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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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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很快从伤感中走了出来,进入了朝思暮想的花花世界:咸阳皇宫。
金玉成山,佳丽如云。一帮出身于丰县、沛县之地,追随刘邦打江山的穷小子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这里。
没有任何意外,之前号称“仁义之师”的楚军将领,迅速转变为“恶霸土匪”。他们大肆抢掠,将整个皇宫闹得鸡飞狗跳。而首领刘邦也无暇制止,他步入了皇宫深处,睡在曾属于秦始皇、秦二世的龙榻上,头枕金玉,怀抱宫妃。
这种感觉真好。
正当他陶醉其中,不可自拔时,樊哙来了,大声吼道:“沛公想当富家翁耶?想取天下耶?秦国之所以亡,正为此也!”
刘邦雅兴被打断,勃然大怒,令樊哙退下。
“樊将军所言甚是,请沛公速速起身。若不如此,则张良不敢再追随沛公。”张司徒也来了。
刘邦对张良的话是不敢不听的,当即起身,向二人赔罪。
张良、樊哙二人软硬兼施,总算把刘邦劝至大殿。刘邦环顾四周,大惊失色:此前还庄严肃穆的宫殿,此时已沦为战场,楚军将士你争我夺,为佳丽、财物,不惜大打出手。刘邦这才庆幸樊哙、张良劝得及时,急召萧何,令其率一队士兵,立即封存宝库,关闭宫门。
张司徒说得对,此地诱惑太大,非常人所能抵挡,还是先撤出咸阳为妙。
火烧眉毛之际,前往传召萧何的士兵却报:萧何带着数百军士,已去赵高府上了。
刘邦听后大笑:赵高府上,必是另一番绚丽光景哪!走,我等也看看去。
众人出了皇宫,来到赵高府上。刘邦示意部下等候在外,只带数名随从入内。只见萧何正领着军士,在那里整理大箱。刘邦暗笑,走到近前再仔细一看,面色大变。原来,萧何所整理的,一非金银,二非宝物,而是一册册书籍、地图(秦朝时期,丞相、御史大夫二人负责掌管律法、地图、政令等要务,赵高身为丞相,重要文件大多归他保管)。见刘邦前来,萧何忙行礼参见,又告知刘邦道:“天下风土人情,攻战要地,尽在此处,实为天下至宝也!萧何唯恐此物被他人夺去,故而匆匆赶来,不及禀报主公,还望恕罪。”
刘邦凛然,当即还施大礼,传令左右不可打扰萧何,又悄悄退出丞相府。
到了府外,刘邦将萧何的事迹说了,尚记挂着金银财物的将领们皆面带愧色。于是悉尊刘邦之令,集体退出宫城,仍还军霸上。
关中父老见刘邦大军入关,本道难免屠戮之苦,但见其军纪森严,秋毫无犯,又不肯驻军城中,纷纷杀猪宰羊,前去霸上犒军。刘邦此时已深知自己的使命,对犒军之物拒之不受。又与秦人订约:“杀人者死,伤人、盗窃者论罪。其余严峻律法,百种酷刑,一律废止。”
此为“约法三章”。
约法三章的背后,代表着自商鞅变法以来,始终隆隆轰鸣,无片刻憩息的秦国政治机器,终于停止了运作。这台政治机器,曾经爆发出强大的威力,几乎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一击灭山东各国。但与之同时,却也使得天下子民包括秦人在内,在动辄受罚的恐惧下,沦为了僵硬的木偶。加上朝廷时常发动对外战争,大兴土木更是无休无止,终于将陈胜、吴广这样的壮士逼上绝路。如今刘邦权衡利弊,与关中秦人约法三章,使之得以休养生息;又能严禁杀人、伤人、偷盗,维持楚军军纪。试想,关中子民对这样的大英雄,怎会不全力拥戴?
他们强烈呼吁刘邦就此留下,做他们新的大王。
刘邦当然想留下,而且是迫不及待。他此行处处争先,急着入关,为的不就是今日吗?然而,他迫不及待也没用,因为与他定下该盟誓的是楚怀王。这时的楚怀王,尚身处彭城,对刘邦第一个入关的消息并不知晓。所以刘邦选择还军霸上是正确的,只有楚怀王的明文诏书送到,他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王位。
那就等等吧。
等了一个月,楚怀王的诏书没到,项羽的北路军已抵达函谷关下,且带来了三十万大军,其中多是临时招募的楚人;另有各路诸侯为辅,合楚军在内,兵力约四十万,号称百万。而刘邦此时仅拥有军队十万,其中多是临时招募的秦人。在如何迎接项羽的问题上,刘邦、张良二人首次产生了分歧。刘邦认为,他既先入关中,已是关中王,有权独享战果,阻止项羽大军入关;而张良认为,刘、项二人同属楚军将领,在未得到楚怀王的正式承认前,仍应遵循同盟之谊,大开关卡,主动迎项羽入内。双方各执一词,刘邦犹豫不决,又问当地秦人意见。——此前,因项羽在击败王离、章邯二部兵马后,共降得秦人二十余万。行军途中,其唯恐秦人哗变,竟效仿昔日白起,将所有降卒中凡是秦人的,全部坑杀处死!秦人因此痛恨项羽,力劝刘邦紧闭函谷关,以阻挡北路军;又称刘邦、项羽一旦相争,关中子民定唯刘邦之命是从!
刘邦得此表态,心中自然欢喜,遂不告知张良,急调守军数千人,往守函谷关。不防其部将中有一人,名叫曹无伤,本是楚地人,向来钦慕项羽神勇,恰好借得这个良机,遣使密告项羽:“刘邦闭塞函谷关,又不杀子婴,反欲拜之为丞相,已显露出独霸关中之心。项大将军可发兵攻关,关上守军仅数千人。”项羽闻讯大怒,令英布率军日夜攻打,数日之后,函谷关即告破。刘邦这才着慌,又向张良讨教良策,张良也无计可施。
十二月,项羽总领大军四十万,志得意满,也行至咸阳近郊,驻军于鸿门(在今陕西西安临潼新丰镇)。刘邦战战兢兢,又不敢擅动,仍驻军于霸上,距鸿门四十里。项羽帐下第一谋士范增,因追随项家军南征北战,屡献妙策,此时已为项羽尊作“亚父”,恩宠至极。他为人谨细,一到关内,便密查刘邦入咸阳后的一切举措。当他得知刘邦封存府库,不沾女色,又与秦人约法三章的消息后,大感惶恐。于是极力劝说项羽趁刘邦眼下不备,发兵偷袭,一举杀之。项羽却哈哈一笑,不以为然,因为他与刘邦早就相识,曾一起作战,深知此人文采、武略样样稀松,甚至还不如他的手下曹参、萧何、周勃等人。范增再三劝说,见项羽不为所动,焦躁起来,大声道:“大将军愚昧啊,刘邦纵是无能之辈,但其大小政事,委托萧何;良策妙计,求教张良;征战之事,又有曹参、周勃等猛将甘心为之赴汤蹈火——此即是魏文侯文采不如李悝,武略不及吴起,仍能称霸中原的缘故了。刘邦一日不死,老夫一日不得心安!”
“好罢,谅一刘邦,如何值得亚父动怒。项羽三日后调兵遣将,为您杀了此人便是!”
“不行,就在明日,老夫务必要见到刘邦的人头!”
二人就此商定了:来日发兵,奇袭霸上。不料军帐之外,隔墙有耳。有一人,名叫项缠,便是项梁亲弟,项羽之叔,史称“项伯”。这一日,项伯恰好在军中游走,路过项羽大帐,竟听闻范增与项羽正在商议铲除刘邦之事,大感惊骇。他不假思索,当下策马出营,紧急驰往刘邦大军驻地。到了霸上后,他隐姓埋名,只称是张司徒故友,求见张良。——昔日,这项伯曾杀人获罪,险些丧命,幸得被张良所救。这次前来,便是来报恩的。
少刻,张良来见项伯。项伯一见张良,拉着便走。张良之智,当世无双,已猜知项伯必为关乎南路军存亡的大事而来,一面强站着不动,一面旁敲侧击出言询问。项伯见瞒他不过,只得附于其耳边将项羽、范增商议之事说了。张良听后,微笑拜谢项伯道:“多谢故人情谊。但张良跟随沛公多日,不可不辞而别,且容我去道别一声。”项伯劝他不住,只得以手遮面,留在原地等他。
张良转身,行了数十步,猛地暗叹一声道:幸得上天庇佑,否则张良之罪大矣。封存府库、驻军霸上、约法三章确为收买人心之计,不想却被那范增识破。今范增一心辅佐项羽逐鹿中原,见刘邦突然显出雄主之才、英雄之志,堪作项羽敌手,如何能容得过他?嗯……还得再思一妙计,无论如何要保沛公周全!
于是他急步前往刘邦大帐,以项伯之言相告。刘邦大惊失色,忙问张良该如何应对。张良道:“沛公久居楚军阵中,深知敌我虚实。依您看,若明日便与项羽决战,能取胜否?”
刘邦黯然道:“项羽乃不世出之神将,我刘邦必败。”
“既是如此,还望沛公随我出帐,亲自面见项伯。切记,休要再提‘怀王之约’‘关中王’等诸事,只说沛公愿唯项将军是从,先求保身之计。”
刘邦猛地一愣:这么说来,我刘邦岂不是要向项羽称臣?不可,不可!我费尽心思才收得秦人之心,如今拥兵十万,只等楚怀王诏书一到,当作关中诸侯,怎能屈居于项羽之下?
张良见他不解,急忙又催促道:“沛公尚不明白?如今项羽自恃兵权在握,各地诸侯又肯听用,早已视楚怀王为傀儡,怎会再遵从‘怀王之约’!时间紧迫,沛公当速与我前去!”
沛公!眼下真正的“楚王”,是他项羽啊!
项伯那边,本以为张良去去就来,根本没想到他会将沛公一道拉来,神色尴尬,举止失措。刘邦这时心中已然有数,但表面佯作不知,态度谦恭至极。当下就与张良同劝项伯入帐,摆酒设宴,并请项伯上座。席间,但凡与项伯交谈,刘邦绝不敢直呼其名,只敢以“兄长”相称;又说膝下有一女,愿配与项伯为儿媳,求结秦晋之好。项伯眼见刘邦非但不责怪项羽违背“怀王之约”,行事还如此大度,心中不免有愧,便道:“今日之事,实为小侄愧对沛公。项伯不才,回军中后,愿代沛公说情,求其收回成命。”
刘邦大喜,更解释道:“项羽将军神武盖世,刘某岂敢与之争锋?之所以先入关中,只为替项将军担当先锋而已!因此,虽得了咸阳,不敢驻军城中,又替项将军查明户籍,封存府库……兄长如若不信,前去一查便知。”
“此事项某亦曾听闻,有劳沛公了。那为何前日要派遣军士驻守函谷关,以挡我军?”
“秦王无道,关中盗贼纷起。小弟不敢驻军城中,又恐项将军之物被他人盗去,故而出此下策,亦属无奈。还望兄长回去后,替小弟辩明是非。”
又坐片刻,项伯起身告辞。刘邦唯恐他来回奔波,马力不够,又将自己所乘之马恭敬献上。项伯上马,寻思道:刘邦果是仁厚长者也,杀之不义;但若就这么回去,又恐侄儿听从范增之劝,非要发兵不可。于是对刘邦道:“沛公,愚兄先行告辞,回去之后,必在小侄面前替你美言。但明日,你却不可不亲自前来谢罪。”
刘邦当即应诺,一揖到底。项伯策马回归鸿门,面见项羽,如实相告此行经过。项羽道:“既然刘邦承诺明日亲自来谢罪,可依叔父之议。”遂传令三军,取消原定于明日突袭霸上的计划。
项伯刚走,范增披散白发,手拄拐杖,急吼吼地来了:“项大将军,是何人传令,停止进兵?”项羽见是亚父,便将项伯之言相告。范增冷笑道:“项伯妇人之仁,要坏你我大事,项大将军难道忘了曹无伤之言吗?既然刘邦明日定来,到时可以玉玦为号,于席间斩杀此人。大将军,你务必听老夫一言,天与不取,必受其咎!”
一边是叔父,一边是亚父,项羽也好生为难。为了让他老人家安心退下,项羽只得权且又答应范增。
第二日,项羽大设宴席,又请同在鸿门的各路诸侯作陪,项羽自坐于上首,其余诸侯分列两排,依次就座。到了午时,帐前侍卫来报,说沛公到了。
项羽不动声色,问侍卫:“沛公一行,有多少人?”侍卫道:“仅百余骑。”项羽便传刘邦入帐。刘邦行至帐前,止住身后随从,只用张良一人陪同入帐。一见项羽,他扑倒就跪,痛哭流涕不能遏制。项羽被他这么一哭,想想当日二人并肩作战时的情形,难免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出言劝他起身。刘邦百般不肯,又泪涕交加道:“当日,将军与我二人情同兄弟,各率兵马齐头并进,将军大战于河北,臣战于河南。臣出兵时,将士不过万余,却窃念道‘此战上为家国,亡秦兴楚;下为将军,报祖父、叔父之仇’。因此竭力向西,才抢在将军之前先行入关,等候大将军兵马到来。不想今日大将军竟听从小人谄言,要以此罪杀我。刘邦虽自觉冤屈,但不敢不服,故特意前来谢罪,任由将军发落!”
项羽听过这番话,当即敛容起身道:“沛公言重了。此事非小人谄媚,实则为沛公帐下曹无伤前来出首,说沛公要用子婴为相,私据关中称王。若非如此,项羽岂敢怀疑沛公,有劳大驾前来?”
刘邦昂然抬头,抹把眼泪,正色道:“我刘邦何德何能,敢有此念?若将军不信,可立即召曹无伤来,与下臣当面对质!”
“唉!你我二人患难之交,既已将此事说得明白,何须再为无中生有之事而伤了旧情?”遂吩咐手下道,“赐座,为沛公斟酒压惊。”
刘邦这才起身,仔细拭去泪痕,去下首处坐了。先前跪在他身后的,还有张良,这时见项羽面上已无杀气,也赶紧退至一旁,挨着沛公坐下。
“鸿门宴”进行到这时,该争执的,该解释的,全部结束了。各路将领、诸侯,很快你敬我劝,专心饮宴,气氛很是融洽。只有范增一人,见刘邦三言两语,便说得项羽心意大转,对刘邦的顾忌又平添三分。他急忙掏出事先备好藏在怀中的玉玦,对项羽连示三次。项羽只顾饮酒,对此假装没有看见。
范增气愤至极,跺一跺脚,拄拐弓腰出帐。他早知项羽喜欢自作主张,未必肯用自己的计策,故事先特意在大帐外备下杀手一名。这杀手不是旁人,正是项羽堂弟项庄,本持剑侍立在大帐外,见范增出帐,对自己连使眼色,当即持剑而入,禀过各路将领、诸侯,就以助兴为名开始舞剑。一时间,只见剑光飞舞,项庄一步一步渐渐欺近刘邦身前。张良见状,正欲出言叱喝,一旁的项伯心道:此事乃是因我项伯而起,若让沛公即刻死在帐中,我有何面目再见张良?于是他也拔剑起舞,拦在项庄身前,竭力掩护刘邦。
见项伯、项庄叔侄二人搅作一团,这可急坏了一旁的范增、张良二人。范增这时预备下的招数已全部用完,着急也只能干着急;张良却还有一招未使,他趁众将不备,悄然起身出帐,高声道:“樊哙将军何在?”
一人急步上前,正是樊哙,问张良道:“如今大帐内,情形如何?”
“范增老儿令项庄舞剑助兴,实为刺杀沛公也。”
“张司徒放心,沛公若有不测,樊哙与之同死!”樊哙答过张良,一手持剑,一手操盾,大踏步闯入帐去。门前侍卫见一鲁莽大汉无故闯入,连忙持戟去拦。只听“砰、砰”两声,樊哙盾牌举处,两侍卫皆倒。
项羽正与众将饮酒甚欢,突见异状,忙以手按住腰间剑柄,怒问道:“来者何人?”
张良这时也已归帐,忙替樊哙答道:“沛公参乘(相当于警卫),樊哙是也!他听闻沛公含冤受屈,唯恐为大将军所杀,故愤然前来。在下拦遮不住,还望项大将军恕罪!”
项羽力能举鼎,乃是天下第一壮士,见樊哙忠心护主,勇气可嘉,转怒为喜道:“既是壮士,可入帐来。来人哪,赐酒!”
项羽左右连忙将酒樽呈上。樊哙双手接过,一饮而尽。项羽见他爽快至此,更是欢喜,又道:“拿肉上来,再献壮士。”左右得令,连忙又将一猪腿献上。樊哙以盾作案板,以剑作刀,须臾之间,便将一偌大的猪腿吞食干净。项羽哈哈大笑,再问樊哙道:“将军爽快人也,可敢再饮酒乎?”
樊哙道:“在下来时,便决心命丧当场,何惧区区饮酒!”毫不犹豫间,又接过一酒樽,仰脖便灌。
项羽却奇道:“我项羽素来仰慕好汉,怎会有命丧当场一说。壮士,愿闻其详。”
樊哙抛下酒器,凛然道:“樊哙一介莽夫,大将军莫怪。昔日,楚怀王曾与诸将有约,先入关中者为王。定此盟时,项将军也在当场,无须细说。我家主公披坚执锐,先入关中,却不敢自专,驻军霸上以待将军。结果,大将军不问究竟,竟反拿此事问罪沛公,樊哙实在不服!项将军若仍要杀沛公,可先斩樊哙!”
项羽听过这铿锵之言,不仅不怪罪樊哙,反而面带愧色。于是忙令项伯、项庄二人弃剑退下,又给樊哙赐座,不敢以下人之礼待他。樊哙坐下后不久,刘邦起身如厕,张良目视樊哙,二人尾随出帐。
出了帐后,张良对刘邦道:“沛公可速回霸上,此间非久待之地。”
刘邦是真心如厕,慌忙间,答张良道:“若不辞而别,一旦项羽怪罪,又该如何?”
樊哙愤然道:“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趁此时离去,更待何时。张司徒之言是也!”
刘邦心念一动,又目视张良。张良笑道:“沛公只管急去,项羽、范增处,张良自有计策。”
当下,刘邦飞身上马便走,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四人率百余护卫,一路紧随。众人不走大路,只抄小道,争分夺秒赶往霸上,只留张良一人辞行。张良待在帐外多时,揣度刘邦一行已走远,方才掀帘入帐。
这时,酒宴已将解散,项羽等人也已酩酊大醉。张良上前,伏地拜罪道:“禀报大将军,沛公因酒醉不能前来,已先行告退。临行前,特让张良前来辞行。”
范增年老,不爱饮酒,此时仍然清醒,忍不住大怒道:“刘邦饮宴半途即走,欺人太甚!项将军,可立即派人前去缉拿,以治其不辞而别之罪!”
张良故作战栗,对范增道:“不瞒范亚父,沛公此时早已返回霸上军中!”
“你……”范增手指张良,怒极语塞。却又见张良抬头,从袖中抖出宝物,恭敬托起,对项羽道:“将军,沛公不辞而别,正是因为惧怕项将军之神威。特令小人献上玉璧一双,以献将军;玉斗一双,以献亚父。将军若顾念当日同朝为将之情,可先行收下。来日沛公再寻得世间异宝,定会亲自给您送来。”
项羽面色熏红,令张良将玉璧、玉斗献上,细细一看,果然是世间难求的美玉,点头赞许过后,又传与在座众将观赏。不料,身旁的范增却不领情,当场失态,将玉斗掷于地下摔得粉碎,叱项羽道:“竖子,为此区区小礼,弃老夫妙计不用!将来夺将军之天下者,必沛公也!”言罢,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颤颤巍巍,头也不回地拄拐出帐。
张良也随即告辞,自回霸上去了。
是夜,在鸿门,项羽与各路将领、诸侯,喝得酩酊大醉。在霸上,“叛徒”曹无伤的首级已被刘邦斩下,以警示三军。
鸿门宴结束后,刘邦迫于形势,对项羽称臣。项羽作为不二统帅,不日率军西入咸阳。作为项燕的子孙,作为楚人中的佼佼者,他看着那气势磅礴的咸阳皇宫,丝毫没有刘邦那样的向往和迷恋,而是决绝地下令道:“付之一炬!”
耗费数十万民力不断修缮,自一个世纪前就是秦国政治中心的咸阳宫殿(经考证,项羽焚烧秦皇宫时,“阿房宫”才刚建了一小部分,并不在被焚毁之列),就此被项羽粗暴地放火焚毁。一时间,咸阳城内火光冲天,连续三月不灭。
咸阳子民大感悲愤,以子婴为首,苦苦劝谏。
项羽又下一令:诛杀子婴,尽屠咸阳秦人!
就这样,秦人的光荣历史,被项羽用大火和屠刀中断了。秦人之后,楚人登上了华夏历史舞台的中央。项羽乃留恋故土之人,对这块不属于楚人的关中之地同样没有丝毫兴趣,不日即宣布:他将引楚军东归,各路大将、诸侯,也当各自返回此前辖地。消息传出后,项羽帐下有一小吏,名称韩生,慌忙前去苦劝项羽:“关中人口稠密,沃土千里;又有崤函之险,固若金汤。大将军何不就此留下,据秦地称王?”
不料项羽却说道:“富贵不还乡里,如身着锦衣夜行,谁人可见,又谁人可知。本将军主意已定,任何人不得再劝。”
韩生只得退下。旁人问他此事,他笑道:“都说楚人乃‘沐猴而冠’者(这是讽刺项羽胸无大志),果不其然。项羽弃至宝之地,不居关中以称大王,而宁愿回楚国,屈居楚怀王之下作一卑将,是何等愚蠢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过一日,这话便传到了项羽耳中。项羽闻言大怒,又冷笑道:“无知韩生,他岂知我项羽之志!——哼哼,楚怀王?如今形势,他焉能钳制于我!”旋即令人将韩生丢入大锅,用沸油烹杀。
结果,项羽这番大话传到彭城,楚怀王也怒了:寡人身为楚国之王,怎的就不能钳制你?这个傀儡,寡人不做了!他抱着鱼死网破之念,竟亲笔作书一封,差人速速驰入关内,送至项羽手中。
事情越闹越大了。项羽不是好脾气的人,一见楚王书信,二话不说,传召各路诸侯齐聚一堂,围观楚王诏书。
诏书上写道:“称王一事,只可尊前日之约,项将军不可擅行。”言下之意,你项羽既不想当“关中王”,那就不要当了!给刘邦当。
刘邦也在场,见峰回路转,心中也不禁一喜:什么,我刘邦得而复失的“关中王”,难道就因他君臣二人之争,又将失而复得?
便在这时,项羽露出了他的庐山真面目,只见其环顾各路将领、诸侯,大声道:“楚怀王,何人也?其上无安民之德,下无尺寸之功,若非我项氏一族疆场厮杀,他焉能高居庙堂之上?灭秦者,是我项羽与诸位也;定天下者,是我项羽与诸位也。他既出此狂言,不肯分封你我,我等何不自立!”
于是不再请示楚怀王,项羽即日做主,大封天下诸侯,共计一十八路(项羽自封,未计算在内)。
“封章邯为雍王,定都废丘。”(在今陕西兴平南)
“封司马欣为塞王,定都栎阳。”(在今陕西西安东北)
“封董翳为翟王,定都高奴。”(在今陕西延安北)
“封魏豹为魏王,定都平阳。”(在今山西临汾西)
“封申阳为河南王,定都雒阳。”(在今河南洛阳东)
“封韩成为韩王,定都阳翟。”(在今河南禹县)
“封司马卬为殷王,定都朝歌。”(在今河南淇县)
“封赵歇为代王,定都代县。”(在今山西忻州北)
“封张耳为常山王,定都襄国。”(在今河北邢台)
“封英布为九江王,定都六县。”(在今安徽六安北)
“封吴芮为衡山王,定都邾县。”(在今湖北黄岗北)
“封共敖为临江王,定都江陵。”(在今湖北荆州)
“封韩广为辽东王,定都无终。”(在今天津蓟县)
“封臧荼为燕王,定都蓟县。”(在今天津蓟县)
“封田市为胶东王,定都即墨。”(在今山东即墨)
“封田都为齐王,定都临淄。”(在今山东淄博)
“封田安为济北王,定都博阳。”(在今山东泰安东南)
计点以上诸侯,已得一十七路。又因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三人皆是秦朝旧将,封地又皆在关中,故统称为“三秦王”。除此之外,还有二路诸侯,正是项羽、刘邦二人。
项羽又自封为“西楚霸王”(霸王,即指天下诸侯之首),定都彭城。治下共计有大郡九个,分别是:泗水郡(又称泗川郡,楚国都城彭城,即隶属该郡)、砀郡、薛郡、东郡、东阳郡(原东海郡)、郯郡、鄣郡、会稽郡、陈郡。(项羽的“西楚九郡”有几种说法,大致类同,此是说法之一。)再加上他的得力干将英布,又独辖九江、庐江二郡。因此可以说是地大物博,归其统辖之地,实际达十一郡之多。
再看刘邦。
对刘邦来说,他自知实力有限,要求也不高,那就是得到理应属于他的“关中王”。至于是楚怀王分封,还是项羽分封,那都在其次。结果,项羽“咔嚓”一下,将“关中之地”分割成了“三秦之地”。最可恶的是,即便这样,雍地、塞地、翟地三者之间,他也没捞着一块。这时,项羽发话了:沛公,莫要动怒,“关中王”你虽然做不成了,却可以做“汉中王”嘛。——特封你两郡半:巴郡、蜀郡,以及汉中郡半部,可定都南郑(在今陕西南郑)。
刘邦怎能不怒:巴郡、蜀郡,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人烟荒芜、只有土著的蛮荒之地啊!好不容易有个汉中,略近中原,偏偏还只有半个……这还不算,作为秦朝最后的名将,章邯的封地雍地,恰巧就堵在汉中以北!
看来,一旦遵从了此分封之法,南下入了蜀中,此生是别想回到中原了!
由不得他多想,大封诸侯仪式已然结束,刘邦与其他诸侯一样,只得在项羽威严的注视下,跪地谢恩。但一回军中,他立即召集军队,下达了进攻项羽的军令!
项羽,我刘邦跟你拼了!
命令方下,萧何、樊哙等人一拥而上,将刘邦抱住。刘邦奋力挣扎,硬要出战。萧何众人拦他不住,只得悉数跪于其膝前,含泪苦谏道:“大王,蝼蚁尚且偷生。您既已贵为一方诸侯,名扬天下,何苦白白送死?”
刘邦双目圆睁道:“此话何解?”
萧何道:“巴、蜀之地固然偏僻,我等亦不愿前往,但去了,好歹有一线生机。他日若得良机,未必不能出巴蜀而收三秦也。眼下若与项羽交战,则大王与我等必死无疑,战之何益?——大王英明,可三思而后行也。”
刘邦怒色褪去,黯然叹道:“萧何之言是也。”当即撤销出战之令,决意入蜀。
汉王刘邦与众将各自收拾行装,调遣军队,准备启程南下。这时,张良前来辞行。汉王大急,他之所以肯入蜀中,只为相信张良必有助他出蜀之策,如今见他竟然要走,哪里肯放?张良微笑过后,附于汉王耳边,轻声道:“张良此去,不为他事,正为替汉王谋划出蜀之策也。”
汉王不解,目视张良。张良只得又道:“眼下项羽虽封汉王入蜀,却用章邯挡住出蜀的北上要道,只因他对汉王心存忌惮。张良身为韩人,并非汉王旧将,此时若不随韩王成一并东归,恐惹其猜疑,徒招杀身之祸。故只得权且作别,他日自会相见。”
汉王这才转惊为喜,便叩问出蜀之策。张良不答,只从袖中取出锦囊两个,赠予汉王,且吩咐道:“张良已在锦囊上做好标记,汉王入蜀时,出蜀时,可分别打开来看。其中便有入蜀、出蜀之策。”汉王忙小心接过收好,再问张良:“出蜀之后,又当如何?”
张良笑道:“出蜀之时,便是汉王与下臣重逢之日。”
汉王也大笑,放心动身。临行前,特赐张良黄金千两。张良也不推辞,干脆收下,令随从抬了便走,悄悄送到了项伯府上。
项伯见张良携重金前来,大愧道:“侄儿行事莽撞,无人可劝,项某对汉王入蜀一事也是极为愧疚,岂敢再收阁下重礼?”
张良忙道:“汉王感激项伯前日救命之恩,特请张良前来致谢,别无他意。”令随从将重金送入内府,自己拉着项伯坐下,只谈昔日旧情。席间,张良突然问道:“项兄,西楚霸王既封沛公为‘汉中王’,为何只封汉中半郡,名不副实也。可否代为说情,为沛公再增封半郡。”
项伯慨然应诺:“只是汉中半郡,又非关中之地,此事包在项某身上。”张良大喜,又寒暄片刻,起身告辞。
数日后,西楚霸王项羽果然下诏:汉王忠心耿耿,又肯率先入蜀,可再赠封汉中半郡,以作名副其实的“汉中王”。
此诏令传至汉军之中时,汉王尚未抵达汉中。闻此喜讯,略一揣测,便知是张良所为,感激不已。又行数日,汉军先锋来报,说大军已行至子午谷前。汉王素知子午谷艰险异常,非一般山路,连忙策马上前细看:只见此地山路陡峭,谷深流急,蜿蜒纵深数百里,无路可行。幸好秦国鼎盛时期,曾在此处沿着山壁建成六百里栈道,若无此道,大军绝不能通过。于是汉王与众将只得牵马而行,相扶而过。行数十里,汉王猛然想起,张司徒临走前吩咐,入蜀之时,即可拆开第一个锦囊!遂急忙取出来看。
锦囊上写道:既入巴蜀,可焚绝栈道。
汉王大惊:烧此栈道容易,但将来如何方能再出巴蜀?便找萧何商议。萧何道:“张司徒之计,从无不中,大王只管依计而行便是。”于是汉王吩咐下去,众汉军一边走,一边焚烧身后栈道。等大军抵达南郑时,六百里栈道已全部焚毁。
汉王刘邦既入巴蜀,西楚霸王项羽这边,也与各路关东诸侯相继东归。楚军方出咸阳,又是范增心细,特进谏项羽道:“那刘邦素来狡诈,万一方入巴蜀,随即统帅十万之师,北上反攻三秦,如何挡之?”项羽笑道:“有章邯镇守雍地,刘邦何敢轻动?”话虽不错,但范增忌惮张良多智,心道刘邦得此人辅佐,未必胜不得章邯,仍反复劝说。项羽便顺范增之意,特差精兵三万,南下监视刘邦动向。刚去几日,三万军士便全部返回,告项羽、范增道:“子午谷中,六百里栈道已被汉军完全烧绝,我等既无路南下,汉军也已无路北上。”范增正疑惑间,张良又到,加入了韩军阵中。范增这才彻底放心下来,紧随大军,一路向东急返。
公元前206年,西楚霸王项羽重返彭城,行加冕之礼,宣布大楚复兴,代秦国为天下霸主。西楚国内,一切政令、制度、官衔品级,悉复古为战国时期楚国旧制。置令尹二人,范增、项伯,以掌国政;又尊龙且、英布、季布、钟离昧、虞子期为“西楚五虎大将”,以镇四方。也就在这一年,项羽因一山容不得二虎,另尊楚怀王为“义帝”,命其搬出彭城,迁往穷山恶水,堪比巴、蜀二地的郴县(在今湖南郴州市)居住。楚怀王对此不满,结果为项羽部下英布等人弑杀。
从此,天下再无楚怀王,只有西楚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