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天的早晨，阳光灿烂，鼹鼠突然说：“鼠兄，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你能带我去见蛤蟆先生吗？你老跟我说起他，我太想认识他了。”

“当然可以了。”好心的河鼠说着马上蹦了起来，“把船拖出来，咱们马上就去。拜访蛤蟆，从来不用挑时间的。他什么时候脾气都很好，总是喜欢招待客人，客人走的时候他还挺舍不得。”

“那他真是难得的好朋友。”鼹鼠说。他坐上船，拿起桨，河鼠则舒舒服服地靠在船尾。

“他的确是最好的朋友，”河鼠说，“单纯，随和，充满爱心。也许就是不怎么聪明——当然了，不可能谁都是天才。还有就是他爱吹牛，自我感觉太好。不过蛤蟆兄毕竟有很多优点，真的。”

绕过河的一道弯，远处出现了一座漂亮典雅的老房子，是用红砖砌成的，外面的草坪保养得很好，一直延伸到水边。

“那就是蛤蟆宫了。”河鼠说，“你看到左边河湾那儿的布告牌了吗？上面写着‘私人领地，不得靠岸’，再过去就是他的船库了，我们待会儿就把船停那儿。马厩在右边，那儿。你看的正是他的宴会厅，很久以前的建筑了。蛤蟆很有钱，知道吧？这房子在咱们这一带真算极品了，不过我们从来不当着蛤蟆的面这么说。”

船沿着河湾滑行，当他们驶入一座巨大船库的阴影时，鼹鼠轻轻收起了桨。他们看到许多漂亮的船，有些在房梁上悬着，有些在船台上停着，却没有一艘在水里。显然，这里很久没人光顾了，显得分外寂寥。

河鼠看了看周围。“我明白了，”他说，“蛤蟆已经不玩船了，玩腻了，再也不玩了。我倒想知道他又迷上什么新花样了？咱们上岸找他去，很快就能弄清楚的。”

他们下了船，穿过开满鲜花的草坪去找蛤蟆。他们立刻就找着了他，他正神情专注地坐在一把柳条椅上，膝上摊着一大张地图。

他一看见他们就蹦了起来，喊道：“太棒了！妙极了！”河鼠还来不及介绍鼹鼠，蛤蟆就热情地握住了他俩的手爪。“你们真好！”他围着他们手舞足蹈，“鼠兄，我正准备派船到下游去接你呢！我跟他们说，不管你在干什么，一定得把你接来。我太想你了——你们俩我都想。你们想吃什么？快进屋吃点儿东西！你们不知道自己运气多好，来得多是时候！”

“咱们安静地坐会儿吧，蛤蟆兄！”河鼠说。他一屁股坐在一把安乐椅上，鼹鼠在他旁边拣了另外一把椅子坐下，客气地称赞了蛤蟆的房子几句。

“我这房子是整条河上最美的。”蛤蟆得意扬扬地说。“甚至可以说是全世界最美的。”他忍不住加了一句。

河鼠悄悄用胳膊肘顶了顶鼹鼠。不巧蛤蟆却看见了他的小动作，脸刷地红了。接下来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最后，蛤蟆爽朗地笑起来。“没什么的，河鼠兄，”他说，“老毛病，改不掉了，你知道的。不过我的房子的确还不错吧？好了，咱们说正经的。我正需要你们的帮助呢，你们可别推辞啊。”

“我猜是划船的事吧，”河鼠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说，“你的进步已经不小了，虽然水花还是溅得厉害了些。你再耐心练练，我再给你指导指导，你就会……”

“呸！划船！”蛤蟆打断他的话，一脸厌恶的神情，“无聊的幼稚的玩意儿！浪费时间，浪费生命。你们这么聪明，却把所有的精力都耗在这上面，真让我痛心哪！我已经找到了一件真正有价值的事情，只有它才值得我托付终身。我愿把我的余生全献给它。现在回头看看那些虚度的时光，我真后悔不已。亲爱的河鼠兄，还有你这位和蔼可亲的朋友，如果他也愿意来的话，你们跟我到马厩那边走一趟，一定会大开眼界的！”

于是，蛤蟆领着他们到了马厩旁边的院子。河鼠在后面跟着，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在那儿他们看见了一辆吉卜赛人的大篷车，停在马车房外面，闪着崭新的光泽。车身涂成了淡黄色，还用绿色衬着，轮子则是红色的。

“看见了吧！”蛤蟆高声嚷道，他叉着腿站着，滔滔不绝地感叹起来，“这才是你们需要的生活，真正的生活，那辆小车就是它的化身。尘土飞扬的大路，杂草丛生的荒野，成排的树篱，起伏的丘陵！还有营地、村庄、小镇和城市！今天还在这儿，车轮一转，明天就到了别的地方！旅行，让人眼花缭乱，让人兴味盎然，让人激动不已！整个世界都展现在你眼前，地平线永远在延伸！快进来，瞧瞧里面的摆设。都是我自己设计的！”

鼹鼠完全被吸引住了，他迫不及待地跟着蛤蟆跳上踏板，钻进了大篷车的里面。河鼠只是哼了一声，把手插在兜里，仍旧在原地站着。

车里面的确布置得很紧凑，也很舒适。有几张小床，有靠墙摆着的折叠桌，有炉子、橱柜、书架，有关着一只鸟的笼子，还有大小和形状各异的锅碗瓢盆。

“什么都不缺！”蛤蟆非常得意地说，他拉开了一个抽屉，“瞧这儿——饼干、龙虾罐头、沙丁鱼罐头——应有尽有。这儿是苏打水，那儿是烟草，还有信纸、熏肉、果酱、扑克、骨牌。”他们下车的时候，蛤蟆还在说：“什么都没漏掉，下午咱们出发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河鼠嚼着一根稻草，一字一顿地说，“我刚刚听见你说什么‘下午’、‘咱们’，还有‘出发’？”

“好了，亲爱的鼠兄，”蛤蟆用乞求的口吻说，“别这么鄙夷不屑好不好？你知道你得跟我一起去的。离了你，我什么都干不了。所以，别拒绝我，好吗？你不会真的打算在你那条毫无生趣、老得掉渣的河上过一辈子吧？我要带你去见识外面的世界！我要让你活得像一只真正的动物，亲爱的伙伴！”

“我不想去，”河鼠固执地说，“我肯定不去，没什么好商量的。我就是要跟我的河过一辈子。还有，鼹鼠会一直陪着我，跟我过一样的生活。对吧，鼹鼠？”

“我当然会了，”鼹鼠很义气地说，“我会永远跟着你的，河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他说的好像挺有意思的，是不是？”鼹鼠惆怅地说。可怜的鼹鼠！他在大千世界的历险才刚刚开始，才刚刚领略它那扣人心弦的魅力，蛤蟆描绘的图景又是那样诱人，更何况他在第一眼就已经爱上那辆淡黄色的马车和里面的陈设了！

河鼠看穿了他的心思，有些动摇了。他最不愿让别人失望了，再说他很喜欢鼹鼠，为他做什么都可以。蛤蟆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俩。

“咱们先进屋吃午饭，”他很有心计地说，“慢慢商量嘛。何必这么急就作决定呢？当然啦，我不是那么在意的。我只不过想让你们高兴罢了。‘为别人而活！’这是我人生的座右铭。”

吃午饭的时候，蛤蟆终于原形毕露。他把河鼠晾在一边，对鼹鼠发动了全面的心理战。没见过世面的鼹鼠就像一把竖琴，成了他这位琴师驯服的工具。蛤蟆天生话就多，又喜欢异想天开，所以，这趟还未开始的旅程经他一渲染，马上变得光彩夺目。鼹鼠都兴奋得坐不住了。不知不觉中，他们仨似乎已经觉得这趟旅程是不可避免的了。河鼠虽然仍有些不情愿，但他与人为善的天性还是占了上风。他实在不忍心让两位朋友失望。

等大家准备得差不多了，兴高采烈的蛤蟆便带着同伴们去他的围场捉那匹老灰马。老灰马自然是一肚子的不高兴，因为没人事先征询过他的意见，现在却要被蛤蟆抓去，一路风尘仆仆干那最脏最苦的活儿。他显然更喜欢围场上的生活，于是便跟他们玩起了老鼠和猫的游戏。捉马的间隙，蛤蟆又往本已装得满满当当的柜子里塞进了更多的“必需品”。最后马总算被抓住了，他们给他套上挽具就出发了。

快到晚上的时候，他们离家已经好几英里了，虽然有些累，却很高兴。他们在一片远离村镇的乡间草场上停下了，让马去吃草，自己则坐在马车旁边享用了一顿简单的晚餐。蛤蟆眉飞色舞地谈论着将来几天的打算。最后，他们回到车里，上了床，准备睡觉。蛤蟆伸直了腿，打着哈欠说：“晚安，伙伴们！这才是绅士该过的生活！就别提你那条河了！”

“我可没提我的河，”耐心的河鼠答道，“你可别冤枉我，蛤蟆。不过，我真的很想它。”他压低了声音，有些伤感地说：“我一直都在想它！”

鼹鼠从被子底下伸出手爪，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握住河鼠的手爪捏了捏。“我听你的，河鼠，”他悄声说，“咱们明天早上就溜掉，回咱们河上的家，好不好？”

“不，不，咱们得坚持到底。”河鼠悄声答道，“太谢谢你了，但我要陪着蛤蟆，直到这次旅行结束。他一个人在路上，我不放心。不会太久的，他的热情向来长不了。晚安！”

旅行的确很快就结束了，甚至比河鼠预想的还快。

在旷野中走了这么远的路，又兴奋过了头，所以蛤蟆睡得格外地沉，第二天早上怎么摇都摇不醒。于是鼹鼠和河鼠果断地作了决定，静悄悄地忙碌起来。河鼠负责看马，他生了一堆火，把前一天晚上的碗刷了，准备做早餐。鼹鼠赶了一大段路，去最近的村子里买牛奶、鸡蛋和别的必需品，这些东西蛤蟆当然都忘了带。等蛤蟆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活儿已经干完了。神清气爽的蛤蟆高兴地说，他们现在过的生活真舒服、真悠闲，全没有守着家时的那些烦恼、忧虑与疲惫。

这天的旅程很愉快，他们沿着狭窄的小道在绿草如茵的丘陵间行进，最后照旧在一处乡间草场上扎营，只是这一次两位客人吸取了教训，决心监督蛤蟆干自己的那份活儿。结果，第二天早晨出发的时候，蛤蟆没再抒发对原始生活的赞美之情，他甚至还想逃回床上，结果被伙伴们强行拖了下来。他们继续沿着小道前行，直到下午才上了马路，这是他们第一次上真正的马路。

他们正惬意地走着，鼹鼠贴着马的头，跟他说着什么。蛤蟆与河鼠跟在马车后面，聊着天——至少蛤蟆一直说个不停。突然，他们听到身后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一阵嗡嗡声，就像蜜蜂那单调的声音。他们回头瞅了一下，只见一团尘土裹挟着中央的一个黑点，正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朝他们冲过来。从尘土里面传出微弱的“噗——噗——”的声音，像一只动物在痛苦地呻吟。他们没有在意，转过身去继续聊天。仅仅过了一秒钟（他们是这么觉得的），平静的场景便被彻底打破了。一股旋风，一阵令人眩晕的声音，朝他们飞驰过来。他们赶紧往路边的水渠闪避，但已然被卷了进去！“噗——噗——”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在他们耳朵里轰鸣，他们在一瞬间瞥见了闪闪发光的挡风玻璃和奢华的摩洛哥皮。这辆富丽的汽车，像一只巨大、恐怖、气势汹汹的怪兽，连同车上神情紧张地攥着方向盘的司机，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占据了整个天空和大地。它扬起连天的尘雾，阻断了视线，完全笼罩了他们。很快，它就缩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重新变得像一只嗡嗡的蜜蜂。

老灰马刚才正一边溜达，一边回忆着他那宁静的围场。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让他顿时发了狂。他前蹄腾空，又是踢，又是蹬，不停地往后退。尽管鼹鼠拼命地抱着他的头，用最动听的话来劝慰他，他还是倒着把马车推进了路边的深沟里。马车摇晃了几下，接着是令人心碎的撞击声，淡黄色的马车，他们的荣耀与欢欣，就这样栽倒在沟渠里，成了一堆残骸。

河鼠气得七窍生烟，他在马路中间又蹦又跳。“你们这些恶棍！”他挥舞着双拳吼道，“你们这些混蛋，土匪！我要把你们抓起来！我要报警！我要把你们送上法庭！”此时的他就像一位船长，淡黄色的马车就是他的船，已经被其他船上那些不要命的水手逼得触了礁。

蛤蟆摊着腿，呆呆地坐在积满尘土的马路中央，直勾勾地盯着汽车消失的方向。他急促地喘着气，脸上挂着平静、满足的表情，还不时地喃喃自语：“噗——噗——”

鼹鼠忙着安抚那匹马，过了一阵子，他的努力奏了效。他这才回去看躺在沟渠里的马车。那景象的确让人难过。玻璃和窗框都碎了，轮轴彻底变了形，一只轮子掉了，沙丁鱼罐头散落一地，那只鸟在笼子里可怜地抽泣，求他们放他出来。

河鼠也过来帮鼹鼠，可是他们俩一起使劲，也没法把马车扶起来。“喂！蛤蟆！”他们喊道，“你怎么不过来帮忙啊？”

蛤蟆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他们走过去，看他到底怎么回事。蛤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眼睛呆呆地盯着他们的仇家留在身后的尘土。他还在时不时地模仿：“噗——噗——”

河鼠摇了摇他的肩。“你到底帮不帮我们，蛤蟆？”他生气地问。

“太美了，绝了！”蛤蟆痴痴地说，还是没有动，“飞翔的诗！完美的旅行方式！唯一的旅行方式！今天还在这儿——下星期，甚至仅仅是明天！无数的村庄、无数的城镇，全部甩在身后！永远在别人的前面，遥不可及！幸福的极致！啊，噗——噗！哎呀呀！哎呀呀！”

“别发疯了，蛤蟆！”鼹鼠无奈地喊道。

“想想吧，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蛤蟆继续他梦呓般的独白，“那么多年都虚度了，我居然一直不知道，甚至连做梦都没想到过！啊，多么美妙的路途在我面前伸展！当我尽情飞驰的时候，会扬起多少壮观的尘土！在我势不可挡的冲击下，会有多少马车被我甩到身后的沟渠里！”

“咱们该拿他怎么办？”鼹鼠问河鼠。

“没什么办法，”河鼠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根本无能为力。我对他了如指掌，他现在是着魔了。他又迷上了一样新玩意儿。每次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他还会持续好几天，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跟他说什么都是白费唇舌。别理他，咱们还是回去，看马车究竟怎么样了。”

仔细检查一番之后，他俩意识到，即使能把马车扶起来，它也动不了。车轴已没指望了，掉的那个轮子也粉身碎骨了。

河鼠把缰绳绕在马的背上，打了一个结，一手牵着它的头，一手扛着鸟笼。笼子里的那位住户已经快精神崩溃了。“走吧！”他阴郁地对鼹鼠说，“最近的小镇离这儿也有五六英里，咱们得走着去。越早出发越好。”

“可是蛤蟆怎么办？”他俩刚出发，鼹鼠就焦急地说，“咱们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他这么呆坐在马路中间可不成！太不安全了。假如再发生刚才那样的事呢？”

“去他的蛤蟆！”河鼠粗暴地说，“我再也不管他了！”

可是他们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蛤蟆追上了他们，他气喘吁吁地望着远处。

“你得听我的，蛤蟆！”河鼠严厉地说，“等咱们一到城里，你就直奔警察局，让他们查一下是谁的车，告他们一状。然后你去找铁匠或是车匠，让他们把马车搬回来修好。修车会花不少时间，但车还没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我和鼹鼠去找客栈，订几间房，咱们慢慢住着，等车修好了，你也恢复正常了，我们再走。”

“警察局！告状！”蛤蟆痴痴地念叨，“让我去告状？那可是上天赐给我的美丽的天堂般的图景！修马车？我已经跟马车一刀两断了。啊，鼠兄！你简直想象不出我对你多么感激！你能答应我一起出来真是太好了！当初你要是不答应，我肯定不会来，那样的话我就不可能看见那——那只天鹅、那束阳光、那道闪电！我也许永远不会听到那令人迷醉的声音，不会闻到那沁人心脾的气味！太感谢你了，我最好的朋友！”

河鼠绝望地转过头去。“看见了吧？”他隔着蛤蟆的脑袋对鼹鼠说，“他没救了。我放弃了——咱们一进城，就去火车站，如果运气好，咱们兴许能在今晚赶回家。如果我再跟这个令人生气的家伙出门找乐子，我就不叫河鼠！”

他哼了一声。在接下来的疲惫旅途中，他再没跟蛤蟆说一句话。

一进城，他们就直奔火车站，把蛤蟆留在二等车厢的候车室里，给了一位挑夫两便士，让他盯着蛤蟆。然后，他们把马留在一家客栈的马厩里，吩咐人去把马车和车上的东西运回城。最后，一列慢车终于把他们带到了离蛤蟆宫不远的车站。他们陪着梦游的蛤蟆回了家，送他进了门，吩咐管家照顾他吃东西、脱衣服、扶他上床睡觉。然后，他们从船库取了船，划着船回了家。他们在舒适的水畔客厅坐下吃晚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河鼠很高兴，也很满足。

第二天鼹鼠起得很晚，他悠闲地度过了整个下午。傍晚，他坐在岸边钓鱼的时候，一天都忙着串门的河鼠慢慢走到他身边，对他说：“听到消息了吗？整条河都在议论呢。蛤蟆一大早就坐火车进了城。他定做了一辆最豪华的大轿车。” Viy6ybRluNzpOrPuAE9Z0SyGYg5/AQFedlviOG8idFySQ/jkRdmh7ujsO5xhr+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