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五分,奶奶打开三楼东边的一扇门,倚在门框上,等待着贝贝和他的狗。
对于年迈的奶奶,对于行动笨拙体态肥胖的贝贝,甚至对于纵跃着爬楼的狗,三楼都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楼层。
六楼就太高了,贝贝小时候生病,都是奶奶背着他看医生打针,如果要从六楼上下,奶奶力不能及。
一楼又太低了,前面的楼层挡着阳光,一年四季都透着阴暗。在没有阳光的房子里生活,会影响贝贝的心情和发育。
当年奶奶拿着拆迁安置的钱到康盛小区买房子时,售楼小姐劝说她:“老人家当然是买一楼好,价钱便宜,同样多的钱能买到大面积的房子。”
奶奶笑眯眯地问她:“姑娘,一楼住人好,还是三楼住人好?”
售楼小姐不能不承认:“不怕多花钱的话,还是三楼好。”
奶奶斩钉截铁说:“那我要三楼。我要我孙子的床上能晒到太阳光。”
售楼小姐以为奶奶的孙子是个值得花大钱培养的神童,就像那个从小弹钢琴的郎朗,或者报上写的十几岁进哈佛的女孩。售楼小姐对同事夸耀说:“我把房子卖给了一个二十年后的爱因斯坦,那孩子将来发达了,也许还会记得谢谢我。”
这话说出去没多久,奶奶搬家过来了。售楼小姐目瞪口呆地看着奶奶从搬家卡车的驾驶室里搀下来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孩子。那孩子两眼斜挑,鼻子扁平,嘴巴有一点歪,口水像一团亮晶晶的果冻汪在嘴唇边,一看就知道发育情况不正常。
老太太希望她孙子的床上能够晒到太阳光,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孙子!
售楼小姐对同事叹息说:“可怜的老人家。可怜的小孩子。”
然而奶奶从来不觉得她可怜。她已经老了,生命可以画上句号了,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贝贝将来会活得好。为了贝贝,她要做完她力所能做的。
现在,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对襟厚毛衣,脖子上围一条玫红和瓦灰相间的丝围巾,接近银色的短发被楼道里的风吹得微微散开来,一只手撑在门框上,等着贝贝和他的狗。
楼道里响起了愉快的、略显含糊的呼唤:“妹妹,走!走!”
重重的、高低不平的脚步声,那是贝贝的。轻快的、蹄子敲击台阶的嗒嗒声,那是大狗妹妹的。贝贝胖,身子重,行动不方便,爬楼总要呼哧呼哧地喘。妹妹虽然很灵便,可是爬楼对它也不容易,所以同样要伸着舌头喘得呼呼响。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喘息声,在奶奶听起来,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合奏曲。
妹妹抢在前面呼哧呼哧蹿上楼,摇着尾巴在奶奶腿边绕一圈,算是报个到。看看贝贝还不见人影,它又心急如焚地冲下楼,咬住贝贝的衣角,拉着孩子往上爬。
“你别帮他这个忙!”奶奶笑着责备狗,“该他做的事情,要让他自己做。”
妹妹在喉咙里“哦”了一声,是听懂了,又不以为然。
贝贝奋力爬上楼,高高地举起手里的三角袋,口齿不清地报告奶奶:“蝴蝶!蝴蝶!”
奶奶说:“你抓的吗?我看看。”
奶奶接过纸袋,打开一条缝,低头看一眼。“哦,还是一只蓝带环纹蝶,真不错。”
贝贝张大了嘴巴笑,扯着奶奶的衣角往屋里拉:“做标本,做。”
奶奶说:“做标本不急,回家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贝贝想起来了:“洗呀!”
“很好。贝贝先洗澡,洗干净了吃晚饭,吃过晚饭帮着奶奶做标本,知道了吗?”
“知道啊!”贝贝愉快地回答。
他一心一意惦记着做标本的事,心里有点急,站在客厅里就要扒衣服。
奶奶马上制止了他,“不对,天气还有点冷,你不能现在就脱衣服。”
奶奶说着,把贝贝带到卫生间,指着里面的各种设施:“先要干什么?”
贝贝想了想,看见了墙上的电开关,伸出手去。“叭”的一声响,卫生间顶棚上的浴霸灯光打开了,四盏碗口大的灯泡,霎时间成了四颗明晃晃的太阳,小小的卫生间里立刻就变得通明透亮,喜气洋洋。贝贝眯缝起眼睛,用劲地挤着眼皮,不让灯光钻到眼睛里面去。他的面孔因为肌肉提升而变得奇形怪状,十分有趣。
“不要挤眼睛。”奶奶说,“你不要对着灯光看,看别处,就不刺眼了。”
贝贝听话地松开眼皮,去看卫生间的地漏。地漏里曾经钻出过蟑螂,黑油油的,两只触角动来动去,神气活现的样子。贝贝对它喊,对它跺脚,吐唾沫,它很傲慢地不予理睬。后来还是妹妹看不过去,冲上前用爪子拍死了它。再后来奶奶在地漏口放了杀蟑螂的药,蟑螂就不敢爬上来了。
贝贝好希望从黑黑的地漏口再探出来一个小脑袋,他会喊妹妹过来抓住它,但是不要拍碎它。他会找一个纸盒子把蟑螂养起来,看它怎样吃东西,怎样生小蟑螂。
“第二步,你应该做什么?”奶奶提示他。
贝贝回过神,走过去把洗脸台上的肥皂盒拿到了浴缸边,又把毛巾架上的一块蓝色浴巾扯下来,放在浴缸边的小板凳上。肥皂是星形的,握在手里不打滑。浴巾上用红线绣出了“贝贝”两个字,很醒目。
“很好。”奶奶表扬他,“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把准备工作做好,这才是好习惯。”
贝贝心急地往门外推奶奶,他要开始洗澡了。奶奶跟他说过,他是个已经长大的男孩子,不应该当别人的面脱光衣服,也不能让自己的小鸡鸡露出来。自从奶奶这样说了之后,贝贝洗澡总要把卫生间的门锁死。开始的时候他还允许妹妹在浴缸边陪着它,后来有一天,他发现妹妹的眼睛总是盯住他的光身子,就害羞了,连妹妹也不让进去了。
“不要哦,羞哦。男孩子。”他捂紧了小鸡鸡,教育妹妹。
妹妹就知羞地扭开脸,站起身,从门缝里钻出去。
贝贝小的时候是奶奶给他洗澡的。那时候贝贝还不懂得害羞。那时候他特别怕痒痒,奶奶的手一碰到他的胳肢窝和脚底板,他就笑得缩成一个肉团团,笑得要背过气。奶奶看他笑,跟着笑,边笑边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奶奶想不通,贝贝的身体知疼知痒,脑袋瓜儿怎么偏偏就短了路呢?
奶奶给贝贝洗澡总是很仔细,一边撩拨着温水拍打他的小身体,一边絮絮不停地告诉他:这是脖子,这是肚脐眼,胸膛里面有心脏,靠窗户这边的是左手和左脚,靠洗脸池这边的是右手和右脚。
“左手……右脚……”贝贝鹦鹉学舌,嘴巴半张不张地,含混不清。
教了很多遍之后,有一次奶奶把贝贝从浴缸里捞上来,转了个身,让他的背对着窗户,顺便问了一句:“哪只手是左手?”
贝贝把两只手抬起来,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翻着眼皮想了又想,再回头看窗户,而后往前面看洗脸池。他糊涂了:明明是靠窗户的算左手,可现在是后背靠着窗户,手呢?手怎么哪边也不靠了呢?
“没有了。”他沮丧地说。
奶奶叹口气,把他裹在浴巾里,背过身擦了一下泪。可怜的孩子,万一哪一天奶奶不在了,他可怎么活下去?
想是这么想,奶奶对贝贝从来都不放弃。贝贝满了八岁之后,奶奶就训练他独自洗澡。水龙头怎么打开,冷热水如何调,先洗哪个部位,再洗哪个部位,什么样才算洗干净了……奶奶苦口婆心地教,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奶奶说一句,贝贝就乖顺地“嗯”一句。贝贝是个从来不懂得反抗和违拗的人,这样的孩子,当你知道他什么都听见了,又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的时候,才会有一万倍的无奈和心疼。
贝贝第一次独立洗澡了。他很开心,催着奶奶出去,郑重其事地锁上卫生间的门。
奶奶靠在门板上听。咚的一声响,是贝贝把小板凳碰倒了吧?也不知道磕着哪儿没有?又是咣当的一声响,这回大概是肥皂盒掉在地上了。这孩子的手没有握力,拿东西总是掉。终于,水龙头打开了,水声哗哗地唱起来了。奶奶长出一口气,走开,去厨房做饭。
下面条。阳春面。奶奶的碗里只有一撮切碎的葱,贝贝碗里卧了一只蛋。贝贝喜欢吃荷包蛋,煎得两面黄,中间的蛋黄不要凝透,筷子一戳,金黄色的液体流出来,贝贝开开心心地拿嘴巴去吸,像婴儿时候吮吸奶头一样地吸。奶奶看着贝贝吸蛋黄,舌尖上也就有了蛋黄甜腥的味。
两碗面条做好,热腾腾地端上桌。卫生间的门还锁着,没有动静。
奶奶走过去敲门:“贝贝!”
水声哗哗,伴着贝贝欢快而又含混的声音:“洗呀!”
奶奶心里想,头一回自己洗澡,孩子觉得新鲜呢。她走回厨房,烧上一壶水,然后坐下来看报纸。
水开了。报纸看完一版了。抬头看卫生间的门,仍然没动静。
奶奶忍不住又敲了一次门:“贝贝,到时间了,可以了。”
贝贝仍然是那句话:“洗呀!”
一直到奶奶担了心,把门敲得砰砰啪啪响,贝贝才意犹未尽地开了门。
热腾腾的水汽从门里一团一团涌出来,墙壁、镜子、浴帘、天花板和地砖……哪儿哪儿都是湿淋淋的,被架上蒸笼蒸过了似的。雾气朦胧中,贝贝站在一汪白色泡沫里,手上和头发上都沾着同样白色的沫。从他脚边到地漏处,蜿蜒着乳白色的黏稠的河。
贝贝洗澡用去了一个小时。他把整整一块星形香皂用光了。他的身体因为涂满皂液而没有冲洗净,滑溜得像一条鱼。
奶奶教导他:“太浪费了!一个小时要用去多少水啊!地球上的水资源是很宝贵的,水用光了,奶奶没有水喝,妹妹也没有水喝,还有那些树、草,还有动物园里的老虎、长颈鹿、熊猫,大家都没有水喝,大家都会渴死,干死。贝贝你懂不懂?”
贝贝懂了。他知道没有水喝会很渴,喉咙里像有一把火在烧,很难受。有一回他们学校组织去动物园,他把一瓶矿泉水丢了,又不敢对老师说,一天都没有喝上水,可受罪了。
第二天洗澡,贝贝动作飞快。也就是说,以他的不灵便的手脚,他洗得飞快。奶奶把他的球鞋拎到厨房水池里刷洗,鞋带都还没有解开,贝贝已经砰地开了卫生间的门,吧嗒吧嗒冲过来报喜。
“奶奶!洗好呀!”他又说,“不浪费。”
奶奶回头看贝贝:头发的一边湿着,哩哩啦啦滴着水,另一边还是干的,压根儿没有跟水沾边。套头衫穿反了,有奥运会图案的前胸穿到了后背上,像是双肩上驮着五个彩色大圆环。拖鞋没有正反,随便他怎么穿,可惜他匆忙中穿上脚的不是自己那双,是奶奶的一双。他的鞋小,奶奶的鞋大,难怪走路吧嗒吧嗒响。再走近了看,耳朵后面和脖子上黏糊糊地沾着污垢,一团一团像长了白癜风,是什么呢?奶奶伸手过去摸了摸,再嗅一嗅,天哪,是没有冲走的香皂沫。
贝贝这回洗澡洗得太快了,快得就好像是跟水亲了个嘴,而且还没有亲上,动作只做了一半,匆忙撤退,生怕水拉着他不肯放。
对于这样认死理的孩子,说什么才好呢?
奶奶先是表扬他:“贝贝懂得不浪费水,为地球妈妈节约能源,是个节水模范。”她亲了亲贝贝半干不湿的头。“可是呢,嗯,洗澡还是要洗干净的,节水模范也要讲卫生,对不对?尤其是肥皂沫,千万不能留在皮肤上,否则会变成皮炎虫子,让你皮肤痒痒。”
贝贝翻着眼睛,脑子糊涂了。又要不浪费水,又要冲干净肥皂沫,这个问题有点复杂,贝贝不能确信自己能不能对付。要知道,什么叫“正好”,什么叫“既不……又不……”这个尺度很难掌握呢。
奶奶有办法,她把一个闹钟拿进了卫生间,指着钟面说:“这根长长的分针走到‘12’时,你就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等分针走到旁边的‘3’字时,刚好是一刻钟,你关上水龙头,开始穿衣服。懂了吗?”
贝贝认为自己懂了。
实际上他有没有懂呢?是这样的:下一回洗澡,从打开水龙头的那一瞬间开始,贝贝就提心吊胆地盯住了闹钟,生怕错过那个毛毛虫样的‘3’字。他盯得一眼不眨,盯得脖子发酸,盯得口水不知不觉流了一下巴。
结果是什么?贝贝根本没有洗澡,他光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盯闹钟,把自己冻感冒了。
奶奶哭笑不得地埋怨他:“闹钟就放在窗台上,你不必死盯着的。”
“怕怕。”贝贝说了这两个字。
他怕自己没有遵守时间,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怕奶奶对他失望。
他希望自己让别人满意,也希望自己是个守时守刻的好孩子。
他用自己的思维,来选择了一种事情的做法。
奶奶不能责备他。她把冻得浑身发白的贝贝搂在怀抱里,只想尽快地把他暖过来。
最后的结局是,奶奶把大狗妹妹训练成了一只活闹钟。她从小商品市场的玩具柜台里买回来一只沙漏,设定了沙子漏完的时间是一刻钟。沙子一漏光,妹妹赶快对着卫生间叫了两声。妹妹一叫,贝贝便知道时间差不多了,可以结束洗澡的程序了。
日子一长,妹妹连沙漏都用不着,只要看见贝贝进卫生间,马上趴到了门口,一刻钟过去,呼地起立,汪汪报时。
真奇怪,狗的脑子里是不是有个天然时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