹似乎也不错。

那之后,我跟毛毛哥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感觉很奇妙,好像我们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从此我便有资格走入他的世界。我还是整天黏着他,他还是不怎么爱搭理我,但绝不会再赶我走。

一个悠长的午后,我俩坐在清凉的木地板上吃西瓜,阳光从后院的玄关打进来,把地板照得闪闪发光,风铃在微风中丁零作响,蝉鸣声此起彼伏。毛毛哥吃完西瓜便抱着书认真阅读起来,我还不识字,也不爱看书,就偷偷看他,悄悄数他的睫毛。

毛毛哥见我无聊,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盒画笔,整整二十四色,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种颜色,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欣喜若狂。

那个下午,我趴在地板上认认真真地画了一幅画,画上面有我,有毛毛哥,有妈妈、航爸、江阿姨,本来我不想画张家男的,但想了想还是画上去了。我把二十四种颜色都用上了,开心地拿给毛毛哥看。

我本以为毛毛哥只会随便看一眼,可他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指着画面上的女孩问:“这是你吗?”

我点头。

“这个是我?”

我用力点头,脸红了。

“这个是阿姨,这个是航爸,这个是……”毛毛哥指着一个缺了门牙,头上长着大包的男孩问,“张家男?”

“嗯!”

毛毛哥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毛毛哥笑得那么开心,他摸摸我的头:“画得真好。”

画得真好。

大概我自己也不曾想到,毛毛哥这简单的四个字改变了我的人生。就是从那天起,我知道了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原来我还可以通过画画带给身边人快乐。后来我长大了,不知不觉,漫画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成为我的梦想。

“你喜欢画画吗?”毛毛哥又问我。

“喜欢。”我点点头。

毛毛哥把画笔拿给我:“那这个送给你。”

“不要!”

“为什么?”毛毛哥有点意外。

“毛毛哥给了我,自己就没有了。”

我还以为毛毛哥会夸我懂事呢,可他却安静下来,不再说话。

奇怪的是,那之后毛毛哥就不带我玩了,他开始跑出去和几个小男孩玩。我想一定是我拒绝了毛毛哥,他在生我的气吧,可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跟他道歉。暑假后期,我每天只能趴在窗台上远远地看着他们,他们好像在玩寻宝游戏,每个人都在树下捡着什么。偶尔毛毛哥会给我带回来一个冰淇淋,可我知道,他其实把好的冰淇淋都给了其他小孩。因为有一次,我发现他在厨房偷偷给冰淇淋加工,放了很多牛奶和果酱,冰淇淋变得五颜六色,特别漂亮,可是这些冰淇淋我一次都没尝过。

暑假结束时,航爸出院了,那晚妈妈过来接我回家,我又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原来妈妈没有抛弃我;难过的是,尽管毛毛哥没有给我吃五颜六色的冰淇淋,但我还是舍不得他。我抱着江阿姨的腿,死也不肯回去。

我妈连连叹气:“都说女大不中留,这才几岁呢,胳膊就往外拐了。”

“你别说,我还真舍不得这个宝贝女儿呢。”江阿姨也打趣。

妈妈拉着我走出院子,毛毛哥忽然从楼上跑下来,他追上来,将一盒崭新的二十四色彩笔塞到我怀里,然后转身又跑回家了。我也是后来听小卖铺的老板提起才知道,这画笔是毛毛哥捡了两个星期的蝉蜕换钱买来的,为了拿到更多的蝉蜕,他才做冰淇淋请几个小男孩吃,发动大家一起帮他收集蝉蜕。

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些,我以为毛毛哥想用这个东西把我打发走,我又哭又闹,生气地把彩笔摔在地上。这让我妈非常难堪,她当着江阿姨的面狠狠打了一顿我的屁股,把我抱回了家。

回家后我生了一场病,持续发了一个星期的低烧,每天迷迷糊糊说着梦话。一星期后,低烧退下来,我恢复了活力,当我跑下楼时,对面江阿姨的屋子已经空了。

我哭喊着跑回家,一问妈妈才知道,江阿姨因为工作关系搬走了,走之前江阿姨特意上门把那盒二十四色的彩笔拿给我妈,还附上一张写有新地址的纸条,但我妈那会儿正忙,一不小心就把它弄丢了。

现在想来,我跟毛毛哥那段刻骨铭心的“缘分”在大人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呀?不过是一场童言无忌的过家家。而决定着我们命运的纸条,在大人繁忙的生活中也不过随手一扔的分量,最后,它丢失了,我跟毛毛哥也走散了。

“毛毛哥……”我鼻子有点酸,“真的……是你啊……可是……你怎么长残成这样了啊……”

“你说什么!”

“不是不是……”我赶忙挥手,“我不是嫌弃你,我就是……变化太大了,一下接受不了,需要时间消化消化……”

“哈哈哈哈哈……”朱飞翔忽然一阵爆笑,“骗你的,你个傻子!我听陈安娜说你每晚睡觉都讲梦话,喊着毛毛哥不要离开你,没想到还真是。”

“朱飞翔,你浑蛋!”

“是你自己蠢!”朱飞翔一溜烟跑了。

虚惊一场之后,我心情复杂地失落了很久,但很快我又重新振作,啃完了手里的馒头。由于老干妈吃太多,我十分口渴,走近饮水机一看,居然没水了。当然这难不倒我,我拿着一次性水杯,去汤盆里打出了最后一杯紫菜汤,眼看军训集合时间快到了,我边喝紫菜汤边往食堂外跑。

由于走得太急,出门时我脚底一滑,整个人都往前扑,与此同时,一个戴着墨镜的男生正好走进食堂,眼看我就要撞上他了,他敏捷地一个闪身,我“哎呀”一声安稳……落地,摔了个狗吃屎。

我倒不是怪他为何不英雄救美,首先,我不美;其次,如果一个不美的女生手里还端着一杯紫菜蛋汤泼向你,正常人都会闪开。戴墨镜的男生不过是做出所有人都会做出的反应,但是走了几步后,他忽然停下,折回到我跟前……等等,难道他良心发现啦?果然人间自有真情在,我伸出手,等着他扶我一把。

这位同学没有扶我,他低头,用那张虽然好看却面无表情的脸审视着我,隔着墨镜我都能感受到他嫌弃的眼神。

“你弄脏我的鞋了。”他声音意外地低沉,透着一点点慵懒和颓废感。

我蒙了,同学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摔倒了好吗?我不是故意的好吗?我比你更惨好吗?这时候你不应该绅士一点拉我起来问我一句有没有事吗?你指望我怎么回答你?给你磕头道歉?赔你一双新鞋?

“你身上有纸吗?”他又问。

我愣了两秒,点点头,从口袋拿出一张纸巾。

他很不客气地接过,慢慢蹲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擦掉了他那双黑色休闲牛津鞋上的两滴油渍,擦完后,他将纸团塞回我的手里,整个过程,我还趴在地上,像个傻子。

“以后走路时多看脚下,不要想事情。”留下这句话,墨镜男扬长而去。

我默默爬起来,将纸巾扔进一旁的垃圾桶,目送着他那高傲得要上天的背影,不禁感慨: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呀!

08

十天后,漫长又短暂的军训结束了,同学们在被教官小哥哥“和”了无数次后,不知不觉产生了深厚的情谊,依依不舍地跟他告别。教官自然也很舍不得我们,晚上吃散伙饭时,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表示好想再跟我们同甘共苦两个月,同学们当即紧张地表示他的好意大家心领了,学生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只有耿直的朱飞翔说了真话:教官,你要再不走,咱们就真的跟非洲兄弟无缝接轨啦!

军训结束后,学校给同学们休假半天。

由于天气过于炎热,我也没去找林欣欣,干脆把衣服和鞋子洗了,然后在宿舍练习速写。三个室友一边吃着小七从老家带来的特产一边闲聊,不知不觉,就聊起了男朋友的话题。

“我是高三认识的他,我那会儿要备战高考,每天打仗似的,根本没时间,但他已经在长南大学上大一了,长得一般般吧,但是唱歌特别好听,还组过乐团,还有粉丝呢。”苗苗滑动着手机里的照片,我瞄了一眼,没有一张是正脸。

“哇,好厉害!”小七喊起来,我算是知道了,她就是专业的捧场王。

苗苗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机,也不忘回捧:“听说你也交男朋友了,给我们看看呀。”

小七矜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在手机里翻出了几张照片。照片上的男生穿着比较朴素的衬衫,坐在草地上看书,一股书生气,虽然不帅,但还蛮顺眼的。

“这是我们高三重点班的班长,学习特好,当时有个女生也喜欢他,还在路上堵过我,打算找我算账,幸亏他及时出现……”小七说着说着就脸红了,她收回手机,“哎哎别说我了,安娜呢?”

陈安娜耸了耸肩:“我没男朋友。”

“不是吧,怎么可能?!”苗苗不信。

“就是,别骗我们啦。”小七也不信。

“倒是有几个在追我。”安娜打开iPhoneX,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迅速翻找,走马观花地给我们晒出几张帅哥的照片,“这个,上市公司的小开,酒吧认识的,说是只要我和他在一起,就给我公司股份,我不差钱,没什么兴趣。”

“这个呢?”小七问。

“哦,这个啊,我高中一学长,目前在英国做交换生。我对他还有点意思,不过我受不了异地恋,所以算了。”

“这个呢?这不是我们大学吗?”苗苗又指着第三个问起来。

“哦这个啊,就那天军训的时候主动要加微信的,说交个朋友。听说是游泳队的,身材不错,就是脸太像黄轩了,我不喜欢黄轩,我喜欢荷兰弟那种。”

“哇,都好优秀,真的好难选啊……”小七十分艳羡。

“换我就都要了哈哈!”苗苗坏笑了起来。

两个女孩入戏太深,开始替安娜分析哪一款男友更适合做男朋友。而我,由于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完全脑补不出那三个男生的真实模样,毕竟在我苍白的十八年人生中,我看过的大部分男孩都是大猪蹄子,除了毛毛哥,毛毛哥绝对比他们的男朋友都优秀,但我才懒得告诉她们呢,想到这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张爱珊,你笑什么?”陈安娜眼尖,飞快地瞄过来。

“啊?我……没有啊……”

“明明就在笑!”陈安娜断定。

“真的没什么……”

“张爱珊,你别整天抱着一个抱枕胡思乱想了,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吧?”陈安娜说。

“我看行,快给她介绍一个。”苗苗起哄道。

陈安娜打开抖音翻起来,不一会儿她就找到了一个:“这个怎么样?也是我们大学的,那天还主动加了我。你们看,特别逗,哈哈哈……”

我有点好奇,凑近一看,险些吐血,视频里的男孩正在唱嘻哈,戴着一顶绿色鸭舌帽,穿着肥大的牛仔裤,弓着腰,看上去像一只滑稽的青蛙,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哥张家男。

“张爱珊,怎么样?”安娜坏笑。

我刚想说“不了吧,我想孤独一点”,苗苗就先说话了:“这人不是我表姐的同学吗?听说之前还打算去参加《中国有嘻哈》呢,整天在抖音发视频,还以为是大明星,其实就是个谐星。张爱珊,我看你也挺搞笑的,你俩简直绝配!”

“那还是算了吧。”陈安娜挥挥手,“这种奇葩哪能当咱室友的男朋友啊,你们也不嫌跟着掉价吗?”

狗屁!

张家男的确有些臭美,整天在网上发些有的没的刷存在感,还到处撩妹——通常都以失败告终,但他才不是什么奇葩。其实初次见张家男时,我也不喜欢他,他浑身有一股海腥味,这是因为他常年跟着航爸在海上漂泊。

我爸刚过世的那段日子,我妈整天以泪洗面,我还小,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好久没看见爸爸了。我每天就在门口等着爸爸回家,后来爸爸没等到,反而等来了外婆。外婆给老妈算了一卦,让老妈不用伤心,一年后准能遇见真爱。妈很生气,跟外婆争论了好久,说自己永远不会再嫁。那时候,外婆就坐在院子里,看着天空,说了一句特别高深的话:“人与人的缘分是命中注定的,你要相信缘分。”

果然,一年后一个叫张一航的男人就出现了。说起来真是缘分,航爸的铁饭碗丢了后,为了谋生他便跟着人出船了,由于整天在外跑常年不回家,张家男也跟着他过了一年漂泊的海上生活。

直到某次,航爸回家后偶然来到我妈的足疗店,我妈按摩着他健壮的肱二头肌,一不小心就倒在他怀里,然后航爸一不小心就红了脸,最后我妈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爱红脸的男人永远不会变坏……”好啦,以上都是我瞎猜的,两人究竟怎么在一起的我全然不知,反正有那么一阵子,老妈整天魂不守舍。某天深夜,她忽然钻进我的房间问我:“珊珊,你喜欢航爸吗?就是那个每次来咱家做客都给你带礼物的叔叔。”

我思索了几秒,点点头:“喜欢。”

一个月后我们成了一家人。现在想想,老妈真狡猾,还故意暗示我“每次都给你带礼物的叔叔”,这样的叔叔谁不喜欢。只是我打死也想不到,航爸带给我最大的礼物,竟然是一个叫张家男的混世小魔。

张家男小时候特爱欺负我,但是在发生“老虎事件”后,他就懂事了起来,虽然偶尔还是会惹我生气,但仅限于恶作剧。上小学那会儿我个头矮,老被男同学欺负,张家男知道了还第一时间帮我教训他们。现在老哥被人这么嘲笑,我实在有点气不过,必须扳回一分。

我现学现卖,摸出我的小米手机,点开我哥的朋友圈,随便翻了翻。我哥别的不行,就是喜欢瞎混,狐朋狗友一大堆。果然,不一会儿就翻出一个侧面轮廓很好看的小哥哥,对不住了啊同学,你就当是日行一善,满足一下十八岁少女的虚荣心吧。

我指着照片说:“诺,我男朋友。”我正想着给这帅哥编个什么显赫的身世,小七尖叫了起来:“哇!他是你男朋友?!”

我心想小七你也太够意思了,不用这么捧场吧。这时苗苗也喊起来:“他?你男朋友?!”

“是、是啊……”搞什么啊,至于这么夸张吗?

“你说金少天是你男朋友?!”苗苗难以置信,张大的嘴巴像要把我给吃了。

金,金什么?难道她们认识这个男生?不是吧,这也太巧了点,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你俩怎么认识的?”陈安娜看到照片后立刻没有了笑容,目光像刀片一样刮过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紧张的她,不禁有些害怕。

“那个……呃……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陈安娜咄咄逼人地盯着我。

“啊!”我站起来,“我忽然有点饿了,我下去买吃的……”

陈安娜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正好我也饿了,走,我请大家吃必胜客。”

“不不不用了!我更喜欢吃沙县小吃……”我要哭了。

“怎么,不赏脸啊?”陈安娜冷笑。

“这可是咱们第一次集体聚餐,张爱珊你干吗这么不合群啊!”苗苗堵了一句。

“就是,珊珊一块吃嘛。”小七也上前拉我的手。

求生欲让我闭嘴了。

接下里的三分钟,我几乎是被三个八卦的室友挟持着走出宿舍。一路上,她们的拷问就没断过。

“所以,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陈安娜打破砂锅问到底。

“就……前几天认识的……军训的时候……”

“他主动认识你?”

“是、是啊……就找我说话……”

“找你说话你们就在一起了?”

“呃,因为他说……对我一见钟情,我就说考虑一下……”我做贼心虚,不停地扯谎,结果谎言越来越多。

“不可能!我听说这个金少天特别高冷,好多女孩倒追他,都被他拒绝了,还有人怀疑他是同性恋呢!”苗苗斜眼上下打量我,“怎么可能忽然就对你一见钟情了。”

“啊哈,爱情嘛,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我强颜欢笑,心里已经在咆哮:天哪,这金少天到底何许人也,名气也太大了点吧?!再这样下去真要露馅儿了,我讪笑两声,“那个,我忽然想起我还约了人,就不陪你们……”

“呀!那不是金少天吗!”小七喊起来。

“真的!”苗苗叫起来,随即又压低了声音,“没想到嘛,本人蛮帅的,看来照片没有P过。”

我也看到了,这个人又高又瘦,戴着墨镜……咦?等等,这不就是前几天,我在食堂撞见的奇葩墨镜男吗?我已经顾不上感叹世界有多小,拔腿就跑,开什么玩笑?要是栽在他手上我必死无疑!然而三位室友的反应不可谓不惊人,不约而同地抓住我。陈安娜饱满诱人的唇角浮起一抹讥笑:“别急着走啊,你男朋友来了,不打个招呼?”

“对啊,你男朋友来了,你心虚什么啊?”苗苗火上浇油,“我看,之前那些话不会是瞎编的吧?”

“不会吧,这也行?”陈安娜夸张地笑起来,“张爱珊你这是病,叫臆想症,得治。”

三个女生笑了起来。

我羞愧又窘迫地低下头,只希望时间快点过去,可陈安娜不肯放过我,她忽然朝着不远处的金少天挥手:“学长!”

金少天站住,一脸迷茫地看过来。

“对,就是喊你,可以过来一下吗?”苗苗也喊起来。

金少天迟疑片刻,摘下墨镜放到胸前口袋里。突然间,我理解这家伙为何能在学校如此出名了。首先,他的脸很好看,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他深邃的眉眼,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冷和忧郁,好似那些时尚杂志的平面模特,一个个都不快乐地摆着一张扑克脸,但就是特别惹女生怜爱。

“学长,这是你女朋友,不打个招呼吗?”苗苗阴阳怪气地叫起来。

金少天投过来一个看“神经病”的眼神,三个女生笑作一团。笑声中,我深埋着头,什么也都听不见了。张爱珊,瞧瞧你现在,跟个白痴似的,怪谁呢,只能怪你自己太虚荣,死要面子活受罪。

眼看金少天已经一脸不悦地走过来,我吸吸鼻子,抬头挺胸:豁出去了! ArGNIxlwh0aIhE3nWyuLpj0JHUodbecbTSKoquJqBmwviFx+QryoQ3FX/VVYmO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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