鼹鼠老早就想认识獾先生了。似乎大家都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虽然他深居简出,但他的影响却无处不在。可是每次鼹鼠提起这个愿望,河鼠总是搪塞他。
鼹鼠只好等着。可是獾始终没有来,鼹鼠也在每天的种种乐趣里把这事淡忘了。不知不觉中,夏天早已过去,户外被严寒和霜冻占据了,道路变得泥泞不堪,他们多半时间都待在家里。湍急的洪水从窗户旁边呼啸而过,划船是不可能的了。鼹鼠的心思慢慢又集中到了獾的身上,这位独自住在野树林深处的奇特人物越来越吸引他了。
冬天是河鼠嗜睡的季节,他很早就上床,很晚才起。一天下午,河鼠坐在炉火边的扶手椅上打盹儿。鼹鼠暗暗下了决心,要一个人到野树林里去探险,如果运气好,他兴许还能结识獾先生呢。
这是一个寒冷、静寂的下午,头顶的天空覆着铅灰色的云层。鼹鼠溜出温暖的客厅,来到户外。放眼望去,原野一片萧疏,叶子已经落光了。丛林、山谷、石坑,所有那些隐蔽之处,在枝叶繁茂的夏天都曾充满了神秘,引诱着他去探索,现在却无助地袒露在那里,所有的秘密一目了然。这景象或许有些凄凉,却也令人欣喜——甚至激动。鼹鼠喜欢这荒凉、冷峻、洗尽铅华的原野,这一发现让他很高兴。他见到了大地最本色的面貌,美好、强健、单纯。他欢欢喜喜地朝着野树林走去,那片阴森的树林远远地横在那里,像一块黑色的礁石躺在平静的南方海面上。
刚进树林的时候没什么好害怕的。枯枝在他脚下噼啪作响,地上的木头偶尔绊他一下,树桩上的真菌奇形怪状,乍看上去,像什么熟悉而又遥远的东西,吓他一跳,但这挺好玩儿的,也很刺激。他兴致勃勃地往前走着,林间的光线越来越暗,树密密地交错在一起,两边的洞穴张着嘴,狰狞地望着他。
这时,林子里静极了。黄昏在他身后不断地行进,很快就追了上来,包围了他。天光像潮水一样飞速地退去。
他开始看到各种各样的脸。
最先是扭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隐隐约约看到了一张脸,一张露着凶光、楔子形的脸,从一个洞穴里盯着他。他转身想看个真切的时候,它已经消失了。
他加快了脚步,强作镇静地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了,不然这样的幻觉就会没完没了。他经过了一个洞穴,又一个洞穴,又一个洞穴,这时——是的——不是——是的!那肯定是一张脸。一张窄脸,一对冷酷的眼睛,在洞穴里闪了一下,不见了。他迟疑了一下,鼓足勇气继续往前走。突然间,仿佛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远处近处的成百上千个洞穴,每一个洞穴里好像都有一张忽隐忽现的脸,都用邪恶、仇恨的眼光注视着他。
要是离这些河堤上的洞穴远一些,他想,就不会看见这些可怕的脸了。于是他离开了林间小径,径直朝着没有路的密林深处走去。
他开始听到尖厉的啸声。
刚听到的时候,那微弱而凄厉的声音还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但他还是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从他前面很远的地方传来,依然微弱而凄厉。他害怕了,想往回走。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两边也响起了同样的声音,一时间,整片树林都充满了此起彼伏的凄厉啸声。显而易见,不管这些家伙是谁,他们肯定都出来了,作好了战斗的准备!可是他——他却是孤身一人,赤手空拳,远离朋友的保护。而黑夜正在逼近。
接着,他听到了嗒嗒的声音。
开始他以为是落叶呢,因为那声音很轻,很幽微。可是声音越来越大,他听出了其中的节奏,毫无疑问,这是动物的脚在拍击地面。那声音还很远,可它是在前面还是后面?好像是前面,又好像是后面,又好像前后都是。他紧张地听着,身子一会儿倾向这边,一会儿倾向那边。很快,那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向他围过来。
脚步声越来越响,最后就像一阵冰雹突然砸在周围枯干的草地上。林子里仿佛到处都有动物在奔跑,飞速地奔跑,在追逐,在包围什么东西——或者——什么猎物?他吓坏了,也跟着不由自主地跑起来。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一会儿撞着了什么东西,一会儿又被什么东西绊倒,摔在什么东西上,一会儿又钻到了什么东西下面,一会儿又绕着什么东西躲来躲去。最后,他钻进了一棵老山毛榉的树洞里。他已经累得跑不动了,只能蜷缩在飘进树洞的干树叶上面歇一会儿,巴望着暂时不要有危险。他躺在那儿,喘着粗气,浑身哆嗦,听着外面的啸声和脚步声。难怪河鼠会不遗余力地劝阻他——野树林真是太恐怖了!
在岸边的家里,河鼠正在炉火边打盹儿,又暖和又舒服。突然,有块炭滑了一下,噼啪一声,一朵火苗蹿了起来,把他惊醒了。
他四下望了望,鼹鼠不在。
他凝神听了一会儿,房子里没什么动静。
他喊了几声“鼹鼠老弟”,也没人答应。他站起来,走到大厅里。
鼹鼠的帽子没在挂钩上,平时放在雨伞架旁边的套鞋也不见了。
河鼠走到门外,仔细地察看泥泞的地面,想找到鼹鼠的脚印。他看见了。鼹鼠过冬的套鞋是新买的,踩在地上的印痕清清楚楚,显然是不久前留下的。脚印在泥地里一直往前延伸,确定无疑地通向野树林。
河鼠的脸色很凝重,他站在那儿,仔细考虑了几分钟。然后他回到屋里,扎上皮带,在腰间别上两把手枪,又从大厅的角落里拿了一根大棒,风风火火地朝野树林赶去。
他到树林边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毫不犹豫地冲进林子里,焦急地搜寻着朋友的踪迹。不时有邪恶的小脸从洞穴里钻出来,可是一看见河鼠勇敢的样子,还有他腰间的手枪、手里的大棒,就马上吓得缩了回去。他刚进树林时听到的啸声和脚步声也渐渐消失,听不见了。林子里一片寂静。河鼠沿着小径镇定地往前走,一直到了树林的尽头。然后他离开小径,在树林的各个角落费力地搜寻,一边用温暖的声音喊:“鼹鼠老弟!鼹鼠老弟!你在哪儿?是我呀——老河鼠!”
他在林子里耐心地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应答。他喜出望外,寻着声音在渐浓的夜色里摸索,到了一棵老山毛榉的边上。树洞里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河鼠兄!真是你吗?”
河鼠爬进树洞,找到了鼹鼠。筋疲力尽的鼹鼠还在哆嗦。“河鼠!”他嚷道,“我真的吓坏了,你不知道有多吓人!”
“我明白,我明白,”河鼠安慰他说,“你不该到这儿来的,鼹鼠,我一直都不让你来的。咱们这些河边的居民,几乎从不到这儿来,即使来,至少也是两个人结伴而行。所以,我们一般都不会出事。再说,有许多东西是必须知道的,这些我们都知道,你却还不知道呢。我是指口令啦,手势啦,一些有魔力的咒语啦,别在衣兜里的植物啦,必须背诵的诗句啦,需要练习的各种计策啦,这些其实都挺简单的,可是如果你个子小,你就非知道不可,否则别人就会欺负你的。当然啦,如果你是獾或者水獭,就另当别论了。”
“勇敢的蛤蟆先生肯定敢一个人来这儿啦,对吧?”鼹鼠问。
“老蛤蟆?”河鼠捧着肚子笑起来,“你就算送他一帽子的金币,他也不肯独自上这儿来的。”
河鼠爽朗的笑声让鼹鼠感到格外踏实,再说他还看见河鼠身上威武的大棒和亮闪闪的手枪呢。于是他不再哆嗦,胆子也壮了,又变回了平时的样子。
“现在啊,”河鼠说,“咱们真得动作快些,趁天还没全黑,赶紧回家。在这儿过夜是绝对不成的,你明白吧?至少是太冷了。”
“亲爱的鼠兄,”可怜的鼹鼠说,“我真的很抱歉,可是我累得一点儿力气都没了,我不骗你。求你让我在这儿好好儿歇一会儿,等我缓过劲儿来,再看我能不能回家。”
“那好吧,”好心的河鼠说,“好好儿休息。反正现在差不多漆黑一片了,等会儿月亮就该出来了。”
于是鼹鼠钻进一堆干树叶里面,摊开身子,很快就睡着了,只是睡得并不深沉,不时翻一下身。河鼠也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耐心地坐在旁边等,手里还握着一把手枪。
鼹鼠终于醒了,精神好多了,心情也不错。河鼠说:“好了!我先到外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动静,然后咱们就得出发了。”
他走到洞口,探出头。鼹鼠听到他轻声地自言自语:“糟了!糟了!这可……怎么……走!”
“怎么了,鼠兄?”鼹鼠问。
“外面都是雪,”河鼠答道,“雪正下呢。好大的雪!”
鼹鼠爬到洞口,趴在他旁边往外看,刚才那片可怕的树林已彻底变了样。那些大大小小的洞穴、泥坑——那些狰狞的黑色面孔——在雪中飞快地消失,一条亮闪闪的银毯覆盖了整个仙境般的世界,那么洁白、轻柔,让人不忍心踩。细碎的雪在空中飘飞,落到脸颊上,麻酥酥的。黑色的树干沐浴在一种奇异的光里,那光仿佛来自地下。
“算了,算了,随它去吧,”河鼠想了一会儿说,“咱们还是得出发,碰碰运气。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咱们现在的确切位置。下了雪,周围的一切全变样了。”
河鼠说得没错。鼹鼠已经认不出这是原来那片树林了。但他们还是勇敢地上路了。
约莫过了一两个小时——他们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们停了下来,感到又沮丧又疲惫,完全迷失了方向。他们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气喘吁吁,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办。雪越来越深,他们几乎已经挪不动步子;树也越来越密,越来越难分辨。这片树林似乎根本没有头,没有尾,到处都没分别,最糟糕的是,没有出去的路。
“咱们不能就这样坐在这儿,”河鼠说,“咱们还得起来走,看有什么办法。这儿太冷了,而且雪很快就会深得没法走。”他看了看四周,想了想。“这样吧,”他说,“我有一个主意。前面有一处山谷,那儿的地面有很多小土坡。咱们可以到那儿去找个干点儿的洞穴什么的。那样的话,咱们就可以躲避风雪了,还能在上路之前好好儿休息一下。”
于是他们重新站起来,艰难地朝着山谷走去。他们在那儿找了半天,希望能找到一处干的角落,躲避刺骨的寒风和扑面的飞雪。他们正在河鼠所说的地带搜寻的时候,鼹鼠突然绊了一下,尖叫一声,脸朝下摔倒了。
“我的腿!”他嚷道,“我可怜的小腿!”他坐在雪地上,用两只前爪抱着一条腿。
“可怜的老鼹鼠!”河鼠同情地说,“你今天真不走运啊!咱们看看伤得怎么样。”他跪在地上,看了看,“嗯,你的小腿划破了。我拿手帕给你包扎一下。”
“我肯定是绊到树枝上了,要不就是树桩,”鼹鼠痛苦地说,“哎哟!哎哟!”
“伤口很平滑,”河鼠又仔细看了一遍,“不可能是树枝或者树桩,好像是金属东西的边儿给划的。奇怪!”他一边琢磨,一边察看周围的矮坡。
“别管是什么划的,”鼹鼠疼得什么都不顾了,“反正疼得厉害,管它是什么划的!”
可是河鼠用手帕包扎好他的腿,就不理他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刨雪。他一边刨,一边掏,手脚并用。鼹鼠不耐烦地等着他,不时地喊:“快过来,河鼠!”
河鼠突然叫道:“太棒了!”他不停地嚷嚷着:“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说着还在雪地上跳起舞来。
“你发现什么了,鼠兄?”鼹鼠抱着腿问。
“快来看!”河鼠兴奋地说,继续跳着舞。
鼹鼠瘸着一条腿蹦了过去,看了半天。
“嗨,”他慢腾腾地说,“我看明白了。没什么新鲜的,我见多了。家门口的刮泥器!这有什么用?干吗围着它跳舞?”
“你难道不明白吗,你这笨头笨脑的家伙?”河鼠不耐烦地嚷道。
“我当然明白啦,”鼹鼠说,“不就是某个记性不好的马大哈把他家的刮泥器落在野树林里了吗?落在什么地方不好,偏落在路中间,存心让人摔跤。真是害人精。等我回家了,非得找人告他一状!”
“哎呀!哎呀!”河鼠觉得他迟钝得不可救药,“别发牢骚了,快来刨呀!”他又忙活起来,刨起的雪四面乱飞。
忙了好一阵子,他的努力终于有了报偿。一张破旧的门垫露了出来。
“看,我怎么说来着?”河鼠得意扬扬地说。
“这算什么呀!”鼹鼠直言不讳地说,“好啦,你似乎又找到了一件别人扔掉不用的垃圾。你肯定很高兴吧?如果你非想跳舞,你就跳个够,跳完了咱们就可以上路了,省得在这些垃圾上浪费时间。门垫能当饭吃吗?能当被子盖吗?能当雪橇使、坐着回家吗?你这讨厌的啮齿动物!”
“你是说,”兴奋的河鼠说,“这个门垫没告诉你任何东西?”
“说真的,河鼠,”鼹鼠气呼呼地说,“这愚蠢的游戏该收场了吧!谁听说过门垫会说话的?”
“好啦,你……你这白痴,”河鼠真的生气了,“别废话了!赶紧刨,快刨,在矮坡两边仔细看看!你如果想今晚暖暖和和地睡一觉,这可是最后的机会!”
河鼠向他们旁边的一个雪堆发起了猛攻,用他的大棒四下里没命地戳,没命地掏。鼹鼠也努力地刨着雪。不过他这么做,只是不想惹朋友生气而已。他觉得河鼠一定是昏了头。
过了十分钟,河鼠的大棒触到了什么东西,听起来好像是空的。他继续往下刨,伸进一只爪子在里面摸索。然后他又叫鼹鼠过来帮忙。两只动物使劲地刨,最后,他们努力的结果终于呈现在眼前,一直不以为然的鼹鼠不禁惊呆了。
在刚才的雪堆旁边,矗立着一扇结实的门,漆成了暗绿色。门边悬着门铃的铁拉绳,拉绳下方有一块小铜牌。借着月光,他们辨认出刻在上面的工整的字迹:獾先生。
鼹鼠又惊又喜,仰面躺倒在雪地上。“河鼠!”他用忏悔的语气喊道,“你真是天才!彻头彻尾的天才!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你用你那智慧的头脑,一步一步地推出了这个结论。从我划伤腿的那一刻,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一看我的伤口,你那冰雪聪明的脑袋就对自己说:‘刮泥器!’然后你就找到了害我的刮泥器!可是你就到此为止了吗?没有。换了别人一定会的,可是你不。你的大脑在继续运转。‘只要我能找到一块门垫,’你对自己说,‘我的推测就肯定是对的!’你理所当然地找到了门垫。你这么聪明的人,有什么东西会找不到呢?‘现在嘛,’你想,‘既然门的存在是确定无疑的,剩下的无非就是找到它了!’我在书里读到过这样的情节,却从来没亲身经历过。你应该到能真正欣赏你的地方去。在咱们中间,你的天才算是埋没了。如果我有你的头脑,鼠兄……”
“可是既然你没有,”河鼠打断他的话,刻薄地说,“你是不是要在雪地上待个通宵,就这么唠叨下去?快起来!看见门铃的拉绳了吗?我敲门的时候,你就吊在上面,不要命地拉!”
河鼠用大棒砰砰砸门时,鼹鼠往上一蹿,拽住了拉绳,双脚离地,全身都在空中晃荡。远远地,他们隐约听到一个门铃发出的深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