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依旧,细枝条被冻得噼啪作响。残雪反射着灰蒙蒙的亮光,但树林中却越来越暗了。已是黄昏时分,阿曼佐在农场屋前的山坡上艰难跋涉。
柯西先生领头,洛伊尔紧跟其后,而阿曼佐紧跟洛伊尔的后面。爱丽丝沿着另外一条雪橇压痕,紧跟在伊莉莎·简身后。为了躲避寒气,几个人都把口鼻严严实实地捂了起来,谁也没有说话。
高高的屋顶上积满了雪,屋檐下挂着一排长长的冰凌。前屋黑沉沉一片,但一条雪道已被铲出,直通几个大牲口棚。还有一条小路通向侧门。厨房窗子上正映出一缕烛光。
阿曼佐并没有进屋,而是将饭盒交给爱丽丝,和洛伊尔一起径直去了牲口棚。
院子方方正正,北面、西面、南面各有一个牲口棚。这些牲口棚又大又长,在当地可算是数一数二的。
阿曼佐先去了北面的马厩。马厩正对着大屋,足有一百英尺长。马厩正中,立着一排黄杨木做成的围栏。马厩的一头是小牛棚,旁边是舒适的鸡舍;另一头是马车棚。马车棚特别宽敞,可以轻松赶进两辆轻便马车和一辆大雪橇。马匹可以从那儿直接进入分割好的马栏,不用再绕到寒冷的户外。
马厩西侧的大牲口棚占了西边的整个空地。大牲口棚中间是空的,一扇大门正对着外面的草场,载满干草的大车可以畅行无阻。硕大的草料间在大牲口棚一侧,足有五十英尺长,二十英尺宽,里边的干草一直堆到了屋顶。
大牲口棚后面有十四个牛栏,里边有奶牛也有公牛。牛栏那一头是机器房,其后是工具棚。从工具棚转一个弯,便到了南边的牲口棚。
南牲口棚依次为饲料间、猪圈和牛栏,之后便是大片空地,是一个打谷场,比西边牲口棚的空地大多了,那里摆着一个扬谷机。
在南牲口棚的后面,还有一个小牛棚,小牛棚的后面是羊圈。南牲口棚的格局就是这样。
牲口棚的东面是一排长而结实的篱笆,有十二英尺高。三个大牲口棚外加一面篱笆围成了一个院落,抵御着寒风暴雪的侵袭。不管外面风雪多大,院内的积雪也很难超过两英尺。
每次来到这些牲口棚,阿曼佐都会从马厩的小门进去。他十分喜欢马。宽敞的马厩中,一匹匹马油光水滑,棕色的皮毛闪着亮光,还有长长的黑鬃和修长的尾巴。聪明而平和的驾辕马安静地咀嚼着草料;三岁大的小马把脑袋伸出马栏,一会儿将鼻头凑在一起,像是在说着悄悄话,一会儿又打着响鼻,用鼻子蹭对方的脖子。其中一匹小马还假装咬了对方一口,它们尖声嘶叫着,转过身子,用后腿相互踢着玩耍。年纪稍长一些的马回过头来,如老奶奶一般看着这些小家伙。而那些小家伙却迈动着瘦长的四肢,兴奋地四处跑动,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它们全认识阿曼佐,一见到他,便会竖起耳朵,双目闪耀。尤其是小马们,迫不及待地靠近他,伸出鼻头来拱他。它们的鼻头如天鹅绒一般柔软,上面零星地长着几根硬毛。前额上那短短的毛发,更是如丝一般顺滑。它们还高高地弓起脖颈,浓密的鬃毛垂着,像沉甸甸的穗子。你可以抚摩它们那弯曲有力的脖子,将手插到马鬃下面,感受它们的温暖。
不过阿曼佐不太敢这么做,爸爸一直不许他碰这些漂亮的三岁马,也不准他走进马栏,就算是做清洁也不行。爸爸也不会让他接近小马或是小雄马,他还信不过阿曼佐,因为这些小马要是调教不得法的话,极容易将它们毁了。
不会调教马的孩子可能会吓唬马,逗弄它,甚至打它。这样一来就很容易搞砸。马可能就学会踢、咬了,还会憎恶人类,不会成为一匹好马。
不过阿曼佐不会这么做,他从来不会吓唬或是伤到这些漂亮的小雄马。他一直很文静、很温和也很有耐心。哪怕小雄马踩到了他的脚,他也不会吓唬它,或是对它大喊大叫。不过爸爸对他还是不放心。
因此,阿曼佐只能眼巴巴地看看这些三岁大的马,摸摸它们柔软的鼻子,随即匆匆地从它们身旁走过去。他在自己整洁的校服上面套上了一件干活儿时穿的粗布衣裳。
爸爸已经让所有的牲口饮过了水,此时正打算给它们喂一些谷物。洛伊尔和阿曼佐拿起耙子,一个畜栏接一个畜栏地清理起来。他们将地上的腐草清出,再为奶牛、公牛、小牛及绵羊铺上干草。
不过,他们倒是不用往猪圈里铺干草,因为猪本身就很爱干净,它们自己便能将窝打理得清清爽爽。
南牲口棚中,阿曼佐饲养的两头小牛犊共用一个牛栏。一见到阿曼佐,它们便挤到了牛栏边。两头小牛犊的毛发均为红色,其中一头眉心有一块白斑,阿曼佐给它取名为“星星”;另外一头通体呈亮红色,阿曼佐便叫它亮亮。
星星和亮亮都很小,还不足一岁。它们头上隐藏在软毛下边的牛角才开始变硬。阿曼佐在牛角周围挠了挠,小牛犊们很爱这个。两头小牛犊将湿润而硬实的鼻子伸出栏间,不停地用粗粝的舌头舔着阿曼佐。
阿曼佐从奶牛饲料箱中拿了两根胡萝卜,掰成小段,一小段一小段地喂给星星和亮亮。
随后,他再次拿起耙子,爬到头上方的草堆上。草堆顶上漆黑一片,下面的过道中挂着一盏灯,有一些零碎的光亮从那儿透了上来。为了预防火灾,爸爸不允许洛伊尔和阿曼佐带灯上草堆。不过,一会儿,他们的双眼便能适应眼前的昏暗了。
他们手脚麻利地将干草推到下面的食槽中。牲口们咀嚼干草的声音传到阿曼佐的耳朵中。干草堆经年累月堆积,非常温暖,而且闻起来有一种尘封的甜味。除此之外,还有马、牛以及羊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而且,两个孩子还没把食槽填满,便闻到了爸爸牛奶桶中那泛着泡沫的牛奶的芳香。
阿曼佐拿上自己挤奶专用的小板凳,提上奶桶,坐在布鲁斯姆的牛栏中为它挤奶。他手上的气力不足,还挤不了其他奶牛,不过为布鲁斯姆和波西挤奶倒是没问题。它们都是上了年纪的奶牛,容易下奶,也不会用尾巴扫阿曼佐的眼睛,用后腿随意踢翻奶桶。
阿曼佐坐下来,双腿夹着奶桶,稳稳地挤着牛奶。一左,一右!唰,唰!牛奶如注,流进奶桶。而那些奶牛则悠闲地舔着谷粒,嚼着胡萝卜。
牲口棚里的猫蜷缩在角落里,大声地呼噜着。这里老鼠多,猫们一个个吃得油光水滑,大腹便便。它们都长着一对大耳朵,还拖着一条大尾巴,绝对是捕鼠好手。它们日夜在牲口棚中巡视,让老鼠无法溜进草料间。每到挤奶的时候,它们便会吧嗒吧嗒地喝点儿热乎乎的牛奶。
挤完牛奶,阿曼佐给猫食盆中添上了牛奶。爸爸提着自己的奶桶和凳子来到布鲁斯姆的牛栏。他坐下身来,又挤了挤,想挤出最后几滴浓郁的牛奶。不过,早已被阿曼佐挤得一干二净。随后爸爸又去了波西的牛栏。但他很快便出来了,说道:
“你已经是一个不错的挤奶工了,儿子。”
阿曼佐转过身去,踢了踢地板上的稻草。他高兴得说不出话来。现在,他已经能够单独挤奶了,不用父亲再帮自己收拾残局。要不了多久,他便可以去挤那些难对付的奶牛了。
阿曼佐的爸爸长着一双湛蓝色的眼睛,目光炯炯,很有亲和力。他身材高大,蓄着一把又长又软的棕色胡须,长着一头柔软的棕色头发。他穿着一件棕色的羊毛袍子,下摆一直垂到了高筒靴上面。长袍的两片前襟,在宽阔的胸膛前交叉裹着,用一条腰带系在腰上。下摆盖着质地厚实的棕色长裤。
父亲在当地是一个声望很高的男人,他有着肥沃的农场,赶着当地最优良的马匹,言出必行,每年还会往银行里存钱。每当父亲驾车去马隆镇时,镇子上的人都会毕恭毕敬地和他打招呼。
洛伊尔提着奶桶和灯走了过来,低声说道:
“爸爸,比尔·雷奇今天到学校来了。”
锡罐做成的提灯上有许多小孔,照在东西上光影斑驳。阿曼佐看到爸爸一脸严肃地捋了捋胡须,又摇了摇头。他焦急地等待着爸爸说点儿什么,但爸爸只是接过提灯,最后巡视了一遍牲口棚,以确保晚上不会出什么岔子。随后,他们一起回屋了。
酷寒难耐,夜色如墨,四下里一片寂静。天空中,星星们闪烁着微弱的光。大厨房中炉火温暖,灯烛明亮。阿曼佐高兴地走进来,他已经饥肠辘辘了。
炉子上正热着从木桶中打来的雨水。爸爸、洛伊尔和阿曼佐轮流在门口长凳上的洗脸盆中洗脸洗手。阿曼佐用滚筒上的亚麻布毛巾擦了擦手,站在墙上的小镜子前,将湿漉漉的头发分向两边,梳得妥妥帖帖。
厨房中裙裾飞扬,伊莉莎·简和爱丽丝正在上菜,忙得团团转。煎火腿那咸咸的鲜香味,惹得阿曼佐的肚子咕咕直叫。
他扒着食品储藏室的门框看了看。在狭长的储藏室尽头,妈妈正背对着他,忙着搅拌牛奶。屋内两壁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好吃的东西:大块的黄色奶酪,肥美的棕色槭糖饼,新鲜出炉的脆皮面包以及四个大蛋糕,还有满满一架子馅饼。其中一个馅饼已被切开,酥脆的皮儿诱人地向外张着。这可是一个大好的机会,绝不能错过。
可阿曼佐刚想伸手,便听伊莉莎·简叫道:
“阿曼佐,你别动!妈!”
妈妈连头也没回,只是说道:
“别乱动,阿曼佐,不然晚饭时你会吃不下东西的。”
这真是没道理,阿曼佐很不高兴。咬那么一小口就会吃不下晚饭啦?他都快饿死了,但食物还没端上桌之前,她们不允许他吃任何东西。真是太没道理了。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跟妈妈说,他只能默默服从。
他朝着伊莉莎·简吐了吐舌头。她一时拿他没办法,因为她手上满满的都是食物。随后,他飞快地跑回了餐厅。
餐厅里灯光耀眼。墙上的方形壁炉前,爸爸正和柯西先生谈论着国家大事。他的脸正好冲着桌子,所以桌上的东西阿曼佐也不敢碰。
桌子上面摆放着诱人的厚奶酪片,一盘碎肉冻,一碟碟果酱、果冻及蜜饯。此外,还有一大壶牛奶,一盆热气腾腾的烤大豆,里面还拌上了酥脆的肥肉末。
阿曼佐眼巴巴地看着这些美味佳肴,肚子里咕咕叫。但他也只能吞吞口水,磨磨蹭蹭地走开了。
餐厅非常漂亮。巧克力颜色的壁纸上面印着绿色的条纹,还点缀着成片的小红花。为此,妈妈还专门织了碎布地毯来配它。她将碎布染成绿色和巧克力色,织成长布条,再将红、白两种颜色的布条织到一起。墙角高高的转角柜中,摆放着各种新奇漂亮的玩意儿——海贝、木化石和稀奇古怪的石头,还有书。餐厅中央的餐桌上方挂着一个装饰用的空中城堡。这个城堡是爱丽丝亲手做的,她用干净、金黄的麦秆编出来,薄薄的,很轻。四个角上还点缀着鲜艳的碎布块。微风过处,空中城堡摇摇摆摆,金黄的麦秆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不过,对于阿曼佐来说,此时最美的风景莫过于妈妈。她正端着一个印着柳景图案的陶瓷大盘走进来,盘中满是嗞嗞作响的火腿。
妈妈个子不高,但身材丰满,非常漂亮。她双眸湛蓝,一头棕色的秀发像小鸟的羽翼一般顺滑。她穿着酒红色的羊毛长裙,从洁白的亚麻领口往下,一直到腰间的围裙间,钉着一排小巧的红色纽扣。两片宽阔的袖口,垂在蓝色的瓷盘两侧,犹如两支红色的铃铛。来到门口,她微微停了停——因为裙摆比门口宽,她得提下裙子。
火腿的香味,简直让阿曼佐再也受不了啦。
妈妈将盘子放到桌上,看了看,见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餐具也摆放齐了,就脱下围裙,挂到厨房里。她一直等着爸爸结束他跟柯西先生的谈话。不过,最终她还是插话了:
“詹姆斯,晚饭好了。”
大家各自入座,这似乎花了好长时间。爸爸坐在桌首,妈妈坐在桌尾。父亲进行餐前祷告,大家都低下头。随后,又花了一点儿时间,等着爸爸打开餐巾,塞进长袍的领口里。
他开始往每个盘子里盛菜。先是给了柯西先生,随后是妈妈,然后是洛伊尔、伊莉莎·简和爱丽丝,最后才是阿曼佐。
“谢谢您。”阿曼佐说道。这几个字是他在餐桌上唯一被准许说的话。孩子们可以上桌,但绝不许说话。爸爸、妈妈还有柯西先生可以交谈,但洛伊尔、伊莉莎·简、爱丽丝和阿曼佐绝对不能开口。
阿曼佐吃了香喷喷软乎乎的烤大豆,也吃到了像奶油一样入口即化的腌猪肉;他吃了浇着褐色火腿汁的土豆泥,又吃了火腿;他咬了一大口裹着油汪汪的黄油的松软面包,嚼了嚼金黄、松脆的面包皮;他消灭了一大堆雪白的萝卜泥,还吞下了小山一般的金黄色的蒸南瓜。随后,他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将餐巾往背心的领口塞了塞,吃了一些腌梅子、草莓酱、葡萄果冻以及盐渍的西瓜皮。他吃的可真是心满意足。最后他又吃完了一大块南瓜馅饼。
他听到爸爸对柯西先生说:
“洛伊尔告诉我说,今天哈德斯克瑞博山的那些男孩来学校了。”
“是的。”柯西先生说道。
“我听说他们要把你扔出去。”
柯西先生说道:“我猜他们会试一试的。”
爸爸吹了吹茶杯中的茶,尝了一小口,然后,一口喝光,又倒了一些茶水。
“他们已经赶走了两位老师,”他说道,“去年,他们把约纳斯·莱茵打成重伤,后来他死了。”
“我知道,”柯西先生说道,“约纳斯·莱茵和我是同窗。他是我朋友。”
爸没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