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一过两岁就知道自己会长大,两岁是一个开端。温迪也是如此。
温迪和爸爸妈妈住在十四号。温迪最先出生,接着是约翰,最后是迈克尔。温迪出生后的一两周里,她的爸爸和妈妈还不知道能不能养得起她,毕竟是多了一张要喂养的嘴。爸爸达林先生仔细地计算着养活一个孩子需要的一笔笔开销。
达林太太安于现状,而达林先生希望自己能跟邻居们一样,雇个保姆照看孩子,因为穷就雇了一只名叫娜娜的狗当保姆。达林太太聘用她之前,她是没有主人的。达林一家是在肯辛顿公园认识她的。娜娜是非常称职的保姆,她给孩子们洗得特别干净,晚上孩子们有一点儿动静,她就会起来照看。她的窝当然是在育儿室。她有一种天分,知道什么时候孩子的咳嗽不用理会,什么时候得给脖子围上点儿东西。她始终相信使用大黄叶子这样的传统治疗方法,而对于存在细菌之类的新说法嗤之以鼻。
看她护送孩子们上学等于上了一堂礼仪课。孩子们守规矩,她就静静地走在他们的旁边,要是谁从队伍中出来了,她就把他拱回去。约翰哪天要踢球,她忘不了他的球衣。怕下雨,她总叼着伞。富尔森小姐的幼儿园有一间地下室,保姆们都在那儿等孩子,那些保姆坐在长凳上,娜娜躺在地上,这是她与其他保姆唯一不同之处。
没有哪个育儿室比他们家的更出色,达林先生明白这一点。可有时他又因为请了一只狗当保姆有点儿不自在,不知邻居们会怎么议论,他要考虑他在城里的地位。
他们家的另一个用人叫莉莎。在彼得·潘出现之前,你再也找不到比他们这个家更单纯、更幸福的家庭了。
达林太太是在清理孩子们的想法时才头一回知道彼得·潘的事。清理孩子们的想法是每个好妈妈夜里的习惯。孩子们熟睡了,细察他们的内心,为第二天早上的生活作准备。许多东西白天搞乱了,这时候便把它们放回原处,要是你还醒着,就会看到妈妈在做这事儿,你会觉得很有趣。这很像整理抽屉。你会看到她跪在那儿,有趣而多虑地俯视着你,琢磨着种种想法是如何进入你的头脑的。她发现那些可爱的东西时就在脸上贴一下,好像它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而把那些不可爱的东西赶紧甩到看不见的地方。当你早上醒来时,昨晚带上床的没有价值的和叫人讨厌的东西已经被叠成小小的一块放在深处,最上面一层展示的是你思想中美好的部分,漂漂亮亮地摆在那儿,等着你展示它们。
不知你是否见过一个人内心的地图。孩子内心的地图是令人困惑的,绕来绕去,弯弯曲曲,好像是卡片上记录的体温曲线。这些大概是梦幻岛上的路线。梦幻岛有着令人吃惊的斑斑点点的色彩。它的周围有珊瑚礁和轻快地驶来驶去的船只,上面有印第安人与孤零零的洞穴,小矮人们多半是裁缝。河流从洞穴中穿过,王子有六个哥哥,一间快要烂掉的草屋,还有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的小老太太。如果地图上只有这些,还算是简单的。其实里面还有开学头一天的事,祷告、神父、圆圆的池塘、针线活儿、谋杀、绞死、动词的用法、巧克力布丁,诸如此类的东西。不管它是梦幻岛的一部分还是另一张地图,它是令人相当困惑的,况且没有什么东西会是静止不动的。
当然,孩子们心中的梦幻岛是不一样的。拿约翰来说,他的梦幻岛上有环礁湖,一群火烈鸟从上面飞过,他自己冲火烈鸟开枪。迈克尔还小,他的梦幻岛上仅有一只火烈鸟,环礁湖在火烈鸟的顶上飞。约翰住在倒扣在沙子上的船里,迈克尔住在印第安人的棚屋里,温迪住在叶子缝成的房子里。约翰没有朋友,迈克尔到了夜里才有。温迪的宠物是小狼,它被它的父母抛弃了。
梦幻岛是可爱的小岛中最紧凑的,它不大,也没有伸展开,各部分依偎在一起。在岛上探险,不会有乏味的跋涉。白天你用椅子和桌布玩梦幻岛的游戏,一点儿也不恐怖。但是在入睡前两分钟,它就变得像真的梦幻岛一样凶险,为此夜里要通宵点灯。
偶尔达林太太在孩子们心里漫游时会发现一些她不明白的事,其中叫她最困惑不解的就是“彼得”这个名字。她不知道这个彼得,但是约翰和迈克尔的头脑中不时地冒出彼得来。温迪的心中也到处乱写着彼得,比其他字醒目。达林太太细细看来觉得这个名字有一种挺奇怪、挺神气的劲头。
她不断地追问温迪,温迪不无遗憾地回答道:“是的,他是相当神气的。”
“那么,宝贝儿,他是谁?”
“噢,妈妈,他是彼得·潘。”
起初达林太太不知道谁是彼得·潘,当她回忆童年的情景时,她忽然想起一个与仙子们住在一起的彼得·潘。关于他,有一些奇怪的故事。据说要是小孩子死了,他会陪着他们走一段路,这样小孩子就不害怕了。那时她也相信这些,现在她结婚了,又很理智,便怀疑是否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再说他现在一定长大了。”她对温迪说。
“噢,不,他没长大,”温迪很肯定地说,“他也就我这么大。”温迪的意思是彼得的身材和心理都跟她差不多。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
达林太太向达林先生讨教,他啐了一口,笑着说:“记着我说的,这是娜娜灌输给他们的糊涂想法。只有狗才有这样的想法,别理会他们,会忘掉的。”
这事没算完,不久这个惹事的小男孩就吓了达林太太一大跳。
孩子们常常有过最奇特的冒险,也不会带来什么麻烦。譬如说,他们在树林里遇到已经去世的父亲,还和他一起做游戏,而这事儿一星期之后他们才提起来。一天早上温迪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地说出了一件令人不安的事。育儿室,也就是温迪她们的房间的地板上有几片树叶,孩子们上床时那儿肯定没有树叶。达林太太正对着树叶纳闷儿,温迪却不当回事地笑着说:“我相信这又是那个彼得干的。”
“温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弄些叶子也不扫掉,他太不像话了。”温迪叹着气说。温迪是个爱干净的孩子。
温迪向妈妈解释说,她觉得彼得有时夜里到他们的房间来,坐在她的床边吹笛子。可惜她一次也没醒,搞不清是怎么知道的,总之是知道。
“别胡说了,宝贝儿!不敲门谁能进来呀!”
“我想他是从窗户进来的。”她说。
“小宝贝儿,这可是在三层楼上。”
“妈妈,树叶不是在窗户跟前吗?”
“没错儿,树叶是在离窗户很近的地方找到的。”
达林太太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对温迪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你不能说这些是梦中的事而不理会她。
“孩子,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我忘了。”温迪回答得很轻松,她忙着要去吃早饭。
她准是做梦了。可是,树叶是明摆着的。达林太太仔细地观察这些树叶。这些树叶有叶脉,她敢说英国没有长这种叶子的树。她借着烛光,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查寻是否有特别的脚印。她用火钳嘎嘎地捅捅烟囱,又敲敲墙。她从窗口垂下绳子到下面的路面,量了一下,足足有三十英尺,没有那么长的水管可以爬上来。这一定是温迪梦中的事。
不,温迪不是在做梦。就是第二天夜里,可以说就是从那天夜里起,三个孩子就开始了不同寻常的历险。
那天晚上,三个孩子像往常一样又上了床,碰巧娜娜出去了。达林太太给孩子们洗了澡,还给他们唱歌,使他们进入了梦乡。
达林太太缝着衣服也睡着了,她在睡梦中看见梦幻岛离得很近,一个陌生的男孩子在岛中出现。他没有吓着她,他长得正像许多妈妈期待的一样。在她的梦中,笼罩在梦幻岛上的薄纱打开了,她还看见温迪、约翰和迈克尔从开口处向里窥视。
梦或许是无所谓的,正在她做梦时,房间的窗户被风吹开了,一个男孩子落在地板上。随他而来的是一团奇怪的光,拳头般大小,在屋里飞来飞去。我想一定是这团光惊醒了达林太太。
她受惊而起,喊出声来,看见了这个孩子,她竟然马上意识到他就是彼得·潘。他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子,身上包着有脉络的叶子。最迷人的是他那一口小珍珠般的乳牙。当他看见她是大人时,就向她龇了龇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