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我还是第一次独自一人来到夜里。我意外地发现,夜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是黑咕隆咚的,夜居然是紫蓝色的,而且湿润润的,风也凉凉的——夜凉如水哦。长长的老街就这样恬静地睡在紫蓝色的、如水一样凉凉的夜里。
每天早上,我都在“水哎——”的声音中醒来,可是,这天我被惊醒时,却没有从木格窗子那儿看到半点光亮,怎么回事?天还没亮呢,是做梦吗?
而且水的叫声很怪,他不是在叫,而是在吼:“水!水!水!”他的声音很急促、很沙哑,又透着深深的恐惧,而且边吼还边擂门。
云婆婆也醒了,她披衣下床,奔到厅堂,问:“水,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麻脸奶奶……”
“水!水!水!”水只能这样回答她。
云婆婆打开大门,水一把就把她拖了出去,云婆婆一看就慌了——失火了!
“失火了!失火了!快起来救火啊!”云婆婆立马叫了起来。
我也跑了出来,跟着喊:“快起来!失火了!快起来救火!”
很快的,大家都起来了,拿了各种装水的用具往河边跑。
原来是西头离水家不远的一座废弃的祠堂着火了,祠堂烧了也就烧了,可祠堂离民房很近,风只要稍稍大一点,火舌就会舔过来。这一条街都是一家挨着一家的木板房……
是水晚上起来尿尿的时候发现的,可他叫不出来,就一家一家地擂门。有的人家睡得很死,一点声息也没有,有的人家惊醒了,问一句:“谁呀?”
水没法回答人家,他唯一能说出的一个字就是“水”,于是,他心急火燎地吼道:“水!水!水!”
“水你个头,三更半夜的买什么水。”人家翻过身去又睡着了。
于是,水就去擂云婆婆家的门,他相信云婆婆和我听见他的叫声会起来的。
见大家都起来了,云婆婆也回家挑了两个水桶往河边跑,跑了两步,回头看见我跟在后面,就把我推回去,关上妖门,插上闩子,凶巴巴地说:“老实在家待着,不许乱跑!”
我心里慌慌的,搬来一把小凳子站上去,扶在妖门上。我看见门外人影绰绰,人们无声地跑来跑去,有的挑着水桶,有的端着脸盆。西头,看不见起火的地方,只能听见烧东西的噼噼啪啪的声音,还能看见红红的一片天,是胭脂一样的红,美丽得诡异而又恐怖……
好险哪,亏得救得及时,紧挨着祠堂的那户人家的墙壁都给熏黑了,稍晚一点火就烧过来了。这些几十年的木板房真要烧起来,救都没法救。大家想想都觉得十分后怕,也都纷纷感谢云婆婆,说多亏了云婆婆把大家叫起来,要不……
“还有我,我也叫了!”见大家没提到我,很不满意,就大叫起来。
“对对,沙吉也叫了,我都听见了。”有人证实道。
不过,大家最感谢的当然还是水,大家感谢他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多多地买他的水。
那些日子,家里有劳力挑水的好像都变懒了,而水却很少有歇下来的时候。他挽着裤腿,赤着脚,挑着水桶“吧嗒吧嗒”地从青石板路上走过,身上的衬衣湿答答的。他几乎不用再叫“水哎——”了,不断有人招呼他:“水,过来。”
水很累,可他比任何时候都快乐。云婆婆买了他的水后,劝他歇一歇他都不肯。他拉开衣兜对云婆婆和我炫耀他的财富,确有一把硬币在里面闪闪烁烁,他眼里的快乐也在闪闪烁烁。
可是,没过多久,水的快乐就没了。
那次险些发生的火灾,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决定免费给家家户户装上自来水。这倒是件好事,这样就不用下河洗衣洗菜了,当然,也不用再去井里挑水,或买水了。
可是,没人买水了,水怎么办呢?
青石板路被挖开了,有人在埋水管。
一开始,水并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他只是觉得路挖烂了,他挑水不好走。我想告诉他,云婆婆不让。“让他高兴一天是一天,水可怜了,麻脸奶奶可怜了。”云婆婆叹息道。
“我们家不装,我们家买水。”我仗义地说。
“傻,我们家用得了多少水?”云婆婆拍了一下我的头。
我不说话,我明白了,只有让所有的人都用不上自来水,都要买水,水和麻脸奶奶才不可怜。
可是,要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我决定试一试。
我活到六岁才第一次体味到,晚上要想让自己不睡着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这天晚上,我把眼睛睁得溜圆,盯着天花板。才发现天花板上有一摊水渍,水渍的形状像极了正在吃草的……是什么呢?我一会儿觉得像一只羊,一会儿又觉得像一匹马,再看看发现那其实是一条狗,可是狗是不会吃草的,那么,就不应该是狗,莫非是狼?尽管狼也不吃草,可我还是一惊,猛地睁开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我还是睡着了。
扭头一看,云婆婆已经睡得很熟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悄悄地起来,穿上衣服,摸摸索索地来到厅堂,搬来凳子站上去,小心地把大门和妖门的门闩一点点地抽出来,打开大门,然后是妖门。大门打开来的时候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我相信它不会吵醒云婆婆。我侧着身子,鱼一样滑了出去。
在我的记忆中,我还是第一次独自一人来到夜里。我意外地发现,夜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是黑咕隆咚的,夜居然是紫蓝色的,而且湿润润的,风也凉凉的——夜凉如水哦。长长的老街就这样恬静地睡在紫蓝色的、如水一样凉凉的夜里。
我终于来到了埋水管的地方,我要做的事就是——搞破坏。
可是,别以为做好事难做坏事容易,眼前这件坏事就不那么好做。看着一段还没来得及覆上土、和我手臂一样粗的管子,我有点无从下手。最终,我想明白了,装好的管子肯定是撬不动的,那么就把它堵起来,让它出不了水。
我捡了些碎石子往里面扔。一开始扔进去空空地响,后来响声越来越闷,最后,终于全部堵在了管口。我觉得大功告成。
我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回去了。
回到家,看见云婆婆仍旧睡得很熟,就赶紧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很快就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云婆婆买菜回来我才醒,穿衣服的时候,云婆婆突然抓住我的手说:“你的手怎么这么脏?尽是土。”
我赶紧抽回手,吞吞吐吐地说:“嗯……是呀,好脏,昨天忘了洗。”
好在云婆婆不再追究,边做早饭边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真笨呢,塞些石头有什么用……”
一开始我没在意,后来突然明白过来了,趿着鞋跑出来:“云婆婆,刚才你说什么?什么……塞石头?”
云婆婆抬眼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神怪怪的,然后低下头去捞面条,漫不经心地说:“昨天晚上有人在水管里塞了好多石头,白费劲哪,人家把水管拆下来,划拉出石头,再装上去不就成了。”
我倚在房门边,愣在那里。手上抓着长裤,还没来得及穿,身上是一条淡绿色小花的短裤,两条瘦精精的腿微微有些发抖。
云婆婆放下碗,过来帮我穿好裤子,然后爱怜地抱了抱我说:“快去洗洗,饭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