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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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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的身亡,宣告建国仅五年的西楚国也随之灭亡。刘邦就此统一天下,登基为帝,定都于长安。
刘邦便是汉朝的开国之君,史称“汉高祖”“高皇帝”,庙号“太祖”。
毫无疑问,在汉朝初期,普通百姓是幸福的,汉高祖吸取秦朝灭亡的教训,轻徭役,薄赋税,选贤能,劝农桑,采取了一套简称“休养生息”的治国策略,使得天下太平,万民悦服。然而,对于韩信、英布、彭越等开国功臣来讲,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就非常悲剧了。
项羽为何而亡?项羽之亡,是亡于他自己亲手所册封的诸侯之手。因此汉高祖就想了,今天下虽暂时统一,但这些“异姓诸侯”(非刘姓的诸侯)个个能征善战,封地加起来,又占了天下一半,万一哪天联起手来反抗朕,朕岂不是成了第二个项羽?
于是,汉高祖采取了两个对策来解决上述难题。其一,他将异姓诸侯之中,对他威胁最大的楚王韩信(刘邦统一天下后,改封韩信为楚王)逮捕,软禁于宫中,并收回其封地,交给自己的兄弟、儿子掌管,从而实现以“刘姓诸侯”来钳制“异姓诸侯”;其二,他将一些实力弱小,对他构不成威胁,但偏偏所处的地理位置又十分重要的部分诸侯重新加以改封。比如说与韩信同名的另一员开国大将韩王信,辖地颍川。其领土以北,就是“荥阳—成皋”一线。汉高祖为了不让这一战略要地落入他人之手,改封韩王信为“太原王”(韩王信北上太原郡之后,史料中仍称之为“韩王”,但已有名无实),定都于晋阳(在今山西太原)。至于其之前所辖的颍川之地,则为朝廷收回,改设作郡县。
相较“楚王韩信”而言,韩王信无疑是幸运的。太原王就太原王吧,好歹也算是封疆大吏。他不敢违抗上令,只得放弃了膏腴之地颍川,前去太原郡上任。结果一到太原,他就发觉事情不太对劲,因为这里荒郊僻壤不说,还有一位不友善的邻居,整日在他家门口磨刀子。
——匈奴人!
韩王信是好样的,一看这形势,立即上书皇帝,称愿为大汉担当北部屏障,因此请求定都于马邑(在今山西朔州),方便对抗匈奴。高祖让人取来地图一查,知道马邑在晋阳以北四百里,是贴近匈奴势力的最前线,大加赞赏,便下旨给他:“就依爱卿所奏!”
迁都马邑之后,韩王信不敢懈怠,积极备战。半年之后,匈奴人果然来袭。一番交战后,韩王信大败特败,只得令人携带书信紧急赶往关中,向汉高祖求援。
客观地说,韩王信虽然不是韩信,但也算是一位战功卓著的将领。而他北面的匈奴人,如果持续之前与李牧、蒙恬战斗时的拙劣表现,那么很有可能会与楼烦、东胡一样被史料草草带过,绝不会成为一个名垂青史,令汉王朝闻之色变的强大对手。为了帮助大家了解清楚此时的匈奴情况,下面我们暂时抛下韩王信,来分析一下他的对手。
我们都知道,匈奴首领的尊号为大单于,首领夫人的尊号为阏氏。那首领的继承人呢,这一点因史料中说得不明确,索性称之为“匈奴太子”好了。下面的故事,就从一位大单于、一位阏氏和一位匈奴太子三人身上说起。
公元前230年至公元前220年期间,正是秦始皇致力于横扫六国之时,北方匈奴人在一位名称“头曼单于”的首领领导下,渐渐从惨败给李牧的颓势中恢复过来。头曼单于此人极有野心,也极有能力,正是在他手上,“撑犁孤涂单于”这一尊号被用作称呼匈奴首领的特定称谓,从此被确定下来,简称“单于”,意为上天之子。换句话说,头曼单于是“匈奴由一个部族称谓转变为一个国家形式”的奠基者。之前的匈奴,只是许多散乱的大小部落,到了他这里,则被中央集权,形成了一个匈奴国。
既然号称是上天之子,大单于作为最高统帅,权力等同于皇帝,主要掌管匈奴国的中部地区,都城为王庭(就如中原皇帝会经常迁都一样,王庭的位置也经常变换。大部分时期位于今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境内)。大单于以下,为左、右贤王,“左贤王”掌管匈奴东部,“右贤王”掌管匈奴西部。再往下,则又分作“左右谷蠡王”“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等,官位依次由高到低,各辖一部地界,无须一一细表。再往下,掌管千人部队的,掌管百人部队的,可称之为“千长”“百长”,最小的为“什长”(掌管十人左右的小分队)。这么一番解释下来,我们可以发现:匈奴国经头曼单于改革后,军队体制上已与华夏民族类似,再也不是呼啦啦一片来,呼啦啦一片去的景象了,这就保证了其在实战中的效用提升。
冲着建立“匈奴帝国”的美好憧憬,头曼单于改革完军队体制后,开始着手向四面扩张。当时,匈奴国南方有秦国,东方为东胡,西方为月氏,可谓是“四强鼎立”。头曼单于权衡过后,决定对“柔弱”的秦国下手。——其余两支势力和匈奴一样,都以骑兵见长,唯有秦军以步兵为主。结果我们也知道了,一番大战下来,蒙恬大显神威,杀得头曼单于全线放弃河套,缩回到了草原。头曼单于吃一堑长一智,在认识到大秦帝国的强大后,将主攻方向对准了西方的月氏国。
为了保证此战必胜,刚刚吃了败仗的头曼单于冥思苦想,想出一妙计,他将匈奴太子冒顿给请了出来,派他前去月氏国担当人质。然后,匈奴国突然发动大军,急攻月氏国。
这一计,是匈奴人长期与中原将领作战,方学会的“兵不厌诈”。月氏国哪能料到这个,才一交战,就被匈奴大军杀得落花流水。月氏王恼怒之下,一边匆忙召集军士抵抗,一边就令人去擒杀匈奴质子冒顿。
冒顿之前也是蒙在鼓里,一见匈奴军队突然出现,且将月氏军队击败,已知大事不妙,忙抢在月氏王的杀手赶到之前,偷了匹好马逃了出来,千辛万苦之下,总算安全返回王庭。其父头曼单于见儿子死里逃生,也自欢喜,于是将冒顿安抚一番后,分出骑兵一万归他统领。
冒顿是谨细之人,他明白前日的险境绝非无缘无故。于是暗中打探,方知是阏氏的意思。原来,这位冒顿太子并非现任阏氏所生,只要他一死,阏氏的亲子便可顺利继承匈奴太子之位。冒顿了解缘由后,对头曼单于、阏氏二人怀恨在心,准备弑父自立。
他传令部下制作鸣镝(一种响箭,射出时会发出响声),万余骑兵全部装备这种箭矢。装备完后,他骑一劣马,令部下骑自己生平所爱的宝马,大举出猎。狩猎之时,冒顿突然以鸣镝射向自己的爱马,且下令全军,必须朝着第一支鸣镝射出的方向射箭。有部下知此马为冒顿至宝,一时犹豫未放箭的,全部被冒顿杀死;又过数日,冒顿携爱妻出猎,突然用鸣镝射向爱妻,部下于心不忍未放箭的,尽遭斩杀;再过一段时日,冒顿见有军士携头曼的爱马在野外吃草,他便开弓射向此马,左右部下见了,齐刷刷掏出弓箭射之,无一人胆敢落后。冒顿暗喜,已知将士可用,便邀请父王出猎。头曼单于不知是计,放心跟随冒顿出发。狩猎之时,突见冒顿弯弓搭箭对准自己,头曼单于大惊失色,再回顾其身旁四周,凡是冒顿部下,无一人不拿弓箭对准自己!一刹那,只听鸣镝声大起,头曼单于当场被万箭射杀。
就此,冒顿篡得匈奴国大权,史称冒顿单于。继位之初,他碍于立足未稳,与东胡、月氏二强交好。东胡首领向他索要宝马,冒顿单于当即令人持马献上;东胡首领向他索要一心爱阏氏,冒顿二话不说,亦拱手相让。因此东胡首领认为冒顿软弱,防备之心大减。又有一日,东胡首领向冒顿单于索要一块无人放牧的荒地,冒顿尽集部下商议。有部下心道:这冒顿单于之前对东胡唯唯诺诺,不如迎合他的心意,也好加官晋爵。于是几人上前,献策道:“只是一块荒地而已,我等留之无用,不如放弃给东胡。”冒顿单于大怒:“土地,乃是国家的根本,岂能弃之于人?”当场将说要献地的统统杀光,然后尽起匈奴骑兵数万,偷袭东胡。东胡首领猝不及防,惨遭匈奴人乱箭射杀,其余残兵败将也大多归降,只有极少部分东胡人仗着马匹精良,远远躲去东北避难,此后数十年,不敢再踏入草原半步。
征服了东胡部众后,冒顿大军势不可当,又大败西方霸主月氏国,迫使其向中亚地区迁徙。然后,他南下河套,北击大漠,一番东、西、南、北四方出击后,冒顿单于建立起一个匈奴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强大帝国,史料中称“南起阴山、北抵贝加尔湖、东达辽河、西逾葱岭”(面积大致相当于今日内蒙古再加上蒙古国全境)。又因楼烦、林胡等其他部族望风而降,冒顿单于帐下,渐渐拥有了一支人数达四十万之多的“鸣镝部队”。
这,就是太原王韩王信的对手。而韩王信的部下,步、骑全部相加起来也不到十万。
韩王信的求援书信传到长安后,汉高祖仍然优哉游哉,因为他根本没有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认为:什么冒顿单于,什么大匈奴国,区区一个游牧民族而已,李牧、蒙恬手下败将。那韩王信好歹也是一位骁将,收拾他们绰绰有余。于是陆续派了几支规模只有数千人的援军过去,这事就没了下文。这下可缺大德了,韩王信那边已被匈奴骑兵打得溃不成军,又不敢私自放弃封地太原,只能令部下送礼给冒顿,向匈奴人求和。
细论这事,也属无奈之举。不料汉高祖听闻韩王信私下与匈奴议和,勃然大怒:朕封他为一方诸侯,不料这厮竟敢与匈奴人私通!当即颁下诏书,诏书中道:“韩王身为朕所封之北疆重臣,不筹划攻取匈奴之法,却私下向敌人屈膝求和,深失朕望。若是再不能取胜,朕唯韩王是问!”
韩王信之前没等来援兵,内心早已对汉高祖不满。等见到诏书,他气极之下,索性反了!时年九月,韩王信以刘邦为君无道,擅立亲信为由,主动引匈奴大军南下。冒顿单于遂在夺得河套平原的基础上,又成功将势力渗入太原郡。
汉高祖得知此消息后,终于被迫全力迎敌。他下令:集合大军三十余万,由他亲自统领,北上平叛。
公元前201年冬季,汉朝与匈奴的第一场对抗,正式拉开序幕。
在这之前,汉高祖忙于平定中原,冒顿单于忙于统一大漠,两位大英雄本是相隔千里之遥,素不相识。和汉高祖起初轻视匈奴一样,冒顿单于那边也没将远道赶来的中原军队当一回事。他在得知汉高祖御驾亲征的消息后,非但未严阵以待,反而将匈奴主力向马邑北部收缩,想坐看二虎相争。这下韩王信可又被坑苦了,他兵微将寡,却被夹在两强之中,只得尽集马邑、晋阳等地的太原军主力,南下坚守太原郡南端要塞铜鞮(在今山西沁县),只求能阻住三十万汉军北上。结果汉高祖大军一到,铜鞮守军碍于皇帝威名,不战自乱,被汉军轻松突破。
才分别十余日,冒顿单于就见韩王信率败军逃回马邑,这才开始认真审视眼前的这支汉军部队。——且说那太原郡,就位于河套以东,与匈奴已占领、并且已安排牧民在当地游牧的河套根据地只有一河之隔,若此二地皆被汉军夺回,着实可惜。于是他下令:左、右贤王各率骑兵一万,南下支援韩王信,扼守第二道防线:晋阳。
参考匈奴官衔体制,这两位可都是重臣,如此郑重其事,却总共只分派给他们两万援军……别说韩王信,两位匈奴大人也是摸不着头脑。但碍于那位冒顿大单于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他们三位不敢不从,只得按照计划,专心固守晋阳。
几日后,又有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传到韩王信处。先前于铜鞮大败后,他的部将曼丘臣、王黄二人走散。到这时,他们已知韩王信得左、右贤王相助,退守晋阳,却不急着率军赶来会合,而是扶立旧日赵国后裔赵利为“赵王”,另行屯扎于晋阳东北的广武(地名,在今山西代县西南,不是之前提到的广武山)一带。——明明是自己的部将,怎么变成“赵王”部将了?没等韩王信将这事琢磨明白,南方尘头大起,汉高祖的三十万大军到了。
一边是兵力三十余万,又是趁势追击;一边是兵力只有数万人,而且还被分作两部,战果不言而明,韩王信又是大败。汉高祖在连续拿下铜鞮、晋阳两座重镇后,渐渐产生了骄傲情绪,于是他马不停蹄,又率全军急速北上,攻打广武。
数日之后,广武防线崩溃,曼丘臣、王黄带着他们所扶立的“赵王”落荒而逃。汉军已基本收复太原全境。高祖让人一查,得知冒顿单于因匈奴、韩王信联军连战连败,已放弃马邑,退守代谷,就在广武东北不远处。
“韩信小儿,前日将冒顿说得如何了得,害得朕寝食难安。今日一见,不过如此。立即通知全军,随朕向东北进发,誓擒贼首冒顿!”
须臾工夫,三十万大军重新集合完毕,汉高祖刚要下令军队开拔,一人突然上前,拦在高祖身前道:“陛下万万不可!匈奴人横扫漠南、漠北,绝非只有此等能耐。以微臣之见,陛下此去,只恐中了冒顿诡计。”
汉高祖目视此人,名叫刘敬(原名娄敬,因当日建议汉高祖定都长安有功,汉高祖赐姓为刘)。刘敬奉高祖之命,刚从代谷出使归来,一见皇帝已召集起兵马,大惊失色前来劝阻。
“不肖之臣,焉敢乱我军心!前日朕已连派多人前去代谷打探,连你在内已有十位,他们都说可北上追击,为何独独你一人说不可?”
“不瞒陛下,微臣抵达代谷时,所见匈奴人也皆是老弱,绝非我军敌手。但兵法之中,有欲擒故纵之说,陛下怎能肯定这不是冒顿有意为之?”
“口舌之辈,也敢与朕妄谈兵法?”高祖手一挥,令人将刘敬执下,只待大胜归来时,便要将他斩首示众。
汉军于是拔寨而起,随汉高祖前往追击匈奴。将到代谷时,前哨来报:驻扎于代谷的匈奴军队闻知中原皇帝御驾亲征,早已逃散一空。汉高祖纵声大笑,不等尾随在后的步兵赶到,只率数万骑兵继续北上,长逐草原。又奔驰数日,高祖算算路程,所部先锋早已过了太原,深入雁门地界。
雁门郡,邻近广武、代谷,是大汉王朝最北端的重镇之一,名将李牧曾长期把守的雁门关,便位于该郡南部。再往西北去,便是名属汉朝,实际已被匈奴控制的云中郡。汉高祖理清了这一带地形后,猛然大惊:不好,韩王信前日驻守马邑,尚且遭匈奴大军围攻;朕如今已过去马邑有数百里,怎会连匈奴人的踪影也未见着?正惊疑不定时,只听胡人的叫嚣声大起,夹杂着清脆的鸣镝响声,匈奴骑兵已从四面八方一阵风杀来。
原来,冒顿单于之所以撤离代谷,正为设伏于雁门境内,好将汉军一网打尽。为了毕其功于一役,此战,冒顿单于几乎调集了整个匈奴国境内的全部军队。其中,左贤王统帅十万骑兵,清一色青马,从东面来;右贤王统帅十万骑兵,清一色白马,从西面来;冒顿单于自率十万鸣镝骑士,部众皆骑乘火红战马,从北面来。等汉高祖察觉大事不妙,急欲撤军南下时,后队士兵已从南方惊慌失措赶来,在皇帝马前哭诉道:“十万匈奴人,皆骑乘黑马,已将雁门关一带彻底封锁。”
完了完了,那冒顿单于不学自通,竟也会设下“十面埋伏”!
好一位汉高祖,面临此等危局,并无慌乱,他问随军向导:“附近一带可有城邑?”
“东南方向不远处,便是平城(在今山西大同)……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逆贼韩信投降匈奴时,含雁门全郡,连带平城在内,都已落入匈奴人之手。”
“全军听令,先去平城,再做商议!”汉高祖身边,骑兵只有两万余人,另含脚程较快的步兵在内,也不过五万左右。高祖深知这时若与匈奴四十万大军展开对攻,必会全军覆没,因此欲依托城池先稳住阵势,固守待援。这,也是他在多次败给项羽之后,锻炼出来的看家本领。
之前几日已是阴风大起,小雪不时落下,这一日,突然天降暴雪,将茫茫草原铺成银妆一片。汉高祖众人连续奔走多日,早已是人困马乏,饥渴交加,好不容易捱至平城下时,城内果然有数千匈奴人镇守,纷纷朝城下射箭。高祖见入城不得,不敢停歇,只得传令汉军继续向东南走,重新寻找落脚处。
也是汉高祖不该亡命于匈奴人之手,就在平城往东五里处,有一土丘,高百余丈,方圆数十里。高祖见此土丘,如见金山、银山,忙令军士撤往山上驻扎。到了山上后,弓弩手在前,步兵、骑兵尾随其后,终于构筑成一道临时防线。不多时,冒顿单于亲率四十万匈奴大军赶来,将汉高祖围得如铁桶一般。
因这座土丘名为白登山,史称:“白登之围”。
不得不感叹,汉高祖的选择太明智了。此后数日,数十万匈奴大军仗着人多势众,频繁对白登山发起强攻,但因汉军居高临下,匈奴骑兵仰攻不便,始终未能得手。冒顿单于见那中原皇帝用兵果然有一套,索性不攻了。他晓谕各部王侯、将领:务必严密封锁各处下山要道。——且看汉军孤守此荒山,能支持到几时。
这一下,汉军的优势瞬间变成了劣势。因汉军此行仓促,冬衣、粮草都准备不足,加上连日来大雪纷飞,白登山变成了冰山,中原士兵哪吃过这等苦?才过五日,冻伤者就有十之二三。汉高祖看了暗暗心急,只怕匈奴人过几日一旦再次发起进攻,将士们连拉弓的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办?难道朕就这样被困死这里?汉高祖摇头过后,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陈平。是的,不管形势再怎么险恶,只要有了这个人,朕必能化险为夷!
这几日,汉高祖忙于在雪天中督战,陈平缩在军帐中,却也没闲着。通过对几名匈奴俘虏的严刑拷问,他逐渐掌握了一些重要情报。眼下,见皇帝来询问他化解“白登之围”之法,陈平胸有成竹回道:“据微臣反复审讯,知那冒顿单于新立了一阏氏,极为宠爱。陛下可动用金帛厚结此人,用阏氏说服冒顿,放我等出去。”
高祖皱眉道:“真会这么容易?”
“除此之外,别无良策。”
也罢,死马权当活马医吧。于是汉高祖搜集军中财物,尽数交给陈平。陈平布置一番后,叫上一位精通匈奴语言又机敏伶俐的使者,让他依计行事。
那使者持财物到了山下,说奉大汉皇帝之命,求见阏氏。匈奴军士见汉国使者只有一人,并不心疑,于是带他入帐。入了帐中后,使者献上财物,就求阏氏代为说情。阏氏见了许多珠宝、玉器,都是塞外之人从未见过的,原本贪念大起,但见使者另有要求,连忙推诿道:“此乃军国大事,我一介妇人,岂能说动大单于?”
“若阏氏不愿说情,可代在下将另一物献于大单于。大单于见后必然欢喜,便无劳阏氏了。”
阏氏听说除珠宝、玉器之外另有重礼,而且还是专门献给大单于的,好奇之下,要过一看,原是一女子画像。画像上的女子栩栩如生,姿色出众,真乃绝世佳人。阏氏不由惊怒道:“这是何意?”
“大漠骑士固然骁勇,可惜无甚佳丽。大汉皇帝为求罢兵,愿献上中原第一美女,服侍大单于。可惜该女子眼下不在军中,只得先将其画像献上。”
“此举大可不必!”阏氏收起怒容,对使者道,“倘若大单于不肯听我之言,又该如何是好?”
“只要阏氏愿意一试,成或不成,改日皇帝必用百倍厚礼答谢。”
阏氏为防汉军那边再来献什么美女、佳丽,当夜便竭尽所能,对冒顿单于大吹枕边风:“臣妾虽是女流,但听说那汉军被围困已达五日,外援尽绝,而军心不乱,这绝非寻常之事哪!”……“臣妾又听说那汉朝皇帝乃是赤帝子转世,是受神灵庇佑之人,只恐杀之不祥哪!”说来说去,她见冒顿单于始终不动声色,只得又道:“被围于此地的汉军,不过是区区一支偏师,其后队兵马尚有二三十万人。若他们听闻皇帝消息,必星夜赶来救援。我军固然骁勇,到时难免遭内外夹击之险。再说了,大单于与我久居草原,以放牧、狩猎为乐,即便擒杀了汉朝皇帝,能得中原之地却不能居之。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放其一条生路?”
大单于这才回道:“好罢,若汉军处再有使者来,可好生款待,就说本王已答应议和之事,两日后便下令撤军。”
阏氏大喜,只道已大功告成。却不想那冒顿单于是何等人也,其杀生父、杀前妻时,一如屠杀猪狗。可见亲情、女色对他而言都是无足轻重,唯有权力,才是他的最爱。于是他将计就计,一边抚慰住财迷心窍又唯恐他人争宠的阏氏,一边就暗调韩王信、赵利二部兵马北上,共战汉军。
冒顿单于早已看出来了,之前匈奴军队人数远远多于汉军,却围攻不下山头,只因匈奴士兵善于骑射,不善步战。因此冒顿单于决定改变策略:让归降于他的韩王信、赵利两军先行攻山,匈奴骑兵尾随其后。这种进攻方法,巧妙之处在于让几部汉人自相残杀,而匈奴人则可坐享其成。退一步说,即便白登山依然攻取不下,至少匈奴军队不会有太大损伤。
第二日,汉军使者又下山来拜见阏氏,阏氏以“单于愿意议和”之言相告。使者大喜,回山后禀报皇帝、陈平。二人也是大喜。但陈平细细一想,又问那使者道:“匈奴人何时解围?”
“明日便是解围之期。”
“如今山下防备如何?”
“数十万匈奴大军未曾松动,只容在下一人通行。”
陈平听了,隐隐觉得这事有点不妙。事关皇帝的性命和大汉江山,可是万万不能出一点儿岔子的。为了保险起见,陈平筹谋过后,另授使者一秘计,让他动身再次下山。
使者奉命前去。但这次下山后,他没再去拜会阏氏,而是悄悄出了重围,往雁门关方向去了。匈奴军士因见此人来去多次,早已习以为常,并不阻拦。那使者出了平城地界,寻了匹劣马,一路踏雪南下。行了有数十里时,遥遥望见两支军队前后赶来。一军旗号为“韩”,统帅便是韩王信;另一军旗号为“赵”,为首大将却是曼丘臣、王黄二人,另有“赵王”赵利坐镇中军。这二支军队奉冒顿单于之命,正打算赶去白登山下与匈奴大军会师。
汉军使者见了韩王信,连忙上前拦下兵马,说自己是匈奴人,有前方战报献上。韩王信看天色已暗,加上又是冰天雪地的,于是驻军下来,召使者入大帐问话。
使者入帐后,收起匈奴口音,顿首于韩王信膝前道:“不敢欺瞒韩王,在下非是匈奴使者,实乃陛下使者。今奉大汉皇帝之命,请求韩王立即撤军。”
韩王信闻言,旋即大怒,冷笑答道:“当日我为刘邦出生入死,为其镇守荥阳时,更是险些命丧项羽之手。孰料刘邦这厮却不念旧恩,一旦得了天下,便擅立亲信,夺我颍川故地。如此昏君,我韩信何必听命于他!”
“大王差矣。若无陛下隆恩,大王何以位居七大诸侯之列?前日之所以改封大王至太原,只因您勇略非凡,冠绝众将之故。不料那匈奴人骁勇异常,又擅长诡计,陛下一时轻敌,竟也被四十万匈奴大军围困于白登。陛下近日常常叹息,‘朕尚且如此,何以怪韩王无能?’陛下既已知铸就大错,后悔不已,大王难道一点君臣之情也不顾了吗?”
韩王信听后,不为所动,传令侍卫将使者拿下斩首,好送去大单于处报功。
那使者眼看就要踏入鬼门关,不但不惊恐,反而大笑起来:“大王既然心意已决,那明日陛下固然必死,但他死得其所;但大王也仔细想想,您难道活得过明日吗?冒顿此番召您北上,正是要借刀杀人,好嫁祸于你!”
“慢着!你且说,冒顿如何个借刀杀人法?”
“冒顿此人野心极大,早就想入侵中原,只恨空有精骑数十万,师出无名!如今陛下被围已有多日,部下死伤殆尽,冒顿却突然围而不攻,专等大王北上相助攻山。一旦大王攻打白登不下,他必以战败为由,论罪于您;即便大王果然擒杀了陛下,冒顿也必假借‘为大汉皇帝报仇’之名,杀死韩王,尽得太原全境。大王如果不相信在下所言,可自己寻思,他为何扶立赵利为赵王?为何又收买大王部将曼丘臣、王黄等人?……皇帝、大王若一齐过世,则中原无主,又失去北部屏障,匈奴四十万大军一旦南下,何人可以挡之?韩王一招不慎,空留万年恶名。可惜,可恨!”
韩王信毛骨悚然,慌忙斥退手下,请起使者。一番款待之后,韩王信下令部下于黑夜中起程,立即返回太原。他这么一走,附近的赵利、王黄等人摸不着头脑,只怕韩王信刚刚会见过“匈奴使者”,或有什么对己方不利的阴谋也不一定,于是也连夜向南返回。
汉军使者见冒顿的二路援军已退,这才舒了口气,继续向南奔波,终于在雁门关一带寻找到了汉军主力。军中大将曹参等人正为寻找不到皇帝而发愁,一听说皇帝竟被匈奴大军包围在白登,且眼看性命不保,吓得连番催动步兵北上,急忙赶往平城。至此,深陷重围已达六日的汉高祖,终于迎来了一线曙光。
来日,“白登之围”的第七日,大雾。
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中,冒顿单于先后得知了两个不利的消息。第一,韩王信与赵王利二人,约期不至;第二,一直乱打乱撞的数十万汉军主力,已向此地疾行赶来。
再把两个消息一综合,得出个更不利的结果:那二人定是又叛变了,汉军主力,正是被他们领过来的。
这下,打还是不打?素来精明强干的冒顿单于,苦于大雾弥漫,一时也有点蒙。若单论战力,即便汉军三十多万人全部集齐,再加上韩王信、赵王利二部,也非匈奴四十万骑兵的对手;但在四面围山且敌况不明的前提下,如果贸然遭遇到汉军的偷袭,那就不好说了……思来想去,冒顿单于最终选择了谨慎行事。
“撤去西南一角,放汉军自由出入。”
不多时,埋伏于白登山西南山脚的汉军暗探火急火燎将此信息报至皇帝处。汉高祖大喜,知匈奴人网开一面绝非偶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紧急下令全军向此方向突围。汉军就此火速下山,将出重围时,陈平谏道:“匈奴人多诈,陛下不可不防。”于是再献一策,让所有弓弩手张弓搭箭朝外,围成一道圆形屏障,护送皇帝缓缓而出。一旦有匈奴骑兵闯入射程内,立即射杀。
如此,汉高祖凭着陈平的妙计,在太仆夏侯婴等人的护卫下,撤出重围。个把时辰后,日头渐渐升起,大雾将散,汉高祖担心匈奴人趁势来追,下令夏侯婴等人,随他抛下大军疾行。夏侯婴道:“匈奴人之所以解围一角,只因前日攻山时伤亡惨重,亦有畏我之心。陛下一旦疾行,则我军虚实被匈奴人看透,必争先赶来。”汉高祖从其言,仍旧留在卫队之中,缓缓驶向平城。匈奴人尾随其后,果然不敢上前。
将到平城时,曹参等人率步兵二十余万,终于及时赶到。当下两军合兵一处,就在平城西南摆下战阵。冒顿单于见再追无益,自引大军退去。
汉高祖逃出匈奴人包围,返回广武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释放刘敬,执其手感慨道:“前日若听爱卿之言,何至于此!”为他增加食邑二千户。陈平、夏侯婴二人也各有重赏,夏侯婴加封食邑千户,陈平改封为曲逆侯。至于那些当日说“匈奴人全是老弱,可北上追击”的人,高祖恼恨之下,统统斩杀。
汉朝与匈奴的第一次正式交锋,就这样戏剧性收尾。但这只是开始,冒顿单于事后想想,又对放走汉高祖一事后悔起来,于是在韩王信、赵利等人的相助下,仍不间断地对汉朝发动进攻,肆虐代、赵等地。而这时,汉高祖打压“异姓诸侯”、擅立“刘姓诸侯”的恶果也逐渐显现出来。譬如代王,便是他的二哥刘仲。刘仲忠心归忠心,可惜他种了一辈子地,哪曾有过领兵的经验?一看匈奴大军这等架势,吓得连王位也不敢要了,直接跑回国中避难。汉高祖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削去刘仲的王位,改封为侯,以示惩戒。同时,改令猛将樊哙率一支精兵北上,负责镇守代地。
樊哙上任后,一段时期内,北方的形势有所缓解。但匈奴人毕竟多是骑兵,来无影,去无踪,见代地有备,便又将兵锋指向他处。
看来,还是要想个办法一劳永逸解决北疆之患哪。
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再和匈奴好好地干一仗,一鼓作气将冒顿赶回北方大漠。但汉朝毕竟是刚刚统一,军民尚未从多年的征战中缓解过来。加上之前营建长安城,耗费甚多,而且,高祖也不敢再冒杀身之险,御驾亲征了。
有没有不用打仗就能解决匈奴之患的办法?汉高祖因刘敬颇有见识,将此问题抛给了他。
刘敬的对策是:和亲。
(“和亲”,并非是刘敬第一个提出的,早在战国时期就有。那时秦、赵等国为了集中精力逐鹿中原,时常与番邦结盟,其中不乏和亲之举,且大多效果不错。)
高祖一听,不需要打仗就能解决匈奴之患?好啊!于是又问刘敬,如何个“和亲”法。
“其一,每年献上礼物若干,以汉朝之所余,接济匈奴之所缺。”
汉高祖向来对身外之物看得不是太重,一听说要送礼,马上答允,说这个好办。只要边境安宁,牺牲些赋税而已,有何为难的。
“其二,献上陛下之长公主,以示汉朝之诚意。”
刹那间,高祖的脸色沉下来了,送些普通女子可以,怎能将朕的长公主献上?朕的长公主不就是鲁元公主吗!她既是朕的爱女,且又已许配给了张耳之子张敖……朕身为大汉皇帝,怎能如此行事?
刘敬劝道:“微臣知陛下难以割舍,但唯有将长公主献上,冒顿单于才能善罢甘休。而且,冒顿得了长公主,必然因大喜而立她为阏氏。阏氏之子,是为匈奴太子,一旦他日继承了大单于之位,则成了陛下的外孙。从古至今,哪有外孙冒犯外公的道理?”
高祖眉头这下舒开了,心道:刘敬这番话,倒也有些道理。只是那匈奴人野蛮好杀不说,尚未经开化,万一不按中原人的礼数来,偏偏要外孙起兵打外公,岂不是弄巧成拙?于是将此疑问,再抛给刘敬。
刘敬又道:“遣派长公主去时,可令通晓礼节之臣子一并前去,对匈奴人循循善诱,教导其诸般礼数。日子久了,则匈奴人受中原文化洗礼,可不战而渐渐沦落为大汉之属国也。”
高祖再问:“长公主为朕爱女,可否另派他人前去?”
“若非真公主,则冒顿单于一旦得知,定然怪陛下失信于前,和亲之策便无效果。”
“也罢,就依爱卿之言行事。来日,爱卿务必替朕多挑选几位谨细人,带上财礼,送公主出塞!”
和亲一事,就算这么定下来了。可惜汉高祖心肠狠归狠,却闹不过吕皇后。吕后一听,说被选作和亲的人选就是自己亲生女儿,大骂刘敬百遍,日夜啼哭不止。最后,高祖无奈,只得另选了一位宗室女儿,封之为“长公主”,权作李代桃僵。
和亲的过程就不必细说了,大致就是这么回事。下面再来看下结果。
冒顿单于在与汉朝和亲后,表现确实收敛了一些。但是这一切有个前提,那就是汉朝每年必须进献大量的米、酒、玉器、丝绸等实物。(想只凭一个假冒的公主,就把精明的冒顿单于给笼络住,想想也不大可能。)一旦汉朝的态度稍稍怠慢,冒顿单于便会再度率军南下,于塞内四处抢掠,美其名曰:请中原皇帝加大“和亲诚意”。至于那些跟随公主出塞,负责教导匈奴人礼仪的汉朝臣子们,因大多是宦官,本身就有点心理扭曲,因此非但未能教导出“仁、义、礼、智、信”的匈奴人,反而大多被匈奴人同化,变得和他们一样的凶残、毒辣(比如汉文帝时期的中行说)。
汉高祖垂垂老矣,又惨遭白登之围,险些丧命,故虽知和亲不是长久之计,也只得将这一策略继续下去。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他将主要精力转回国内,即继续铲除异姓诸侯一事上。到公元前195年,含韩信、英布、彭越三大名将在内,中原地区的异姓诸侯,已几乎被他铲除干净。再看此时的天下诸侯,变成了以下几位。
楚王:高祖之弟,刘交。
燕王:高祖之子,刘建(生母不详)。
齐王:高祖之子,刘肥(生母:曹夫人)。
赵王:高祖之子,刘如意(生母:戚夫人)。
代王:高祖之子,刘恒(生母:薄夫人)。
梁王:高祖之子,刘恢(生母不详)。
淮南王:高祖之子,刘长(生母:赵夫人)。
淮阳王:高祖之子,刘友(生母不祥)。
吴王:原代王刘仲之子,刘濞(在朝廷讨伐英布的过程中,荆王刘贾战死,汉高祖废除荆国,另改设吴国。吴王刘濞的封地与之前荆王刘贾的封地大致相当,拥有江东、淮东二地)。
长沙王:原长沙王吴芮之子,吴臣(吴芮、吴臣父子之所以能割据一方,不惹汉高祖生疑,只因他二人担任长沙王期间,非但主动献出部分封地,且为人行事又低调谨慎,对皇帝有求必应,因此能传国五代,后因无嗣而终)。
至此,汉高祖终于不用担心会有诸侯造反了。因为“异姓诸侯”已被“刘姓诸侯”彻底取代,为汉朝拱卫洛阳以东的,不是汉高祖之子,便是汉高祖兄弟。该年初春,汉高祖召集刘氏九王,齐聚于长安。已是颤颤巍巍的他,率领各方诸侯、文武百官,斩杀白马,歃血为盟。
“非刘氏而称王,非功而为侯者,天下共击之!”
史称:白马之盟。
四月,汉高祖驾崩于长乐宫。太子刘盈继位,是为汉惠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