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几年以后,腿一直瘸着的老杰汉·达斯的风湿病愈加严重,使他行动困难,已经不可能再跟着小车去送奶了。这时,小尼洛已经长到六岁,他多次跟着外公去安特卫普,因此对这个城市非常熟悉,便接过了老人的位置,跟在小车旁边卖牛奶,收钱,然后把钱带回来,一本正经地有礼貌地交给牛奶的主人,他可爱的样子让所有看见他的人都非常喜欢他。
这个小小的阿登高地人是个漂亮孩子,有双温柔而严肃的黑眼睛,红润可爱的脸蛋,金色的头发围绕在脖子旁。尼洛和帕德拉奇经过的时候,许多画家都会给他们画上一幅速写:一辆载着泰尼耶家、米里斯家、范塔尔家的黄铜奶罐的绿色小车,一条黄褐色的结实的大狗,一走起来就会发出快乐的叮咚声的挽具上的铃铛,以及跟着大狗奔跑的小人儿。小人儿白白的小脚上穿着一双大木鞋,柔嫩、严肃的脸上一副天真、快乐的神情,就像鲁本斯画作中那些美丽可爱的孩子。
尼洛和帕德拉奇活干得这么出色,在一起又这么开心,所以夏天到来的时候,杰汉·达斯虽然身体好了一些,也不用再出门干活了,可以坐在家门口晒晒太阳,看着他们从菜园的小门离开,然后打个盹,做个梦,祈祷一番,钟敲三响的时候再醒过来,等待着他们回来。一回到家,帕德拉奇就会从挽具下挣脱出来,欢快地吠叫,尼洛会自豪地讲述当天做过的事情,然后他们就会一起走进屋子里去吃饭:吃黑面包,喝牛奶,也许是汤。他们会看到阴影在大平原上越拉越长,看到暮色逐渐遮盖了大教堂美丽的尖顶。然后他们就会一起躺下,老人做祈祷,他们俩就安宁地入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尼洛和帕德拉奇生活得快乐、单纯而又健康。
春天和夏天是他们特别高兴的时候。佛兰德斯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地方,而鲁本斯的安特卫普城的四郊或许可以说是最不讨人喜欢的了。
玉米和油菜、牧场和耕地在这块毫无特点的平原上一片连着一片,单调地一再重复,十分乏味。除了某座荒凉的灰色钟楼和它一串串忧郁的钟声,或者某个穿过田间、背着稻谷捆的拾穗人或担着柴捆的樵夫的身影可以入画之外,一切都是千篇一律、毫无变化,没有丝毫的美景可言。住在山上或森林中的人来到这里会感到压抑,感到被禁锢在了那巨大沉闷的平原上单调无尽的伸展之中。
但平原是绿色的,非常富饶。它广阔的地平线虽然单调沉闷,却有着某种独特的魅力。河边蒲草丛中生长着野花,河岸上树木高大鲜亮。驳船从大树旁驶过时,阳光逆射下,巨大的船身一片黑色,驳船上小小的绿色桶子和彩旗在树叶衬托下显得分外鲜艳。
反正,对于一个孩子和一条狗来说,有绿色的植物和广阔的空间,就够得上是美景了。他们没有更高的要求,只要干完了活以后,能够躺在河边茂密的草丛里,看沉重的船只从身边驶过,把清新的带有咸味的大海的气息糅进乡间夏季的花香之中。
确实,冬天的日子要难过得多,天不亮就得冒着严寒起床,没有一天有足够的东西吃。在寒夜里,小屋比棚子也好不了多少,虽然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小屋掩盖在一株巨大的攀藤下,看上去非常漂亮。不错,攀藤不会结出果实,但是从开花到秋收,它茂密的绿叶都会像花格窗一般覆盖着小屋。冬天的时候,寒风总能在破旧的小屋的墙壁上找到许多洞孔,而攀藤上的叶子都掉光了,黑沉沉的。屋外,光秃秃的田野显得十分凄凉萧索。有时候,屋内的地面会积水冻冰。冬天确实很艰难,尼洛白白的小胳膊小腿都被雪冻得麻木了,冰柱划破了帕德拉奇勇敢而不知疲倦的脚。
但是,即便如此,人们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抱怨,孩子和狗谁也没有抱怨过。孩子的木鞋和狗的四条腿总在一起,勇敢地越过冰冻的田野,伴着挽具上小铃铛的叮咚声一路小跑。有时候,在安特卫普的大街上,某位主妇会给他们端来一碗汤和一些面包;有时候某个好心的商人,会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往他们的小车里放上些木柴;有时候他们自己村子里的某个妇人,也会让他们留下一些牛奶自己喝。然后,他们就会在薄暮中欢快地跑过白雪皑皑的土地,快乐地喊叫着冲进家门。
所以,总的说来,他们的生活还是不错的,相当不错。帕德拉奇在公路或者大街上遇见别的许多狗,见他们从天亮干到天黑,得到的只是打骂,拉完车时人们也是一脚把他们从车辕下踢开,听任他们挨饿受冻。看到这些,帕德拉奇心中十分感激自己的命运,认为这是这个世界上能够提供的最公平、最宽厚的命运了。虽然他确实在夜里经常饿着肚子躺下睡觉;虽然他不得不在夏天中午的酷热下和冬天黎明时刺骨的寒冷中干活;虽然他的脚常常被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尖突的边缘划伤而疼痛;虽然他不得不完成超过他体力和违背他本性的任务;然而他仍然感激而且满足。他每天恪尽职守,他挚爱的人的眼睛赞许地对他微笑。对于帕德拉奇来说,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