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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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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观此时天下格局,西楚霸王已彻底推翻秦朝制度,建立了一套类似“东周列国”的分封制体系。十八路诸侯,为他拱护西、北;而他自己,则作为“最高裁决者”(霸王),专心于东、南。天下理当再无战事,杀戮、流血也将到此为止了。但谁能料到,仅仅过了数月,天下就战火重燃。
五月,齐地爆发内战。内战的起因,源于半年前的分封。却说西楚霸王大封天下之时,除秦地之外,齐地也被一分为三:田巿、田都、田安三人,一人一份。这其中,田巿是田儋之子,原先的齐王,今被改封作胶东王;而田都、田安二人,则一直是齐相国田荣帐下之将,只因此二人在巨鹿一战时,私下违背田荣命令,带兵救赵,后又自作主张,随项羽西行入关,故被西楚霸王视作有功,皆分封为诸侯。田都为齐王,定都临淄;田安为济北王,定都博阳。
楚军东归之时,田都、田安二人也先后返回齐地。这时的他们,已从两个小小的偏将,攀升至诸侯之列,难免对昔日严禁他们前往救赵的田荣产生嘲讽之心。这还不算,由于之前的“齐王”田巿,今已被改封为“胶东王”,都城应当在即墨,“新任齐王”田都到临淄后,就强迫田巿、田荣立即搬家,迁到胶东国去!
田荣对此自然大怒:两个小小的卑将,也敢狗仗人势。打不死你!随即调动临淄守军,对田都迎面痛击,田都大败,临淄也不敢要了,被迫逃往楚国避难。就在田荣自鸣得意之时,手下却报:“相国大人,齐王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还是齐王,怎么可能不见呢?经他一查,原来,那田巿畏惧西楚霸王威名,心道有个“胶东王”做做也不错了,何必要逞一时之气,与强大的楚军作对?于是,他趁田荣不备,私下逃出临淄,已抵达即墨城下。
田荣率军追赶过去,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田巿这个窝囊的亲侄儿杀了。
六月,田荣自称齐王。
七月,田荣又派兵北上,击杀济北王田安,就此统一齐地。
田荣的抗争,对西楚霸王的分封体系造成了重创。在他的鼓舞下,越来越多的“乱臣贼子”陆续浮出水面。——在赵地,有前赵国大将军陈余和前赵相国张耳,因在巨鹿一战中为救与不救之事反目成仇,这时为争夺赵地大打出手。最终陈余通过向田荣借兵,击败西楚霸王所封的常山王张耳,全得赵、代二地,扶立赵王歇为赵王,自任代王;在燕地,有前燕王韩广与前燕国大将军臧荼,二人为争夺蓟县,爆发燕国内战,最终臧荼击败韩广,全得燕地、辽东;而在西南的汉中,有汉王刘邦,更是早在齐国内战爆发之前,就已按捺不住了。
“关中王”“汉中王”,仅一字之差,但其所辖之地,却有天壤之别。汉中王所辖之地,确实不太适合中原人居住。就拿汉王部下来说吧,入蜀中后,萧何名义上官拜相国,每日的工作却是安抚土著;曹参官拜将军,每日的工作,却是伐木建屋;夏侯婴更别提了,他官拜太仆,按理当悉心为汉王管理车马,陪同出行,但这巴蜀之地,到处是深山老林,汉王哪有闲心乱逛,于是他闲来无事,干脆寻了个兼职,当起了监斩官。
以上种种,让汉王出蜀的念头每日剧增。不过当他再想到,那连接汉中与关中的子午谷栈道,已被他烧绝;那用兵之能堪比项羽的章邯,尚守在雍地……他也只得叹口气,被迫中止了这一念头。
唉,入蜀容易,出蜀难。就凭我刘邦的能耐,即便过得去子午谷,想击败章邯,夺取三秦之地,谈何容易啊!
这一日,正当汉王空自嗟叹,突见夏侯婴满脸喜色入了殿来,报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我军出蜀一事,终于有望了!”
汉王狐疑,忙问夏侯婴:“此话何解?”
夏侯婴不慌不忙,拉过身后一人,这才解释道:“下臣自随大王入了巴蜀,因无巡行之事,暂充监斩官一职。就在今日,治粟都尉(掌管军粮的官员)来报,有一粮仓因管理不善,库中军粮大多霉变,按我汉国律令,军粮乃重中之重也,看守者一十四人,当尽数问斩。下臣禀过相国,便前往刑场,目视着一众囚犯悉数人头落地。到最后一人时,刽子手刚举起刀,却听那人大喊一声,‘汉王难道不想取天下吗,为何要斩壮士!’我听了此言,便喝退刽子手,与之详谈,果有见识。——此人有上将之才也,可胜章邯。”
汉王微微一笑:“你说的上将之才,莫非就是你身旁这人?”
那人闻言,随即上前,俯身施礼道:“在下韩信,楚地淮阴人。”
汉王听是楚人,对他略生好感,便又问:“先前我等入关之时,不知阁下跟随哪位将领,哪路诸侯?立过何等战功?”
“在下曾追随项羽,担任随军郎中(行军参谋、顾问),但从未亲临战场,暂无功业。”
汉王略一愣神,猛然放声大笑,顾左右而言道:“这真是天下第一奇事!从未亲临过战场者,也可自谓上将之才?”
若换作旁人,听了这等嘲讽之言,难免唯唯诺诺,但那韩信听了,神情间反倒显出傲然之色。他直视汉王道:“非在下自夸,单论用兵,古往今来能胜得过韩信者,寥寥无几!今在下之所以背弃项羽,慕名来投,乃是因天下人都称颂汉王求贤若渴,知贤善任,非是一般诸侯可比。不想今日一见,亦不过迂腐之辈也。”
汉王也不发怒,又笑问他道:“你纵有千般本事,为何却连一粮仓都管理不善?”
“在下之能,是统领千军万马,区区一粮仓,何人不可胜任?”
“那寡人若拜你为治粟都尉呢?将汉中一带的所有大小粮仓皆交由你一人掌管,你可堪当此任!”
……
夏侯婴这时仍在一旁,见汉王、韩信二人为粮仓之事,渐渐较劲上了,心中焦急,忍不住又出言劝谏,说汉王不如先拜韩信做个普通将领,将来好擢才晋升,这管粮仓一事,本非韩信专长……汉王却不容他多言,颁令拜韩信为治粟都尉,总辖汉中粮仓。韩信也不推辞,得令谢恩后,便上任去了。
转眼间,已过一月,相国萧何奉汉王之命,前往各地粮仓视察状况。到了之后,他大吃一惊,只见各处大小粮仓被统一管治,整整齐齐,更无半点遭受霉变。于是忙召治粟都尉过来,问他是如何做到的。
治粟都尉不是别人,正是韩信。他到后,告诉萧何道:“相国无须惊讶,不过是推陈出新之法而已。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原来,那韩信好读兵书,如醉如痴,且能举一反三,深悟其中妙用。自被汉王拜作治粟都尉后,他见各地粮仓都只有一门,或进或出,极为不便。于是下令,将所有粮仓都开设两门:一门专用于“出新”,即纳入新粮;一门专用于“推陈”,即推出旧粮。一进一出,各处粮仓便都成了“流水线”的管理模式:新粮要入,就必须要将旧粮推出;旧粮推出后即便没及时用完,晾晒一番后又可从“出新”之门重新纳入,因此调配自如,绝无半点遗漏。(该策略为韩信首创,本是用来淘汰军中老弱之法,名为“推陈出新”。)
萧何了解其中详情后,忍不住赞道:“先生之才,更在萧何之上,今汉王得其人矣。”
韩信闻言,不喜反怒,傲然道:“我韩信实为将帅之才,若能掌兵,当纵横天下;今大王却以琐事任我,非贤主也。不日,韩信便要出汉中而更投他处。”
萧何连忙劝道:“先生大才,萧何已知。这便去劝说大王,任你为军中大将,切记,绝不可再提离开汉中之事。”
韩信愤然一语,为的正是萧何这般说话,当即大喜,拜谢萧相国。萧何去后,就将韩信管理粮仓的妙法说与汉王听了,并与夏侯婴一道力劝汉王,速拜韩信为大将。经过此番考验,刘邦已相信韩信的确有才,但仍心想:若要出蜀,除非杀败章邯。那章邯久经沙场,熟知韬略,岂是韩信这种只会烂读兵书的书呆子可比?再说了,项羽亦是用兵行家,曾为韩信之主,他既认定此人不可掌军,只可胜任参谋,寡人岂可草率用他?于是,他不顾萧何与夏侯婴二人反复劝谏,仍只是让韩信掌管粮草,绝不提拜将之事。
巴、蜀、汉中三郡偏处西南,与世隔绝,汉军上下无一人不苦盼早日出蜀。结果见入了蜀中后已历有半年,汉王却从来不提北伐之事,心灰意冷之下,就有将士私下逃亡。开始时,还只是少数士兵;渐渐地,竟演变成了一股风气。到这年六月,田荣据齐地称王时,汉军之中,光数得着名号的将领就跑了十多位。汉王又气又急,传令萧何严肃处理,所有逃跑的将士,但凡被擒获,一律问斩!
此令方才下达,手下却报,萧相国也跑了。
汉王听得这事,颓然坐倒在地,如失去左右手。不料又过几日,萧何竟满面风尘地又跑回来了。汉王又惊又喜,传萧何入殿,有意严责他一番。不想萧何全无愧疚之色,觐见过后,当即分辩道:“微臣并非想逃亡,实为前去追赶韩信。今庆幸追得其人,便立即返回向大王请罪。”
汉王冷笑道:“数月之间,我军逃亡者甚众,为何从不见你去追赶?今日却想用追赶韩信一事,来欺诳寡人?”
“前日逃亡者,虽不乏军中将领,其实皆碌碌之辈,不值得萧何去追;今日萧何独追韩信,正是因为此人是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微臣唯恐他逃离蜀中后,为其他诸侯加以重用,到时,汉王痛失一名将,却多一强敌,那时纵便后悔,也悔之晚矣。”
汉王沉默片刻,又问萧何:“但项羽身为绝世名将,也不肯重用此人,又当作何解释?”
“项羽虽擅用兵,但强于临军布阵,疆场冲杀,不喜诡道、精妙之法,故而其所任之人皆是猛将,并无擅用奇计者;今日之韩信,是为智将也,此前虽只奉命掌管军粮,已见其计谋之妙,仿若孙吴(孙子、吴起),大王不可再疑。微臣愿用身家性命担保,若用此人,大王一年之内,便可收复三秦。”
汉王被他说动,便道:“既然如此,相国可将韩信召来,寡人封他做将军就是了。”
“不可,不可!韩信非普通将才,实为天下用兵第一人也。大王若只封他做个偏将,他亦不肯再留。要留住他,除非拜他为汉国大将军,位列诸将之上。”
汉王知萧何忠心耿耿,推却不过,又道:“罢了罢了,寡人就依相国之见,这便拟诏封他韩信为大将军。如何?”
“不可,不可!虽然如此,韩信亦不肯再留。因他出身寒微,年少时常为他人欺辱,甚至还受一屠夫胁迫,从其胯下钻过,被乡人冠以‘胯夫’之名。大王如今只凭区区一诏书,就令韩信掌管三军,这叫其余将领如何心服?”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那依相国之见,究竟应当如何!”
“大王若肯听信臣言,重用韩信,须得大筑一坛,高八丈,以示大王之‘诚’;大王斋戒三日,召集众将,亲自上坛拜之,以示韩信之‘威’;当众读诏,授大将军印信,令韩信节制三军,违军令者斩,以示君臣一心。不如此行事,韩信虽得诏书,未肯受也。”
汉王遂依从萧何之言,下令大筑拜将坛。十数日后,八丈高坛建成。汉王斋戒三日,亲自登坛,召所有将领前来,高声宣布:汉军不日就要出兵北上,攻打关中,特拜汉国大将军一职,以整饬士兵。众将心中暗喜,都道必是自己。——这时的汉国众将领中,除了夏侯婴外,樊哙、曹参、周勃、灌婴等人,都是征战日久,极有威信。结果,汉王诏令一公布,担任大将军的,竟是那个“胯夫”韩信,闻者无不摇头,皆有不服之意。
汉王并不理会这些非议之声,在萧何的主持下,他召过韩信,于坛上郑重拜为大将,并赐汉国大将军印信。韩信拜谢汉王后,受下印信,当场呼喝众将姓名,大掌三军。时年,韩信二十六岁。
登坛拜将之礼已毕,汉王便问韩信道:“韩将军,今日既已授您印信,拜为三军统帅,可有良策教寡人?”
韩信忙施礼道:“末将谢大王厚恩,自当肝脑涂地以报。敢问大王,当今天下,您所虑者,岂非西楚霸王项羽乎?”
汉王道:“这是自然。莫非韩将军有良策,可助寡人击败项羽?”
韩信不答反问道:“那末将再问大王一事,‘勇悍、仁义、威名’三个方面,您与项羽孰强孰弱?”
汉王稍加思索,随即叹道:“皆不如也。”
韩信闻言,跪倒就拜,恭喜汉王道:“大王所言不差,末将也是这般认为。但大王贵在有自知之明,纳谏如流,因此韩信便可助大王战胜项羽。项羽虽有勇悍之名,但自恃勇略,不能识贤而任,此所谓‘匹夫之勇’也;项羽虽有仁义之名,不过是亲近军士,故作惺惺之态,对手下大将不能赐爵,对立功者不能分封,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羽虽威名颂扬天下,但前背怀王之约,后逐义帝于江南;弃关中沃土于不顾,视无用之地为珍宝。所过城邑,焚烧一空,天下百姓,皆不亲附,此所谓‘恃强凌弱’也。因此,西楚霸王名号虽强,虚有其表而已,破之不难!”
汉王忙道:“如何破法?”
“大王只需反其道而行之:举贤使能,尽任天下武勇之士,何所不诛?有功必赏,以天下城邑分封功臣,何所不服?高举义旗,以仁义之名出关,引军向东,何所不败?若大王能依计行事,非但关中可传檄而定,取代项羽而独霸天下,也非难事。”
汉王点点头,赞许道:“寡人得韩将军晚矣,若早将大任授予将军,此时何须苦守汉中?”又问韩信道,“眼下之急,当在出蜀,大将军是否已有妙计?”
韩信笑道:“此事不劳大王费心,章邯虽被尊为名将,但在我韩信眼中,如同小儿,不值一提。若要胜之,八字足矣。”
汉王忙问:“哪八字?”
韩信俯首于汉王耳旁,将八字之计暗告,又道:“此计最要紧处,在于不可让章邯提前得知。请大王切勿泄露此计,否则,十万汉军必危矣。”
汉王听得明白,不再多言,径自告别众将,下坛摆驾回宫。到了宫中后,他思虑再三,又狐疑起来。这韩信虽豪气冲天,自信十足,但也未免将用兵一事看得忒容易了。万一他是个油嘴滑舌之徒,花言巧语诳得过寡人,回头却将十万汉军赔得干干净净,那时寡人岂非连汉中王也没得做?他到底是孙吴在世,抑或只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呢?
又沉思一会儿,汉王猛然醒悟,昔日张良临行前,曾遗下两个锦囊。入蜀时已打开一个,如今要出蜀了,是时候将另一个打开来看。想到此处,他忙掏出锦囊,看过之后,不禁哈哈大笑道:“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果不其然。”
锦囊上也是八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与韩信所献之计一字不差。汉王这才完全放下心来,知韩信是真帅才也。
话说韩信既蒙汉王隆恩,受封“汉国大将军”。来日便会集巴、蜀、汉中三郡之兵于南郑,大肆操练。又颁布军纪十七条,用兵极严,任何人胆敢违犯,必先斩后奏。
再说其帐下十万汉军,虽号称是灭秦之师,但毕竟从未遭遇过巨鹿之战那样的恶战。士兵成分又非常复杂,包括楚人、秦人、巴蜀人以及他国降卒在内,称之为乌合之众毫不为过。如今韩信不问三七二十一,上来就狠操猛练,将士们难堪重负,日夜叫苦。更有部分汉军将领,自恃曾跟随汉王于沛县举义,一路相随至今,论资历,论战功,皆远胜那“胯夫”韩信,便故意闹事,抵触军纪。韩信知悉此事,一经核实,当场执下触犯军纪者数人,斩其首级高挂于校场之上。其余将士见状大骇,只得卖力配合操练,并暗中遣人往汉王处告急。
汉王闻讯大怒:好你个韩信,教寡人“兵行仁义”“举贤使能”;你呢,上来就胡乱杀人,而且杀的还是寡人旧部!于是传令侍卫准备车马,就要去校场兴师问罪。萧何急忙劝道:“大王息怒,韩信此举只为整肃军纪。若不如此,兵不尊将,将不尊帅,如何做到令行禁止、进退如一?不如再稍等几日,等韩信将练兵之策一一落实后,大王再亲自去校场视察,好与不好,到时便知。”
汉王见是萧何劝阻,这才回心转意,嘱咐那兵士道:“寡人既拜韩信为大将军,又令其整饬三军,岂可再随意插手军务?你回去后告诉众将好自为之,不违韩将军的军令,便不会有杀身之祸了。”
那兵士无奈,只得回去与众将如实说了。众将欲哭无泪,只得与士兵们一起卖力操练,再不敢有丝毫懈怠。韩信威信大增,军纪十七条,一一落实无误。
一个月后,韩信遣人禀报汉王,说十万汉军已然练成,特请大王往校场检阅。
汉王得报,传令随从摆驾出宫,前往校场。尚未到时,汉王在车内已远远望见韩信正手执令旗,立于高坛上卖力指挥。汉王暗笑,令从人不必通报,悄悄下车,绕到韩信身后。
韩信不知汉王已到,只顾一令接一令地传将下去;而将士们虽知汉王到了,因韩信未下令停止,并无一人敢妄语停步。汉王乐得如此,当下悄立于韩信身后,细看韩信练兵。
只见韩信令旗大摇处,鼓声大振,军士们做出进攻之状,人人争先恐后;少时,令旗轻挥数下,鸣金声大起,军士们又突然停步,转身急回,各队各列全无杂乱。除此之外,“急行”“慢行”“原地休整”等,也皆号令明白,十万大军人数虽多,竟似乎被韩信玩弄于股掌之上。汉王细看半晌后,不禁面色涨红,汗如雨下,顾左右而叹道:“今日得见韩将军练兵,方知以前的种种操练之法,皆是儿戏啊!”这才令人上前通报,说汉王到了。
韩信见汉王亲临,忙止住军士,屈膝拜见。汉王扶起他道:“今日得见韩将军练兵之法,寡人从此可高枕无忧矣。在将军麾下,十万大军或进或退,竟如同指挥一人,何其了得。”
韩信微笑回道:“区区十万人,何足挂齿。”
汉王不禁好奇问道:“那依韩将军看,若让寡人将兵,可统兵多少而不乱?”
“十万,最多十万,多则必乱。”
“那韩将军呢?”
韩信知道汉王必发此问,毫不避讳,自信道:“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即便给韩信百万大军,亦能指挥若定,如使一人!”
汉王惊讶过后,看着眼前这位骄傲的年轻人,突然心念一转,又问道:“既然如此,寡人才德稀疏,岂可让韩将军屈居于本王之下!”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将士皆惊,一齐转头看向韩信。韩信也是惊慌失措,忙伏地顿首道:“末将岂敢与大王相比。韩信只不过略通用兵之法,所用者,兵士而已,虽百万何足挂齿;而汉王虽不善用兵,却善于御将,所用者,非将即相,韩信自当唯大王马首是瞻!”
汉王大笑,下令萧何布置一番,慰劳全体将士。又下令韩信,兵士既已练就,来日便可遵循那八字之计,出兵北伐。
这一年七月,汉军沿着子午谷,开始紧急修复栈道。
——刘邦果然要出蜀了!
消息传到彭城,西楚霸王没有焦虑,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这几个月来,他眼看着田荣将田都、田巿、田安等人一个个赶走或杀掉,并最终统一齐地,却始终没有亲率大军北上阻止,为的便是今日。在楚军细作的密切关注下,此后几日,西南方面又有新的消息传来:其一,汉军虽倾尽全力,但栈道修复工作进展缓慢;其二,汉王出兵之前,已拜韩信为大将军,总督北伐事宜。
西楚霸王甄别过消息真伪,笑着对范增道:“亏得亚父日夜惦记着那刘邦老儿,不想其入蜀中已近一年,征战之事全无长进。那子午谷栈道长达六百余里,先前已被汉军放火焚烧尽了,如今照原样重修,要何年何月才能修得完?”范增却一如既往地忧心忡忡,觉得以刘邦的为人,绝不可能做出“先烧后修”这等傻事……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想来想去,范增猜不出汉军用意,但他心中有一种预感: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将会遭遇一场恶战!刘邦帐下多勇士啊!便在这时,却听西楚霸王又道:“亚父只管宽心便是,项羽非不知轻重之人。此次刘邦出蜀一战,若其所任大将是英布,本王这时已然率军驰往关中增援;但就眼下情形论之,区区一韩信,纸上谈兵者也,刘邦为他夸夸其谈所迷惑,竟拜这等庸人为统帅,章邯一人胜之足矣!”
希望如此吧。范增与韩信也算相熟,知道此人虽好读书,但所学极杂,什么“算经”“易学”,本是些上古大贤遗留下的陈词滥调,他却爱不释手,日夜诵读。——确为书呆子无疑。但饶是如此,范增仍请西楚霸王再三致书章邯,令其对汉军动向严加防范。
且说那汉中、关中二地,之所以长期隔绝,通行艰难,根本原因在于,这两地之间有一山脉,名为秦岭。秦岭东西蔓延九百余里(此处秦岭,指狭义上的秦岭主脉),恰巧将汉中、关中拦腰斩断。战国、秦朝时期,两地子民南下北上,一般从秦岭山脉中的狭道中通过,常用的狭道有六条,自西向东分别为: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库谷道、武关道,合称为“秦岭六道”。六道之中,因子午道曾为秦国大力整修,是唯一能容纳大规模军队、商队快速通行的通道。
如此看来,汉军重修子午谷栈道,也是无奈之举。然而,雍王章邯以名将的眼光,却做出了惊人的判断:汉军所谓的修复栈道,乃疑兵之计;汉军主力,必不会从子午道北上。
那么,汉军会选择其余五条狭道中的哪一条北上呢?
对于这个“五选一”的问题,章邯并没有答案,而且他也不需要答案。他将雍地各县的近十万秦军召集起来,下令他们弃守全部六道关隘,放汉军进入关中平原。
来吧,刘邦,若能战胜我,你便是秦地之主!
这年八月,答案终于揭晓,汉军主力约九万人,在汉王与韩信的率领下,出现在陈仓(在今陕西宝鸡)地界。
此地位于关中平原最西部,再往西去,便是昔日的秦朝西南边陲陇西郡。九万汉军一路过来,因陈仓道狭隘崎岖,皆牵马行军,步行上阵,且随身只携带必要的作战武器和干粮。而在他们身后,樊哙这时仍带着万余人,每日艰难地在子午道上努力敲打,以分散章邯的注意力。
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汉王历经一个月的艰苦跋涉,在将出陈仓道时,竟发现前方关隘上守军寥寥无几,一战即克,对韩信、张良更是敬佩得无以复加,汉王正准备下令汉军向东疾行,韩信止住道:“大王不可,眼下我军已饥疲不堪,急待休整,不如就在陈仓之地,暂憩息几日。”
汉王奇道:“寡人也略通战法,知将军八字之计,乃是为牵制章邯大军于子午谷北,我等却出其不意,由陈仓道出,火速攻占其腹心废丘。其中关键所在,在于兵贵神速也。大将军这时若下令全军休整,岂不坐看战机白白痛失?”
韩信笑道:“所谓八字之计,论其实质,不过声东击西而已。岂能瞒得过章邯?若韩信所料不差,今章邯已秣马厉兵于废丘,静候大王多时了!”
汉王闻言,不由失声惊道:“如此说来,章邯是有意放我等进入关内,然后亲率精锐之师,将我等一战击杀。那我等岂不是反中了章邯之计?”
“大王放心,章邯若敢率军来战,我军必胜,其军必败。”
“为何这般肯定?”
“我军胜因有三:章邯旧部二十余万,已尽数为项羽坑杀,今其所辖之兵,多为临时招募,远比不得我军操练多时,此其一也;章邯只知有汉王,不知有韩信,骄兵必败,我军又久居蜀中,日夜苦盼入关,哀兵必胜,此其二也;陈仓一地,偏处关中西南,距废丘尚有三百里,章邯得悉战报,率军远道急来,反成疲惫之师,我军趁机休整,却得以以逸待劳,此其三也。大王只管放心观战便是了。”
数日后,章邯闻知汉军已出陈仓,果然亲率雍地大军西进,试图一劳永逸,彻底根绝刘邦之患。韩信率九万汉军迎之,战于陈仓东郊。战斗一经打响,章邯这才发现:汉军已不再是那支乌合之众,而变成了一支纪律森严、所向无敌的精锐之师。在汉军的英勇拼杀下,章邯战败,只得退回废丘固守,又遣使向其弟章平、翟王董翳、塞王司马欣等人告急。韩信奋起神威,仅率万余汉军追至城下,与城内的章邯对峙;暗中却另遣灌婴、周勃、郦商等部将,各统一军,分头袭击章平、董翳、司马欣等人。董翳、司马欣二人乃贪生怕死之徒,一看情形不妙,学当日投降项羽时一样,果断又降了;唯有章平不降,但他也独木难支,只得放弃镇守之地好畤(在今陕西乾县东),退往关中西北的北地郡镇守。
仅用了不到一个月,当初看似千难万难的收复关中之战,就这样,在韩信手中轻易成为现实。此战结束后,一向自负的韩信,却没有居功自傲,而是手指营外,对汉王道:“大王,那才是我军能够取胜的主因哪!”
军营外,关中父老得知约法三章的汉王“王者归来”,竟老少相携,从四面八方簇拥过来,欢呼声震天动地。汉王目睹着这一幕,也是激动得泪流不止,忙亲自抚慰众人。此后又历数月,因章邯据守着仅存的据点废丘,坚壁不出,汉军一时难以攻下。汉王听从韩信之议,只留周勃率数万人,继续围困章邯;自己则率文武百官驾临栎阳,以此地代替被大火焚毁的咸阳,宣告正式迁都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