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了,六条黄毛爬犁狗拉着爬犁,顶着北风爬上一道雪坡,向老林里爬去。毛毛头抱着杆猎枪背对北风坐在爬犁上,那二在驾爬犁,老七在爬犁边顶风跟着走,老青跑在老七身边。
——《青雕再舞》
因为我犯了一次非常非常严重的错误,被妈妈判罚关禁闭,地点是我姥姥家——森林里的一座小小山村。我的禁闭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随在几个大人的屁股后面从长途汽车上下来,我停下待在一边,等公交车开走了,下车的大人们也走向公路对面山沟里的小村落了,我才向四周看看,天啊!群山环绕,植被苍茫,满眼全是绿色……这可不对,因为公路边有几大片瓜田不全是绿色的,里面还有土色。
可我没看到来接我的姥姥,这里一个接站的人都没有,就剩我一个人了。我发现有点儿不对头了,好像下错车站了。我看看路边斑驳的站牌,这一下看清了,这里是通沟站,而我得去干沟站。我在车上只看到一个“沟”字晃过去,就认为到站下车了。妈妈的预言终于实现了。
在那一刻,我居然没有沮丧,居然还在心里笑了一下。妈妈很快就会知道我在独自去往关禁闭的路上失踪了,她会着急上火吗?肯定的。这可太好了,算是惩罚妈妈,是她把我一个人送上去干沟的长途汽车,又悄悄说了一大堆注意、留意、不可违犯、不可相信陌生人、要相信眼睛看到的许多注意事项。害得我好好的一个暑假要待在破山沟里了。我的网络我的游戏我的麦当劳我的牛羊猪肉我的冷饮啊!上帝!阿门!都再见了!
风在我脚边刮起一圈圈好圆好圆的小旋风,并没有刮起东西,因为地上很干净,什么可以刮起的东西都没有。
可是,我怎么办呢?我失踪多久呢?我多久才和妈妈联络呢?姥姥在干沟车站要是接不到我,就会跑步回家给妈妈打电话,这之间的时间是四十分钟还是八十分钟呢?我叫我妈妈着急几小时才好玩儿呢?另外,下一趟车几点来呢?我要在这里等多久呢?我听着路边草丛里的虫子的叫声,不知道发出那种叫声的昆虫叫什么名字,但那声音挺恐怖挺吵挺响的。我努力不去听,也不去看草丛里飞舞的白蝴蝶和黄蝴蝶,更不看草梢上落的红尾巴的红蜻蜓和黑尾巴的黑蜻蜓。我比较讨厌昆虫。这样默想着,我把背包卸下来放一边,事实上从坐上长途公交车我就没放下背包,因为我怕丢了背包,可是我没有丢背包,什么也没丢,但是我自己却丢了。
我在车站路边找块大青石坐上去,大青石热得烫屁股。我从背包里掏出本《名侦探柯南》当扇子扇风,扇出的风也是热的。看手表,这时还差两分钟就10点了。天气早就热起来了。
我在路边等了十几分钟,只有两辆小车经过。我有点儿着急了,其实我内心里是不想叫妈妈着急的,尽管她抓住了我的错误,又惩罚我独自一人去姥姥家,我还是不想让她着急。可是怎么办呢?我站起来向来路看,灰白色的水泥路弯弯曲曲爬行在绿色的群山里,像条时隐时现的河,就是没有长途汽车过来。
我叹口气又在大青石上坐下来,我想:这没办法了,妈妈知道了肯定会着急了。当然,首先着急的是接不到我的姥姥。气温热,我心里也热,我烦躁地使劲儿扇书还是热得出汗。
在我想徒步往前走时,突然看到对面瓜田里出现一个人影。这人影提只筐,慢慢走来慢慢升高变大。我想向他问问路,就看着他。他走近了,从瓜田里出来到路边了,我才认出他不是他,而是她,是个穿一身蓝色男式破旧运动衫和短裤的她。我不感冒了,不想和穿短裤的女生说话。我不看她了,扭头看路的尽头,希望长途车马上能来。
可是,我听见她在嘟哝:“卖瓜卖瓜,白糖罐甜瓜……”
她嘟哝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是她横过公路过来了,并在我一边蹲下来,离我不远一点儿,那筐白色的甜瓜也放地上了。
我忍不住往甜瓜那里看看,甜瓜都好新鲜好干净,个个像我爸的拳头那么大。她还在嘟哝:“卖瓜卖瓜!”
我扭头看她,说:“我不买瓜,我等车,我等长途车。”
她说:“哦!是吗?你是和我说话吗?那我告诉你……”
她停下话看着我突然笑了,我打个哆嗦,因为她嘴里长了两颗醒目的大兔齿,白白的像戴了兔嘴面具。
她又说:“是你是你呀!我在我舅舅家见过你,是去年过年是大年初三那天下午。你不敢坐爬犁放爬犁坡,我们几个骂你胆小鬼。怎么,你忘了?你不就是霍爷爷家的外孙子吗?”
看着她的嘴和她的笑,我在想她的话。在去年过年初三那天我来过姥姥家,姥爷带我放爬犁坡玩滑雪,我不喜欢又怕摔跤。当时是有几个小孩子也在雪坡上玩,还和我说话……
我说:“我不记得你了,我下错车站了。”
她说:“那没关系。可你怎么会下错车站呢?你妈妈爸爸……你刚刚说了你在等汽车。可是长途汽车一天就一趟,今天不会来了,要明早来。哎哟,你怎么办呢?”
我发愁了,说:“你告诉我怎么去我姥姥家,我走着去。”
她歪着脑袋看我,眼睛眨着,说:“你买我的甜瓜吧,我就告诉你,行吗?我今天必须卖掉这些甜瓜。”
我说:“我不买你的瓜,只要再往前走就能找到干沟车站。我可以到那里再问别人。我就是担心姥姥接不到我着急。再见吧!”
我站起把书放背包里,背上背包。
她也站起来说:“等等等等,我知道了。你姥姥在干沟车站接你,她接不到你就会着急上火还担心你,然后呢?”
我说:“然后我姥姥会跑步回家给我妈妈打电话,我妈妈就会更着急。”
她说:“那太好了,你买了这些瓜送你姥姥吃,我带你走近路。保证赶在你妈妈着急之前到你姥姥家。好吗?你在浪费时间哦。”
我心动了,说:“那么我买一个瓜行吗?你带我走近路。”
她一个劲儿摇头,我有点儿担心她把大兔齿摇下来砸地上。
她说:“这一筐是二十个瓜,就一元一个就二十元。我不但帮你带路还帮你拎筐呢。你不吃亏。你还在浪费时间哦!”
她的话使我更着急,我想起妈妈有头痛的毛病,她一着急就容易犯病。于是我翻背包掏钱,我又多个心眼儿,我拿出一卷都是十元的钱,叫她看看钱,我说:“我看到姥姥家大门才能付你钱。不是给你二十元是给你三十元。但要真走近路哦。”
她说:“那你先给我十元。否则免谈。”
我说:“太行了,出发吧。”
我给了她一张十元的钱。她接过钱展开对着阳光照看。我没说什么趁机放好钱又背上了背包。
她说:“是真钱。你们市里的小孩儿都有用不完的钱。”
她又冲我笑笑,又说:“我们快走吧。”
她拎着筐歪着身体走在前面,我跟在她后面。我们过公路向前走,拐弯进了一条只有一人宽的茅草路。茅草路处在两大片苞米地之间,苞米秆儿上都结着一根两根的苞米棒子,苞米秆儿都长得比我高多了。茂茂密密一走进去再一个拐弯我前后看看我被苞米包围了。长长的苞米叶子不时阻挡我,和我身体碰撞后发出哗啦的声响,我慢慢害怕了。我快步靠近她,担心她跑掉我就迷失在苞米海里了。而她也在快步走,也不看我,像准备逃跑似的,这使我更紧张。
这样紧紧张张过了十几分钟,我随她突然拐个弯,前面透光了,也听到了哗哗叮咚的流水声了。
她说:“终于出了破苞米地了。这是老刘家的苞米地,他家人坏,被他家人看到就会骂我们偷苞米了。要不是帮你带路我才不稀罕走这里呢。”
我说:“我们没有想偷苞米啊!走又走不坏,看看也看不坏。可我是第一次走进苞米地里,像特种兵钻丛林。”
她就笑了,说:“对哦。我看过那样的电影。”
那时我们走到河边了,河水清清亮亮的,把我看呆了。她放下筐说:“喘口气,太热,洗把脸。”
她甩掉鞋走进河水里,弯腰掬水洗脸。我才看躺在岸边的她的鞋,是双破旧的网面特步牌运动鞋,是男式的还显得挺大。
她挂着一脸水扭头看我喊我,我的目光离开她的鞋抬头看她,我在抓挠胳膊。我的胳膊上出现了条条红痕,又出了汗,又痛又痒。
她说:“没事,几天就好了。是苞米叶划的,有时还能划破皮呢。洗洗吧,你脖子上也划伤了。”
我挺难过的,又在心里抱怨妈妈。可我看着河水犹豫,不敢像她这样下水。
她皱下眉头,说:“哦,你穿了李宁牌的鞋,新的。那你不会像我这样光脚吗?不过这条河去不了你姥姥家。”
我看河面,河面足有二十几米宽,河中间有水浪,水色发暗,看上去就知道挺深。而她已经回到岸边拎起筐挎在臂弯里,另一只手拎鞋,歪着身体往河里走了。我喊她她不吱声,我急了也没招儿了,感觉被骗了。
我又喊她。
她头也不回地喊:“快点儿!我还得赶回家吃中午饭呢。”
我不敢下水,这是我从未看到过的野河,怕河里有虫子咬我,我急得冒出了更多的汗。我看她过到河对岸了,她腰部以下都湿了。
她在对岸放下筐,回身看我笑,叫喊:“给你五分钟,就五分钟。否则你回大道自己走吧。”
我想她原来不是骗我,真是带我走近路,咬咬牙,蹲下脱鞋袜,把袜子脱下来塞鞋心里拎两只手里。我小心往河水里走,问她:“河里有没有咬人的虫子?”
她说:“有,很多。还有吃虫子的鱼。也有吃鱼的虫子。”
我心里更怕了,可是已经走河里了,想后退又怕她笑话,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可是又一个问题更加严重地出现了,是脚下的石头太硌脚了,脚板痛得我不敢快步不敢直腰不敢停下又走不成直线,也就离开了她走过的直线。我咬牙忍耐着走到河心了,走进了缓流区。我感觉踩上了水草之类的东西,脚下舒服多了。
她喊叫:“拐弯拐弯离开那里。快点儿,那里有蚂跳咬你啊!”
我害怕了,赶紧拐弯离开那片水域。我把水蹚浑了,看见有黑背的小鱼在腿边跑。我的屁股都湿了,凉凉的。我坚持着忍住脚底的痛上了岸,发现脚背上有些污泥。
她过来蹲下看我的脚背和小腿。
我说:“没咬到没感觉。”
她说:“别动,咬了两条大蚂跳。”
我吓一跳,往脚背上看。这一下我看到左脚背的污泥里有只黑红色的东西,它是活的,在蠕动。我叫起来,但不敢抓。她又喊:“别动。”我见她取了一块晒得热热的鹅卵石,把鹅卵石一下贴在我右腿肚上,我感觉热的同时喊:“不是后面是脚背。”
她把那块鹅卵石拿过来给我看,鹅卵石上沾了条看上去软乎乎一头尖一头圆的红色虫子,虫子还在鹅卵石上伸缩。
她甩下鹅卵石又找一块晒热的鹅卵石摁在我左脚背的虫子上,把虫子粘下来,我的脚背流出血了。
我说:“这就是蚂跳?”
她说:“是啊!它吸人血啊。”
我说:“那么蚂跳是什么呢?我不痛呀!”
她说:“蚂跳就是蚂跳,它藏在水底的青苔和水草里,会吸血。它叮了人不会松口,也不能用手抓住硬拽,那么会把它的脑袋拽断,它的脑袋留在肉里,人会得病。要叫它松口得用火柴烧它,它热了就缩回脑袋掉下来了。我没有火柴就用晒热的鹅卵石烫它缩回脑袋了。看,它没死在动呢。”
我看鹅卵石上的蚂跳,初时,三厘米长柳树叶大的黑红色的一条居然伸长成十几厘米一条了,是尖尖的脑袋咬住石面把屁股拽过去,再伸长行动。挺可怕,挺神奇的。
她说:“这叫垂死挣扎,一会儿它就晒死了。”
我打个哆嗦,说:“哦!它叫蚂跳,现在我认识一种水里的虫子了。”
她说:“对了,它又叫蚂蟥,学名叫水蛭。”
她又说:“这河里还有厉害的,叫七星子,长长的,在脖子上长了七个吸盘。它吸在鱼身上吃鱼,也是一种鱼,有毒的。不过抓到它剁去七个吸盘和脑袋丢掉,剩下的半截儿身体就是很好吃的东西了。你今天时间少下次带你认识吧。还不止呢,还有吃鱼的狗鱼和鲇鱼。哎哟,你住久了我就带你全认识了。”
我点着头,我有点儿喜欢野河了,也有点儿喜欢她了。
她又说:“还不行。一会儿你到了你姥姥家我们就分开了。而我需要赚钱就没时间陪你玩了,就教不了你了。好了吧,把脚丫洗干净。穿鞋走了。”
我坐河边洗了脚穿上鞋,随她进了一条山谷。在一条弯弯山路上,她挎着筐歪着身体走,爬山坡挺吃力的样子。而我也气喘吁吁的,这是我第一次爬野山。尽管又累又讨厌,但我想帮她,我说:“我帮你抬吧。”
她换了下手臂,把筐放在另一臂弯里,说:“不用,讲好的。”
她歪头看我,她额头上出了一层汗,脸黑黑的还亮亮的。她说:“你真笨!走这么一会儿就像掉河里了。”
我浑身大汗淋漓,也真像掉河里整湿了。可我说:“这不叫笨,叫累。我没走过野山。”
她说:“连山也没走过,那还不叫笨。还野山,那么哪里有家山?”
我想说城市里的公园里是假山,怕她笑话就没说,我说:“你叫什么?”
她说:“小英。”
愣一下,我说:“老师叫你小英吗?”
她说:“哦!你问我大名啊!那你叫什么?你上几年级?”
我说:“我叫张周,我上八年级。你呢?”
她说:“那你今年十五岁了?”
我说:“怎么十五呢?你怎么算的?十五岁上九年级啊。”
她说:“哦!差不多吧。我大名叫王小英。别人就小英小英这么叫我了。”
我说:“那么你几岁上几年级?”
她说:“都说了差不多吗,还问,真笨。”
她又说:“快点儿了,过了这山头下去就是你姥姥家了。”
我往山头上看,看到那里的阳光下是一大片松树林。还有十几块成排的房子大小的暗红色大石块,远远看像古代的城墙。
我随王小英走向山顶,周围都是低矮的灌木。王小英告诉我这种灌木叫榛树棵子,它结的果实叫榛子,是种坚果,炒熟了可好吃了。在秋天采下来可以像松子一样卖钱的。去年她就采榛子卖了一百二十三元。
我不理解她干什么都卖钱,在我想来赚钱是爸爸妈妈的事。于是我问她为什么她喜欢卖钱。
王小英扭头看我,说:“你不会懂的。我和你不一样。哎哟,你走得太慢了,像只懒乌龟。”
我说:“你是累了吧?我们歇一会儿吧。”
王小英仰头往山顶看看,茅草小路向前延伸,弯弯曲曲像条画在绿色图画里的土黄色的细绳子。
她说:“到山顶我就走了,加把劲儿吧。”
原来到了山顶就是姥姥家了,这可真是条近路,好累人的近路,于是我鼓起力气往上走。那里草茂盛了,一路听来的虫子的叫声更多了。
我忍不住说:“这野山里的野虫子真多,也真吵。”
王小英说:“又说野山还说野虫子。你知道蚂蚱吗?就是刚刚一路上在你脚边直跳的那些蝗虫。”
我说:“看见了,有绿色的有黑色的还有土黄色的,黑色的就看见一只。是它们在叫吗?它们就是蚂蚱也就是蝗虫吗?”
王小英说:“你没救了,怎么连蚂蚱和蛐蛐都不认识。你笨死了。绿色的和土黄色的就是蚂蚱,学名都叫蝗虫。黑色的是蛐蛐,它喜欢住在石缝儿里。这里吵你耳朵的叫蝈蝈,有两种哦,一种绿色的叫大肚蝈蝈,一种土黄色的叫铜蝈蝈。你看你看。”
顺着王小英的手指看,我看到一只土黄色的比大蚂蚱短且肥胖的家伙悬挂在草叶上叫。
我说:“原来它就是蝈蝈,还是铜蝈蝈,真大。我知道蝈蝈,在动物书里看到过。你帮我捉它好吗?”
王小英哼一声,说:“你那是画的死蝈蝈。我累了,不给你捉了,你回家在动物书里捉吧。”
王小英早就累得喘了,又一次换手臂挎上筐,头歪着,身体也歪着,大兔齿咬着下嘴唇,吃力地往山顶走。我心里说:“坏坏的山里兔女生。”我又看铜蝈蝈,那根草正晃,铜蝈蝈已经蹦走了。
山顶终于到了。王小英把筐放下,一屁股坐在一块红色的岩石上,抬手在脸边扇风。我却来了精神,爬上了房子那么高的红色岩石,岩石是正方形的,上面像张大床,平平整整的。
站在岩石上面四下看,我看到了山下的小村落也看到了那条大河,还看到大河边有一面平整亮亮的大水面,水面上有飞翔的动物。
我说:“有个湖,湖上有飞禽。”
王小英头也不抬地说:“什么湖?那不是湖,是水泡子。每年都有野鸭子来住。就是你说的飞禽。去年还来了一对黑天鹅呢。在你那儿,那也是飞禽。”
我知道王小英是嘲笑我,她一直一直在嘲笑我。但我不在意,在这野山里我见到了好多图书上的动物。
我说:“又一只飞禽,在追赶一群飞禽。太远了看不清,是打架吗?像几只小鸟和一只大燕子在打架。”
王小英也好奇了,原来她也有好奇心。她快速爬上大红石,和我站一块儿,看向她说的水泡子。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把这湖叫成水泡子。我不敢问。
她说:“哦!那像大燕子的是一只老鹰,它在追杀水泡子里的野鸭。”
王小英把“追杀”两个字说得很轻松。我点着头看那只飞翔快捷的鹰,它飞近了些,我看到它的整个轮廓了。它真像我放飞过的老鹰形状的风筝。但我没对王小英说我放过老鹰风筝。
那只鹰早就把一群野鸭赶散了,野鸭四下乱飞,隐约听到它们的惊叫声。从大群野鸭里飞出一只大点儿的野鸭,它却向老鹰靠近,它被老鹰盯住了追赶。其他野鸭很快聚集一起,都向水泡子另一边飞去。一只只飞出了军队士兵似的集体列队形式,叫声隐约传来。
野鸭在水泡子上空飞出一个大弧形,一只只顺着弧形落在水面上,又快速游向绿色的水草丛里,看不见了。
而被老鹰追赶的那只大野鸭的形势不太好了,它在努力向前飞,在水面上向左飘飞又向右飘飞都甩不下老鹰。老鹰随着大野鸭的飘飞而飘飞,就像它和野鸭之间有根看不到的线牵扯着那样,它和大野鸭之间的距离在缩短。没错,那只大野鸭就是那只离群的大野鸭,是它主动在野鸭群大乱时引诱老鹰追它的。它甩不开老鹰,突然拐弯向我们脚下的松林飞去,它的头向前伸直,拼命扇动翅膀,像一只冲向前方的古代的飞矛兵器。而那只老鹰紧紧追在它的屁股后面,一双翅膀好一会才扇一下。尽管这样,老鹰距离大野鸭又近了一步。
看着,我的心悬起来了,我喜欢老鹰却在为那只勇敢的大野鸭担心。我不眨眼地盯着,看清大野鸭翅膀和脖子上碧绿的羽毛了,在阳光下反光。它很漂亮,尾巴上的黑绿色羽毛也漂亮,它的一双灰黄色的脚爪拐弯收在灰白色的腹部下面。当然,我只能看到大野鸭的半边身子,因为大野鸭是横向从我的眼前飞过。而那只追在大野鸭身后的老鹰却是土黄色的,羽毛上生有更暗些的斑纹。它的双翅张开有八九十厘米长。
我正看着,担心着。
王小英喊了:“快呀快呀!进树林呀!”
大野鸭已经向下飞去,松树林近在大野鸭眼前了,可是大野鸭又突然拐弯向上飞升。在大野鸭前面的松树林里又飞出一只青黑色羽毛的大鹰,这只鹰双翅展开足有一米八有余。它没有迎头扑向大野鸭,而是向大野鸭身后的黄鹰扑去,一双鹰爪也已张开。那只黄鹰也已经发现了大黑鹰,在大黑鹰扑来探爪时它突然一个空翻,好漂亮的一个鹰翻,花色的肚皮一翻一闪避开了大黑鹰,飞在了大黑鹰背上,勾喙下击,把大黑鹰啄得发出一声尖啸的鹰啼,继而黄鹰侧身一个飘飞,飞向另一个方向。大黑鹰吃了亏,也是侧向飘飞,一个侧向空翻飞出,向黄鹰追去。
我正看着,听到了大野鸭沙哑的嘎嘎的叫声,猜出这是只大公野鸭。它的叫声里似乎有些死里逃生的欢快,扇着翅向水泡子飞去。我又看黄鹰和大黑鹰,它们飞成了两只小燕子那么大,远离了我的视线。大野鸭也变小了,飞落在反光的水面上,一群同类围过去欢迎它。
我长长叹了口气,说:“像网络游戏《穿越火线》里的直升机大战。”
王小英扭头看我皱下眉头,她好像不知道《穿越火线》是网络游戏。我一下就得意了,说:“你们山里有网吧吗?”
王小英说:“镇上有,怎么了?我不想和你说网络,你太笨,你听不懂,你也别小看农村。知道吗,我要走了。你瞧下边的这条茅草路,它拐来拐去地通向你姥姥家的小青沟村。你进了村往里走,靠山脚最近的一家就是你姥姥家。知道啦?给钱。”
我有点儿发蒙,看着王小英冒汗水的黑额头,说:“不对,这不对。我们说好你要带我看到我姥姥家大门的。”
王小英鼻子里哼一声,一双大兔齿探出来,她笑了,说:“对呀!是这样讲好的呀。你姥姥家大门是红油漆油的大铁门对吧?你往那边山脚下看。我也是八年级,比你大一岁。我是不会说谎不会骗你的。这就是我们说好的,你想不认吗?”
我果然看到了红色的门,在我目光里那红门又太小了,像个红色的香烟盒。我记得去年过年去姥姥家,姥姥家的大铁门就是红油漆油的。可是距离这里也太远了,好像在几公里之外,于是我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可是看王小英累得有点儿可怜巴巴的,又想我们有约定在先,是我没事先想到,那就不能算是被欺骗。
我说:“那好吧。我给你了十元了,再给你二十元。有十元是带路费。可是我没东西装甜瓜,甜瓜再退给你行吗?”
王小英说:“这不行,甜瓜在说好时就是你的了。我就管卖不管退。给钱。”
我不想和个女生争了,给了王小英二十元。她却盯着我手里的那一圈钱,突然又说:“这样吧,筐也卖给你吧。反正你没东西装。筐算十元行吗?”
我坚决地摇头,把钱放背包里。王小英皱眉头似乎再想别的办法。而我也想好了怎么处理二十只甜瓜了。
我说:“这些瓜我送你吧。我是不想拿的。再见王小英,你是属兔子的吧?”
王小英先愣神又鼓起眼睛扁了嘴瞪我,但她的两片嘴唇挡不住大大的一对兔齿,总露出白白的一截儿。她突然笑了,扭身从大岩石上跳下去。把筐里的甜瓜数数,我也下了大岩石,没敢从上往下跳,大岩石两米多高我恐惧,怕跳不好摔伤,我是面朝岩石爬下来的。然后我就向茅草路走。
我心说:“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十五岁才上八年级的女兔子。”
可是王小英拎了筐追过来,叫我挎好筐。她说:“筐借给你用吧,我会去你姥姥家取。还有你姥姥家没小孩儿,你一个人住会不会烦呢?”
王小英问到我伤感的心里了。我说:“我妈叫我在姥姥家关禁闭。我想想要关三十一天就没气了。”
王小英说:“那你在三十一天里不能出来玩吗?”
我说:“能啊!我妈准我在山里玩。可是我不喜欢野山,我讨厌虫子。”
王小英龇出兔齿笑,说:“我明白了,我想你是个城里的小网迷,你妈才关你禁闭叫你戒网的。那么你需要一个玩伴。你喜欢小狗还是兔子?”
我冲口说:“我当然喜欢小狗了。我妈妈答应几次了都没给我买。因为我没办法离开网络。唉!再见了。”
我转身走。
王小英追出一句:“那么明天见。你会有只小狗的。你记得你在你姥姥家听到小狗叫声你就拿了筐出来。记得了?小狗要五十元一只。”
我扭头说:“好的!”
王小英笑着冲我摆手。我扭过头,我需要看清茅草路,担心走进人家田里去,因为这面山坡上有许多一块块的农田。可是田地里长了什么,除了苞米,其他我都不认识。我感觉累了时回头看山顶,王小英还站在那里往下看我。我把筐换只胳膊挎着,冲王小英摆摆手。
她也摆摆手,喊:“加油快走哦,时间不等人哦。”然后转身走了,她的身影慢慢被高高的杂草遮挡了。
老青无声无息箭一般扑上去,一跃而起,树枝上有几团雪被枪声震落下来正好砸在老青的鼻子上、脑袋上。老青吃一惊,甩了下嘴,这一记扑咬就变成了扑撞,熊被老青这一记扑撞,又滑进了树洞,并没翻滚到树洞外面。老青落地,甩头打起了喷嚏。
——《青雕再舞》
我顺着茅草路走过几小块农田,走进了松树林里。好了,松树林里凉爽些了,阳光射不进来了。可是也太安静了,连只小鸟的叫声都没有。
我前后看看,松树林里发暗又朦胧,只有我一个人在活动。我想象一下如果这是在月暗星稀的晚上,一个人走在这里,这里又突然跑出狐狸传出狼叫……妈呀!我心里打个哆嗦,不敢向四周看了,低了脑袋快步走。当我一头冲进阳光里,知道走出了松树林。
扭头看走过的弯弯的山路,我突然看到一只雪白的小动物从路边一闪而过,快如黑夜的闪电。我惊叫了一声,认不出它是什么动物。
我掉头快走,努力不喘出大气,感觉后背上发凉,后脖颈儿上有凉气。我忍住恐惧快走。可是我太累了,背包沉沉的,挎的筐沉沉的。这还好克服,可我总能感觉到那只动物在身后悄悄跟着。刚刚的那小动物它有三十多厘米长,我边走边回想,边恐惧,我又想不能回头看,回头看它,它就知道我怕它了。怎么办呢?我一下想到了方法,我想知道跟踪我的动物可以吃什么,也为了减轻身负的重量,边走边在筐里找大个儿的甜瓜,可是筐里上面的一层甜瓜都一样大,像一堆多胞胎的兄弟姐妹。我拿出一只甜瓜悄悄丢地上,甜瓜摔裂了,露出淡淡的粉红色内瓤儿。
我忍住喘息,快步拐弯,因为茅草路又拐弯了。我通过一棵大杨树时才悄悄回头看,太好了,那只雪白的动物在吃甜瓜。它是食草类的动物。我刚刚放下心却又悬起来了,又一只雪白的动物从草丛里跑出来,去抢先一只动物的甜瓜吃。而且后来的这只比先一只大多了,像中小型的雪橇狗那么大,只是矮些,尾巴更长大些。两个家伙的嘴巴都像狗嘴,都有利齿,咬得甜瓜咔嗒响。它们这样的体形和牙齿肯定不只是吃甜瓜,也会吃我的肉。
我头皮起跳发麻,后脖颈儿发凉似的冒凉气,赶紧快跑,可是跑了两分钟就不行了,心狂跳,喘得不行了。得了,我想:得减轻负重。我把筐放在茅草路边了。我走出几步,不行,筐是王小英的要还的。那么好吧,只能这样了。我不能回头看,怕看见那两只动物。我快速倒退,一把提了筐把手,一下把剩下的十九个甜瓜倒在地上,抬腿就跑。
我没有感觉到那两只动物跟来,却听到一阵阵的咔嚓声。我忍不住停脚回头看,那两只动物把脑袋埋在甜瓜堆里在大吃。有一只叼起块甜瓜边吃边扭头看我,它脸上、嘴巴上的白毛被甜瓜内瓤儿的汁液染成了金黄色。但它挺漂亮的。
我赶紧掉头跑,气喘吁吁向前。前面茅草路又拐弯了,出了这道弯,视野一下开阔了。前面是大片我肩膀那么高的草,我知道大米就生长在这种草里。它们整齐极了,像块块绿毛毯。
茅草路变成了湿乎乎的湿泥土路,泥土是黑色的,在“绿毛毯”之间有一条小路窄窄的只能过一个人。这没问题,我快步走进了那里,不时地能听到青蛙的跳水声,这是被我惊动的。小路两边的田里有水,水里有好多的黑色脊背的小鱼在植物根须间游窜。但我没看见青蛙在水里游动的身影。
我有点儿分心地通过了那里。我身后没有动物追击了,感觉不到它们了。我不放心回头找,没看到那两只动物。二十个大甜瓜能把它们吃饱吧?我停下来,拍拍小胸脯,这番经历肯定是妈妈想不到的。
想到妈妈,又想到姥姥,姥姥接不到我会引出什么事呢?我看手表,老天啊,差十二分钟就是中午12点了。难怪我在农田里没看到一个人,他们都午休呢。
我顺着小路拐上一面坡。这下好了,进入小村里了。小村里只有七八户人家,这我去年过年来时就数过了。我顺着村里的土路往前面山脚下走,在路过一家门口时那门里突然冲出一条大黑狗。好奇怪的它不汪汪叫,而是冲我小声地呜呜叫。它盯着我,堵在路中间。
我知道这种狗是土狗,是敢咬人又会守门的狗,这不同于城市里的宠物狗。于是我站住,一边留意大黑狗一边看那家的大门,我需要冷静地喘口气。大门里没人出来,我又不能不走。
看大黑狗好像不盯我了,我就把筐当盾牌挡在身前,这是准备抵御大黑狗的突然袭击。
我侧下身,侧身往前走,我想不理睬大黑狗过去就得了,它也最好别理我。也许大黑狗认为我好欺负,这个家伙突然叫了一声,冲我过来了。
我挥筐抵挡,狗家伙就一口咬住筐边拽我的筐。筐是王小英的,是不能丢的。我奋力回夺,和大黑狗开始拔河。
这样可不行,我有点儿拽不过大黑狗。
我就喊:“来人啊!狗欺负人了……”
我喊着,从门里出来个小子,他边往腰上提短裤边走出门来。他长得像个大个头儿的红黑皮地瓜,比我高半头,和我差不多年龄。他不叫住大黑狗,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先看着我吸了吸鼻孔,又抠抠鼻孔看看手指上的鼻屎,才喊一声:“黑虎回来。”他叫回了大黑狗还在看我,可我不感激他,一下就讨厌他了,他长那样应该叫黑驴。
但我还是说了谢谢。我拎筐刚想走,突然听到一个大人大声喊:“毛驴子!毛驴子!你掉茅厕里了。懒驴上磨屎尿多。快去割猪食去。”
那小子答应了一声……原来他叫毛驴子,天下奇闻,我一下就笑出声了。那小子扭头瞪我一眼,冲我挥了一下拳头。
我不怕他,我没打过架却也不怕和人打架。我回瞪他一眼,扭头往前走。我看见红铁门了,是姥姥家的红油漆大门。站在门边往来时的山顶看,真的,我能看到山顶的那一长排房子大小的红色岩石。王小英没骗我,她就是取巧了。
我又看姥姥家大门,门是关闭的,如果进去了就开始关禁闭了,不进去又不行。唉,别了,我的网游。
我长长吸口气,喊:“姥姥,我是张周,我来了。”
我喊了三声,才听到大门里有了动静。这之前我曾想姥姥接不着我在公路上傻等没回来。看来不是,或许是姥爷从山里鱼塘回来在家了。
门开了一扇,姥姥的声音同时传出来:“笨小子哟,才晃来。”
姥姥这话太奇怪了,我这样想着,说:“姥姥好,我来晚了。”
姥姥说:“不晚,饭还是热乎的。我大孙子,姥姥想死了。”
姥姥一手接过筐,一手抱我肩膀进了门。姥姥看看手里的空筐,姥姥才愣一下,似乎想不清楚应该放哪里,说:“我大孙子干吗玩筐呢,不玩网啦?”
我说:“这王小英的筐,她借我的,明天她来拿回去,本来装了二十个甜瓜,我买的,我……”
姥姥说:“噢!我大孙子肯定叫小英丫头给骗了,二十个甜瓜那能都吃了吗?小英丫头猴精狗灵的,像你妈。你妈小时候就那样。你姥爷重男轻女又没本事生儿子,你妈上学学到三年级他就不想供了,叫你妈给家里干活儿,那时咱家里也困难点儿。你妈不干,非要上学,他们吵闹哟。你妈就用课余时间采蘑菇采木耳去车站卖钱自己交学费。这不,成了博士当大学副教授了。那个小英在学你妈。将来那小丫头学业成了也是一只大凤凰。”
我说:“哦!知道了。可是王小英没骗我,她带我走野山上的近路,我自己走时碰上了两只跟踪我的动物,雪白的小狗似的,我把甜瓜给它们吃了,它们才不跟踪我了。”
我以为姥姥会替我紧张,可是姥姥把筐放下笑起来,说:“我大孙子有福气呀,光听说前山里有两只白狐狸,谁也没见过。这一下叫我大孙子见全了,真好。”
原来那两个家伙是狐狸,早知道就不用害怕了。
姥姥说:“进屋进屋洗手洗脸快吃饭。这一身汗哟。”
我被姥姥拥着进了屋,姥姥帮我把背包取下来。堂屋水盆架上的水都打好了,我洗了手脸脖子胳膊。我进了东屋上了炕,吃饭用的四条腿的桌子在姥姥家叫炕桌,是放在炕上吃饭用的。
我在炕桌边坐好,这个样子吃饭是去年过年经历的。可我想问姥姥一个一进门就怀疑就想问的问题,我就看着姥姥,姥姥可是个漂亮的小老太太。自然的,姥姥的女儿我的妈妈也就是美女了,她们两个就是很霸道的铁脸皮美人妈妈加更霸道的铁脸皮美人老太婆。
我看着姥姥为我盛了大米饭,大米粒里还有黄色的粒子,挺奇怪。姥姥说:“吃吧,就咱俩吃饭。多喝小白菜青蘑汤啊!你妈叫你吃她小时候的吃食。发神经。”
我听了高兴了,开问我的怀疑。我说:“姥姥,你没接到我是不是着急了?”
姥姥说:“姥姥有点儿着急,但是姥姥没去接你。”
我吃一惊,说:“你不怕我走丢了?”
姥姥看我一眼,吃口饭,说:“可你没走丢,你坐姥姥对面吃饭呢。”
我说:“那你知道我下错车了吗?我一人干等有多急,你知道吗?”
姥姥笑了,好像得意的红太狼。
我一下明白了,说:“原来你和我妈妈是一伙的。是我妈妈不叫你去接我的。我在这里关禁闭,你就是监视我的人。”
姥姥说:“没错!我听你妈妈的。”
我不甘心,说:“可我妈妈是你女儿,你是妈妈还听她的,她干吗不听我的?我是她儿子。”
姥姥马上说:“因为你妈妈说得对,姥姥才听你妈妈的。你想叫你妈妈听你的,等你有了儿子,又说对了时吧。现在啊,还早呢。”
我没气了,低头使劲儿吃饭。姥姥也不说话了。我呀,从一开始上车就中了妈妈的阴谋诡计。可是这不能怪姥姥啊,我关禁闭还得讨好姥姥的。
我没话找话地说:“姥姥,这饭里白的是大米,黄的是什么?黄的挺好吃的。”
姥姥说:“黄的是苞米碴子。你妈小时候总吃苞米碴子粥、苞米面粥、高粱米粥了。这也叫你吃。姥姥想你吃不惯,就做了混合的干饭。”
我说:“噢,做这饭你没听我妈妈的。”
姥姥说:“不对,姥姥听了。这饭是苞米碴子干饭,姥姥就多加了点儿大米。”
我哈哈笑,我说:“是呀是呀!姥姥你是对的。我姥爷呢?”
姥姥说:“在山里养鱼呢,该回来才回来。”
我不太明白,但答应了一声表示明白了。
我吃饱了,拿个枕头往炕头上一躺,炕头挺热乎的。像躺在电褥子上,伸腿伸胳膊挺舒服的,炕面像木板太硬了。
姥姥也吃完饭了,收拾了炕桌,把炕桌推一边停在炕梢,姥姥站着看板柜上坐着的老座钟,又大又丑木壳雕花的钟,走起来咔叽响,闹耳朵。我记得姥爷说过这钟比我妈妈还大十多岁,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厂的老钟。我上次来就怀疑这钟不准。可姥姥就看那钟上的时间。
我猜到姥姥在等时间给妈妈打电话,妈妈现在忙,在做学术课题。我翻个身装睡,不想趁机和妈妈通话。
姥姥打电话了,电话通了,姥姥说:“到了,满身的大汗像掉进了大河里,吃了饭睡了。对,苞米碴子干饭,小白菜青蘑汤。没给肉吃。是,以后还给吃粗粮,三十一天天天吃粗粮,记住了。你就放心吧,姑娘。啥时来看妈?哦!忙吧。”
姥姥挂了电话,到炕边探头看看我,又回身取了毛巾被给我盖上了。我想笑没笑,我真困了又累了,虽然还不想睡,可我还是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那两只白狐狸来了,来找我要甜瓜吃。我没有甜瓜了,两只白狐狸火了,一下变成了灰太狼和红太狼来抓我,我却变成了懒羊羊怎么也跑不动。我一惊就醒了,坐起来了。
姥姥家的炕是建在平房里的火炕,是烧木柴的。现在是夏天不冷,但在做饭时还是要烧火的,所以炕面总是热的。我睡在这样的炕上,又做了梦自然就出了一身大汗。我扭头看到屋里没姥姥,好安静,比我家安静多了,这真不习惯。
我用屁股当轴心转过身体,坐在炕沿上了,穿上鞋去了堂屋,姥姥不在烧火出入的堂屋,也不在没人住放了些杂物的西屋。西屋是我妈妈从前住的。这样说有些乱。我姥姥家的房子是南北向的,是姥爷说的正房,有三大间,大门进来就是一间堂屋,也就是厨房。放些碗柜、大水缸、厨具杂物柴堆什么的。另外堂屋里主要的是两座灶台,一座烧东屋一间屋的炕,一座烧西屋一间屋的炕。
那么门外的院里呢?说实话,虽然我和妈妈爸爸每年都来住几天,但都是冬天来,全都是白雪,我又不爱出门玩雪,也就不知道姥姥家大院里都有什么。而这次是夏天来,又要住上三十一天……马上就过去一天了。老天啊,没有网络没有肉吃的三十天啊,我怎么待呢,所以我要侦察一下姥姥家的大院。院里有鸡是肯定的,因为我进院时看到一群鸡了,现在也听到鸡叫了。
我用怪模怪样的水舀子舀水,姥姥说过这叫瓢,是养一棵葫芦,等葫芦长大成熟了摘下来,锯开,把内部的东西挖出来,一个葫芦分成两半儿就成了两个舀水的大瓢。姥姥曾说这瓢比买的塑料瓢环保是纯天然的,姥姥也知道环保还知道纯天然。我舀了水倒进洗脸盆里,洗脸盆放在洗脸架上,洗脸架是铁条手工制作的……总之吧,都是山里老人家用的老古董。
我洗了脸出门,姥姥在大院中间的大葡萄架下面坐着摆弄菜,背对我。在冬天来时姥爷说过葡萄架到了夏天如何如何。我那时对葡萄架没什么想象,直接的想法不就是葡萄吗,十元两斤。可是我现在看姥姥坐在葡萄架下面就像幅中国画。
我走过去,姥姥身边有一群黄毛鸡,其中的大公鸡是红黄黑三种颜色的。这家伙不友好,看我靠近母鸡,就红了脸,展开翅膀冲我喔喔咆哮发威。我见大公鸡挺凶的,又红脸怒目有点儿怕它,后退找了根棒子握手里。大公鸡向我逼近,斜脸歪脖用一只眼珠盯着我,看我握有棒子它就飞扑而致,展翅一扑就探喙啄我的手,我顺势一棒子敲它一只翅膀上了。大公鸡喔喔叫,掉头就跑,又一展翅,冲飞而起落房顶上了。在房脊的脊瓦上喔喔叫着踱步,还不时歪脸盯我一眼。
姥姥突然说:“行了,棒子丢了吧。它不敢欺负你了。”
原来姥姥都看到了。我丢了棒子,走向葡萄架,几只母鸡都吓跑了,不在姥姥身边转了,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我看姥姥原来在择豆角、削土豆皮,一边还有几个茄子、青椒和黄瓜。
我说:“姥姥,大公鸡都咬人吗?”
姥姥说:“这没准儿。但咱家的公鸡护母鸡就咬人。你揍了它,它就学会躲着你了。”
我又看那些菜,说:“晚上就给我吃这些青菜。”
姥姥说:“是啊!姥姥用青椒、土豆、豆角做一个地三鲜,再用鸡蛋炒个黄瓜。鸡蛋是准许你吃的。”
我说:“知道了。”
姥姥见我不高兴,说:“咱家这菜是不追化肥的菜。对身体好。”
我说:“没想过,不知道。”
姥姥说:“明天给你吃鸭蛋,后天吃鹅蛋。三十天没肉吃,不高兴就饿着。”
我说:“知道了。”
姥姥起身端着菜盆去压井那边了,放下盆,说:“大孙子,来帮姥姥压水。”
我跑过去看压井,不知道怎么整才能出水。姥姥用只瓢舀了水,叫我抬起压井的铁臂。姥姥把水倒进压井铁质的口里,边倒水边叫我使劲儿快速上下抬压铁臂,吱嘎吱嘎声中铁臂抬压越来越重,终于出水了。姥姥哗哗洗菜,我挺有成就感的。继而压满水桶拎着往堂屋大缸里倒,我倒了一趟,姥姥却说:“行了大孙子,现在是夏天,现吃水现压,方便还新鲜。缸里的水够洗用的就行了。”
我放下水桶,又把水桶压满水,在大院里转上了。这还是第一次认真看姥姥家大院。在西屋外墙下面还有两间矮些的屋子,放些农具。我都拿起来摆弄了,没一样好玩儿的。在矮屋子一排的还有一座棚屋,棚屋里离地近两米高挂着两根木质长单杠,单杠上面粘了点儿鸡毛。另外下边的三面墙边,全是趴东西住的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草窝,还有木条铺在地上。而我在一个小草窝里看到了一个蛋,蛋被埋在草下面,只透过草叶露出一点儿蛋光,像有意藏的。我把蛋掏出来,蛋不大,是小蛋,可是蛋体上有血迹,可是蛋又没出血,这可奇怪了。
我掉头跑出去拿蛋给姥姥看,告诉姥姥这红血蛋是在草窝里发现的。
姥姥哈哈笑,说:“没错,别人可发现不了。这是鸡自己藏的。”
我又问:“蛋上怎么有血迹?”姥姥告诉我:“这蛋是小花鸡下的,小花鸡是头一次下蛋,蛋上才会有血,再下蛋就不会有血了。而且啊,母鸡下的头一个蛋会被鸡自己埋起来,往往主人是发现不了的。”姥姥还告诉我,“小花鸡这一下蛋,十一只母鸡现在全下蛋了。有你吃的了。这些鸡是吃粮食吃虫子的本地柴鸡,下的蛋是纯天然绿色的好蛋。”
我说:“我知道了,可我没看到鸭子,家里没养鸭子和大鹅是吗?”
姥姥说:“怎么没养,要不你怎么有鸭蛋吃。你去把大门开一扇,院里等着就看到了。”
我点点头往房门外走。
姥姥又叫住我,说:“先喂鸡吧,你看上去没事干。”
我随姥姥去了西屋,姥姥用个大葫芦瓢从麻袋里舀出一大瓢苞谷粒叫我托出来喂鸡,姥姥告诉我往院里撒就行。
我出了房门,找鸡,它们还在葡萄架下面躲避阳光。那只大公鸡也在,它先看到我,就围绕母鸡转圈,把母鸡带离葡萄架,这是表示怕我了。可我托的瓢鸡认识,母鸡不爱离开,反而咯咯地向我靠近。我发现大公鸡也不想走,只是不敢靠近我。我盯着大公鸡,抓住瓢,一下把苞米粒对准大公鸡扬出去,苞米粒引发了鸡的惊叫扑飞,但它们马上就安静地开餐。在山里人家这样喂鸡是叫家养的鸡习惯在地上找食吃,和捕捉虫子吃,像野鸡的生活。这不同于养鸡场养鸡,鸡关在笼子里,吃食槽里的食物,整出食槽外的食物鸡是不知道或知道也是不爱吃的。当然这是喂了鸡之后,姥姥告诉我的……
我从鸡群中走过去,鸡忙碌着吃食不怕我了。我在葡萄架下蹲下来,看鸡群吃食,它们脖子伸缩着吃得真快,我怀疑它们根本没把苞米粒咬碎,也不像咬苞米粒,而是在脑袋伸缩中叼住苞米粒就吞进去了。突然“吧嗒”一声,我看过去,吓了一跳,一条拇指粗的大绿虫子从葡萄架上面摔下来,趴在地上蠕动,大绿虫子光溜溜的,脑袋上还有两根触角。
我想救大绿虫子,不想它被鸡吃掉,它长那么大多不容易。我不敢抓它,就用瓢去铲它。可是我慢了一步,一只小花鸡一扑而至,叼上大绿虫子就跑,可它刚跑出小半圈,一只大母鸡歪着脖子侧向而出,从小花鸡喙上夺去了大绿虫子。大母鸡在跑,小花鸡扭头去追,别的鸡看到也追……后来好几只鸡挤一起抢夺,我没看到都谁吃了虫子。反正小花鸡被挤在外围,没吃到。先得到的吃不到,鸡群里一点儿不公平。
我在葡萄架边捡起块石头打大公鸡,打得它蹦一下,我认为它失职。鸡把食吃完了,在大公鸡的带领下向棚屋那边去了。
我比较无聊了,看葡萄架,姥姥的葡萄架有三间房子那么大,枝叶重重叠叠,密不透光,悬挂着数不清的串串绿色小颗粒,那就是葡萄了。我没有看到第二条大绿虫子,却看到夕阳红在天边了。继而我又听到鸭子的嘎嘎叫声,好些鸭子的叫声响在院门外。我才想起忘了去开半扇大门了。
我跑去开了大门,大门外站了一大片大白鸭子。它们见了我一下不叫了,过一会儿又叫起来。鸭子不进门,因为我站在门口点数,鸭子在嘎嘎吵。我想知道这是几只鸭子。可是从大白鸭后面晃悠悠过来四只大鹅,不是城乡里常见的大白鹅,而是灰黑羽毛像大雁似的大鹅。我堵住门口看呆了。那四只大鹅从鸭群里过来,昂起四根长脖子歪脸看我。我也看这四颗大鹅脑袋,有三颗脑袋冲我昂昂叫。有一颗脑袋突然弯下去就在我的腿上咬一下。挺痛的。我一退开,看我的那三颗鹅脑袋一齐向我小腹咬来,我挥瓢敲它们的脑袋,然后退开,把大门都让开了。四只大鹅并没跟踪进击,而是让开门口。一只大白鸭脑袋弯起向地,像鞠躬似的对大鹅发出短促的嘎嘎声。而后这只大白鸭弯探着脖子,看也不看我一眼,理直气壮地进门,一步三晃向前。它身后跟进了十三只大白鸭。最后是四只大鹅进门。
这十四只扁毛家伙大摇大摆从我面前过去,向棚屋走去。我感觉腿痛,低头看,腿上被大鹅咬那口已经肿了。
我拿着瓢出了大门往路上看,想等姥爷。我看到大黑狗和毛驴子在土路上玩,毛驴子把个球丢远,大黑狗追上球咬住再给叼回来。无聊!这里真无聊!我蹲下来,在大门口外边的地上往瓢里捡鹅卵石子儿。城里的大江滩上才有这种石子儿,可是这里人家的围墙大都是大块的鹅卵石砌成的。圆形的鹅卵石能砌成平整的墙,这在我想来是奇迹。
我的瓢捡满了小石子儿,突然听一个声音说:“玩石子儿,城里来的傻瓜。”
我扭头看,毛驴子和大黑狗站在身后,刚刚我太集中精神了居然没听到他们来的脚步声。
我掉回头没理他。那时已经下来黑影了,我听到一个女的喊叫:“驴子驴子回家吃饭了啊!”声音尖锐又响亮十足高八度而且抑扬顿挫韵味十足,我想笑,站起来哈哈就笑了。
毛驴子说:“你笑个屁。”
我又笑了,说:“是啊就笑个屁。那是你妈吧?她的声音很好听。你妈叫你回家吃饭了。”
毛驴子哼一声,冲我挥下左拳头,说:“黑虎,走。”
我看着毛驴子走了,大黑狗跑在他前面。我托着装满石子儿的瓢也进了大门,回身关上大门就去了棚屋。我想用石子儿去盖住那里的一块泥土地。可是我一进去就吓一跳,十几只鸡原来是住在离地两米高的悬空单杠上面的,是一只一只蹲在单杠上像一排大鸟。而鸭子在单杠下面睡觉,都把脑袋弯着插进一只翅膀下面。四只大鹅单独守在门口,也像鸭子那样藏起脑袋睡觉。往下看,大鹅是单脚支撑身体站着,另一只脚勾在腹下。这不是金鸡独立了,是黑鹅独立。
我把石子儿往土地上倒时首先惊动了四只大鹅,它们的脑袋一下从翅膀下出现了,歪了脸弯了脖子看我。我赶紧退出门逃跑了。大鹅居然没叫。
我进了堂屋,姥姥把饭菜都端上桌了。姥姥说:“洗手,大孙子,你姥爷一般不回来。咱俩吃吧。”
我在吃饭时问了姥姥大绿虫子是哪儿来的?鸡为什么住单杠上?姥姥告诉我大绿虫子长得像蚕,它叫葡萄虎子,吃葡萄叶的家伙,当然也会变成大蝴蝶了。那么鸡为什么住的高呢?原来早先山里人家的鸡怕狐狸和黄皮子来偷,晚上才住在吊杆上。这样养习惯了,现代狐狸什么的不容易见也不容易进院了,也还这样养鸡。我又问了姥姥那么什么是黄皮子呢?姥姥告诉我黄皮子是小兽里面的小霸王,它就是黄鼠狼。黄皮子是俗称。我点头表示明白了。
吃完饭我在屋里发了一阵呆,姥姥干完活儿也坐下发呆,然后铺褥子被子。而我去院里的茅楼,也就是厕所,山里的叫法。我上厕所时间长了一点儿,突然感觉黑暗了。我出了厕所往四周看,四周全是黑暗的,只有几点灯光。我害怕了跑进屋。
姥姥说:“看到了,这里到黑天就这样了,几点灯光就算亮着也没有萤火虫的屁股亮。”
我往炕上爬,说:“知道了。”
我躺好时又想:这还不到夏夜的晚8点,就睡觉,幽默啊。我说:“姥姥咱们看电视剧吧。”
姥姥嘟哝:“电视有毛病没法看了。”
我彻底进入“火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