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周日

第二天清晨，阿曼佐提着两大桶满满当当的牛奶，吃力地走进厨房，看见妈妈正在做千层饼。因为今天是周日。

炉灶上的蓝色大盘中已经装满了松软的香肠饼。伊莉莎·简正在切苹果馅饼，而爱丽丝正在盛燕麦粥。这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但炉壁上面架着一个蓝色的小盘子，里边，十摞薄饼如小山一般地堆放在上面。

冒着青烟的烤盘上，另外十张薄饼正在烙着。每烙好一张，妈妈便会将它放到那一摞薄饼上面，然后再慷慨地抹上黄油，淋上槭糖。黄油和槭糖融化在一起，浸入松软的饼身，沿着香脆的薄饼边缘往下滴。

这就是千层饼，阿曼佐最喜欢的薄饼。

直到大家喝完燕麦粥时，妈妈还在烙饼。千层饼怎么做都不多，每个人都是一副吃不够的样子，其中当数阿曼佐最贪吃。他正吃着，妈妈将椅子一推，说道：

“我的天！八点了！我得忙个半死了！”

妈妈总是会忙个半死。她的双脚吧嗒吧嗒地来回移动，双手不断飞舞，快得让你根本就看不清。白天，难得见她坐下来，即便是坐下来了，那也是在纺车或织布机前。她的双手依然在飞舞，双脚在交替踩着踏板，不是纺车在呜呜作响，便是织布机的咔嗒声不绝于耳！即便在周日的清晨，她也会让大家跟着她一起忙。

爸爸在为驾辕马整理皮毛，直到把它们梳洗得油光水滑；阿曼佐在打扫雪橇，而洛伊尔则在擦拭银质马具。他们将马套好，然后进屋去换周日要穿的衣裳。

妈妈在食品储藏室中，忙着往周日要吃的鸡肉派上盖上最后一层面包皮。有三只母鸡被做进了馅饼里，上面还浇着咕咕冒泡的肉汁。妈妈将面包皮铺在派上，把馅饼的边缘折起来。她还在上面刻了两棵松树，里边溢满了肉汁。接下来，她将鸡肉馅饼放到了火炉的烤箱中，和黄豆以及面糊一起烘烤。爸爸往炉子中填满了胡桃木，关上炉门。随后，妈妈风风火火地替爸爸找衣服，自己也开始梳洗打扮。

在穷人家，周日只能穿自己家织的衣服，洛伊尔和阿曼佐便是如此。但爸爸、妈妈和两个女孩子身上的衣服却很漂亮，都是妈妈用从商店买回来的布做的，是机器织的布。

她给爸爸做了一套上好的绒面呢子套装，外衣上面配着天鹅绒的衣领，衬衫是用法国印花棉布做成的，袜子是黑色丝绸的；在周日，他通常不穿靴子，而是穿上等小牛皮制成的鞋子。

妈妈穿一身美利奴羊毛衣服，衣领镶着白色花边，手腕处打着荷叶边，袖幅宽大。花边是妈妈用最好看的细毛线织成的，针脚细密，犹如蜘蛛网一般交错着。此外，两边的衣袖上还镶上了好几圈棕色的丝绒带子，一直连到紧身上衣前襟上。帽子也镶上了同色丝绒带，由两条棕色绒线系在颌下。

妈妈这一身周日的装扮非常漂亮，阿曼佐为之自豪不已。两个女孩子的打扮也很好看，但他却没有自豪的感觉。

两个女孩穿着有裙撑的裙子，大得让洛伊尔和阿曼佐几乎上不了雪橇。兄弟俩毫无选择地挤在下面，让大裙子悬在他们的膝盖上方。只要他俩稍微移动一下，伊莉莎·简便会大叫：“小心，真笨！”

而爱丽丝则会痛心疾首地说：

“噢，拜托，人家的丝带都被弄乱啦！”

不过，等到大家都把自己塞进水牛皮袍子下，脚边放上烧热的砖块，爸爸松开早已跃跃欲试的马时，阿曼佐早已将种种不快忘到了九霄云外。

雪橇风驰电掣一般向前滑去。两匹雄健的马在阳光下神采飞扬，它们弓着脖颈，仰着头，修长的四肢在雪地中上下翻飞，长长的马鬃和马尾迎风飞舞，犹如腾云驾雾一般。

爸爸神气地端坐在雪橇上，抓着缰绳，任由马自由自在地奔驰。他从来不用鞭子，因为他的马全都温顺而又训练有素，只需要不时地拉拉缰绳，马儿便能心领神会。他驯养的马匹在整个纽约州都是最出色的，或许，在全世界都无与伦比。马隆镇离家有五英里远，但爸爸从来都是在教堂开放前半小时才会出发。这样，两匹马便能尽情地跑上五英里，随后，他会将它们赶进教堂的马厩中，给它们盖上毯子，在钟声敲响时准时出现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

阿曼佐一想到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接过缰绳，像这般独自驾车，心里便五味杂陈。

眨眼间，父亲便驱车来到了马隆镇教堂的马厩前。马厩建在教堂广场四周，是一排长而低矮的棚子。你可以赶着雪橇穿过那儿的大门直接进入广场。来教堂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租下一个马厩，有钱就租好一点儿的，没钱就租差一点儿的。爸爸租下了其中最好的一个。这个马厩非常宽敞，他可以直接驱车进去再卸马具，而且棚里还有一个马槽，里边有草料箱，还有堆燕麦和干草的地方。

爸爸让阿曼佐帮忙给马盖上了毯子，而妈妈和两个女孩则忙着整理各自的裙子，抚平丝带。随后，他们安安静静地朝着教堂走去。来到台阶上时，第一声钟声刚刚敲响。

此后，便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等着布道完成。这足足有两个小时，阿曼佐直坐得双腿发麻，嘴巴也不停地想打哈欠。但他绝对不敢打哈欠，也不敢表现出坐立不安的样子。他必须全神贯注地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布道者庄重的脸庞以及摇晃的胡须。不过，阿曼佐一直不明白，爸爸要是也一直盯着布道者的话，又怎么能看到自己不专心呢？当然了，爸爸一直都洞若观火。

布道终于结束了。来到教堂外面的阳光下，阿曼佐觉得好多了。在周日，男孩子们不准大声说话，也不准笑出声来，但他们可以说悄悄话。阿曼佐的表弟弗兰克也来了。

弗兰克的爸爸是韦斯利叔叔，他在镇上拥有一家土豆淀粉加工厂，没有农场。因此，弗兰克是一个地道的城里孩子，平时也只和城里的孩子一起玩耍。这个周日的早晨，他戴着一顶从商店买来的帽子。

那是一顶带格子花纹的帽子，用机织的布做成，带着两个耳罩，可以系在下巴下面。弗兰克解开耳罩的纽扣，向阿曼佐炫耀说两片耳罩还能翻到帽顶上，再扣起来。他说这顶帽子是他爸爸从纽约城里凯西先生的商店中买来的。

阿曼佐从未见过这样的帽子。他也想要一顶。

可洛伊尔说这帽子看起来好傻。他对弗兰克说道：

“耳罩扣到帽子顶上有什么用？没有谁的耳朵会长到头顶上。”听了这话，阿曼佐知道洛伊尔也想要一顶这样的帽子。

“这帽子值多少钱？”阿曼佐问道。

“50美分。”弗兰克骄傲地说道。

阿曼佐知道自己和这样的帽子无缘。妈妈做的帽子又合适又暖和，要花那么多钱去买一顶帽子是极大的浪费。50美分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你真应该去看看我们的马。”他对弗兰克说道。

“哼！它们才不是你们的马哩！”弗兰克说道，“它们是你爸爸的马。你没有自己的马，连一匹小马驹都没有。”

“我会有一匹小马驹的。”阿曼佐说道。

“什么时候呀？”弗兰克问道。

恰在此时，伊莉莎·简回头叫道：

“快，阿曼佐！爸爸已经把马套好了！”

他跟着伊莉莎·简匆匆离开了，但弗兰克在他身后小声叫道：

“你连一匹小马驹都没有！”

阿曼佐怏怏不乐地坐进了雪橇。他在想，自己是不是永远等不到长大的那一天，是不是永远也不可能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小的时候，爸爸驾车时偶尔还会让他抓抓缰绳，但他现在已经不是小宝宝了。他想驾车，独自驾车。爸爸准许他给那些温顺的老马梳洗毛发，并为它们擦干身体，赶着它们耙地。但那些精力旺盛的驾辕马或小雄马，他连马厩都不能靠近。每当他战战兢兢地碰一下它们柔软的鼻头，或是隔着栅栏摸摸它们的额头时，爸爸便会说：

“你小子离那些小雄马远点儿，不出五分钟你便能教给它们不少坏毛病，我得花上好几个月才能让它们改正过来。”

等到坐到饭桌前开始吃周日大餐时，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儿。妈妈将热乎乎的黑麦面包就着盘子切开；爸爸的勺子深深地插进了鸡肉馅饼中，挖出大块厚厚的面包皮，并将它们松软金黄的一面翻到盘子上，往上面淋上肉汁，再挖出大块鲜嫩的鸡肉。接着他又盛出一堆烤黄豆，在上面摆了一片颤巍巍的肥猪肉。在盘子边缘，他还放了不少暗红色的甜泡菜。最后，他把盘子递给了阿曼佐。

阿曼佐默默地将它们吃得一干二净，随后又吃了一块南瓜馅饼。他觉得自己肚子里再也装不下东西了，不过，他还是又吃了一块奶酪苹果馅饼。

吃完饭，伊莉莎·简和爱丽丝一起洗碗，爸爸、妈妈、洛伊尔和阿曼佐什么都不干。整整一个下午，全家人坐在暖和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餐厅中。妈妈在看《圣经》，伊莉莎·简在看书，爸爸在打盹，偶尔会猛地醒过来，但很快又继续打起盹来。洛伊尔摩挲着他的木环，但却不能用刀剥。爱丽丝呆呆地看了好长时间的窗外。只有阿曼佐坐在那儿没事干。他必须如此，因为周日既不是工作也不是玩耍的日子，是一个去教堂和静坐的日子。

当干杂活儿的时间终于到来时，阿曼佐方才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