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英里以外,一千英尺高的山脚下。
汤姆终于发现了那个地方?好像他扔一块石子就可以打中那个穿着红裙子、在花园锄草的女子的脊背,甚至可以扔块石头砸到对面的岩石上去,因为谷底仅有一块田那么宽。四周是灰色的险崖、灰色的沙丘、灰色的石级、灰色的沼泽,一直连到天上。
这是一个安宁、幽静、富饶而欢乐的地方。一道狭缝深深劈开地面,非常深,非常偏僻,连那些作恶多端的妖怪都找不到。这个地方就叫旺代尔。
汤姆下了山。他先走下三百英尺高的陆峭的荒地,泥土中夹着松动的褐色沙碑,像锉刀一样粗糙。他磕磕绊绊、碰碰撞撞地下了陆坡,这对汤姆那双可怜的小脚来说可不是好滋味。可他还在想可以把一块石子扔到花园里呢。
然后,汤姆走了三百英尺长的石灰石台阶,石阶一级比一级低,就像木匠事先用尺子量好了,再用凿子凿出来一样笔直。上面再看不见石楠了。
可是——有一处草坡,遍地开着美丽的花儿,有石蔷薇、虎耳草、茴香和薄荷,还有各种香草。
汤姆跳下一块两英尺高的石灰石。这里又有一小片花草。
他又跳下一个一英尺的台阶,又是块方圆五十码的花草地,却像房顶一样陆,他只得坐在地上滑下去。
接着又是一级石阶,有十英尺高。他只好停下来,顺着岩石的边沿爬行,想找到一个石缝;如果失足滚下去,他会直接滚到那位老妇人的花园里,把她吓晕过去。
后来,他找到了一条狭窄的裂缝,里面长满了绿梗的羊齿草,就像人家客厅里挂在花篮中的那样。他手脚并用,像爬烟囱一样,从石缝里爬了下去,眼前又是一处草坡、一级石阶,如此不断,最终——哦,天哪!我希望快点结束,他也这么想。他还在想能把一块石头扔进老妇人的花园呢。
最后,他走到一处漂亮的灌木丛旁;白叶树的大叶子背面是银灰色的,还有山柃、橡树。这些树的下方,除了悬崖峭壁还是悬崖峭壁,上面还长着大片大片的羊齿草和芦草。透过灌木丛,可以看到泛光的溪流,听到溪水流过白色鹅卵石潺潺的声音。他不知道小溪远在三百英尺的山脚下。
朝下望去,你或许会感到头晕目眩,但汤姆不会。他是个勇敢的扫烟囱的小男孩,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陆崖上的时候,他没有坐在地上哭着喊爸爸(不过他从来没有可以哭喊求助的爸爸),他说:“啊,正合我的心意!”虽然很疲惫,他仍走了下去,爬过树粧、石头、芦草、险崖、灌木丛和杂草,好像他天生就是一个快活的小黑猴,长了四只手而不是两只。
这一路他都没有看见那个爱尔兰女子跟在他后面下山。
但是他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了。荒原上空的太阳快要把他烤干了,山林峭壁的潮湿的热气,把他烤得更厉害,汗水从指尖和脚趾尖处流出来,把他冲洗得比一年来任何时候都干净。不用说,他走过的地方都被他弄脏了。从此之后,那座峭壁上从上到下就留下了一道黑印。也是从那时起,旺代尔一带的黑甲壳虫比原来多多了,自然,是因为汤姆把它们的老祖宗给染黑了——当时,这只甲壳虫正准备举行婚礼,它穿着天蓝色的外套,扎着猩红色的绑腿,机灵得就像园丁养的那只狗,嘴里衔了一株樱草。
最后,他到了谷底。可再一看,还没到谷底——人们下山时常遇到这样的事。峭壁下是一大堆落下来的石灰石,大小不一,小的有你的脑袋大,大的和邮政马车一样大,石头缝里长满了美妙的羊齿草。汤姆还没走完这段路,就又走到阳光火热的地方,如同人们常感到的那样,他突然感到坚持不住了。
小家伙,如果一定要像男子汉那样活着,不管你多么强健,都要准备一生中有几次支撑不住的时候。到了坚持不住的时候,你会发现那种感觉很糟糕。我希望你碰到这一天时,能有一个坚强的、靠得住的朋友在你身边。如果没有的话,你会像可怜的汤姆一样,最好躺在原来的地方,等待时机。
他不能再走了。太阳非常热,他却浑身打着冷战。他肚子空空的,感到恶心。他和小屋之间,只隔开两百码宽平坦的牧场,但他却走不动了。他能够听到小溪就在田边潺潺流淌,在他看来,似乎远在一百英里之外。他躺在草地上,引得甲壳虫爬了一身,苍蝇落在他鼻子上。如果不是那些蚊子苍蝇对他发了慈悲,我不知道他是否还会爬起来。蚊子在他耳边高声吹着喇叭,苍蝇在他手上和脸上没有煤灰的地方叮咬,最后汤姆苏醒过来,一瘸一拐走开了,翻过一道矮墙,顺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走到村舍门前。
这是座整洁漂亮的村舍,园子四周都是紫杉篱笆,园子里也种着紫杉,修剪成孔雀、喇叭、茶壶和其他各种奇怪的形状。从敞开的门口传来一阵像青蛙的叫声,表明它们知道第二天是个大热天——我不知道青蛙是怎么知道的,你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汤姆慢慢走到敞开的门前,门上挂满了线莲和玫瑰,他向门里面窥视着,还是有点胆怯。
屋里有个空壁炉,里面养了一盆香草,旁边坐着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婆婆,身穿红裙子,套一件棉布短睡衣,戴一顶干净的白帽子,搭着一条黑丝绸手帕,在下巴上系了个结。她脚下坐着一只老猫。她对面的两条长凳子上,坐着十来个整洁干净、脸色红润、胖乎乎的小孩子,他们念着字母,急促含糊地说着话。
这真是座讨人喜欢的农舍,石地板干净得发亮,墙上挂着些古怪的旧画,一个古色古香的黑橡木碗柜里,摆满了光亮的白锡酒杯和铜碟子。
墙角挂着一只杜鹃钟,汤姆一出现,那只钟就响了起来——不是因为它看见汤姆害怕,而是正好十一点了。
看到汤姆又黑又脏的样子,所有的孩子都吓了一跳——女孩子们叫起来,男孩子们大笑着,很不礼貌地指点着他,但汤姆太累了,根本顾不上这些。
“你是谁,想干什么?”老太太喊道,“一个扫烟囱的孩子!走开!我这里没有烟囱可扫。”
“水……”可怜的小汤姆说,声音很微弱。
“水?小河里多着呢!”她说,声音很严厉。
“但是我走不到那里了。我又饿又渴,快要死了。”汤姆瘫倒在门前的台阶上,脑袋抵着门柱。
老太太透过眼镜看着他,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然后说:“他病了,他还是个孩子,这和是不是扫烟囱的有什么关系?”
“水……”汤姆说。
“上帝啊,饶恕我吧!”她把眼镜摘下放到一边,站起来,走到汤姆身边。“喝水不管用的,我给你喝牛奶。”她蹒跚地走到隔壁,拿来一杯牛奶和一块面包。
汤姆一口气把牛奶喝了个精光,恢复了一些体力。
“你从哪里来?”老太太说。
“我是从那边的沼泽地来的,那儿……”汤姆说,朝天空指了指。
“哈特霍维尔那边?还翻过了卢斯威特山崖?你肯定没有撒谎?”
“我为什么要撒谎?”汤姆说,他又把头靠在门柱上。
“你怎么上去的呢?”
“我从哈特霍维尔庄园那里过来的……”汤姆累得筋疲力尽,没有心思编什么故事,他三言两语就讲出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老天保佑你!那么你没有偷什么东西?”
“没有。”
“老天保佑你!我可不敢担保。哎,因为他是清白无辜的,所以上帝为他引路,离开了爵士庄园,走过了哈特霍维尔荒原,又翻越了卢斯威特山崖。如果不是上帝指引他,谁会相信这样的事情呢?你为什么不吃面包啊?”
“我吃不下。”
“很好吃的,我亲手做的。”
“我吃不下。”汤姆说。他把脑袋靠在膝盖上,接着问:“今天是星期天吗?”
“不是,为什么是星期天呢?”
“因为我听见教堂的钟敲得像星期天的一样。”
“上帝保佑你!这孩子病了。跟我来,我找个地方让你休息一下。如果你稍微干净一点,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会把你安顿到我的床上。不过你跟我过来。”
汤姆试图站起来,他又累又晕,她只好扶着他走。
她把他安顿在屋外柔软清香的干草堆上,再盖上一条旧毯子,让他睡一会儿恢复一下精神,过一个钟头,等孩子们放学了,她再来看他。
然后她进里屋去了,以为汤姆会立刻呼呼睡去。
可是汤姆并没睡着。
他翻来覆去,胡乱踢蹬,感到浑身燥热,渴望着能到河里去凉快凉快。后来他半睡半醒,梦见那个一身洁白的小姑娘朝他喊:“哦,你太脏了!快去洗洗吧。”后来又听到那个爱尔兰女人说:“那些希望清白的人,他们会得到清白。”接着他听到教堂的钟声敲得很响亮,离他很近。不管老太太怎么说,他认为今天一定是星期天。他想到教堂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可怜的小家伙,他有生以来还从来没进过教堂。因为他浑身灰泥,人们是不会让他进去的。他必须先到河里洗净。他大声反复说着:“我一定要洗干净,我一定要洗干净。”他半睡半醒着,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屋外的干草上,而是在一片草场中间。在路的一边,小溪就在他面前,他不停地说:“我一定要洗干净,我一定要洗干净。”他在半睡半醒中,自己跑到了河边。很多孩子在生病的时候,常会发生梦游的事情,在房间里乱走动。不过他一点也没感到惊奇,他走到小溪旁,在草地上躺下来,看着清澈透亮的河水,河底的每一块卵石都发着亮光,水中的鳟鱼看到他那一张黑脸,吓得四处逃走了。他把手浸泡在河水里,河水清凉清凉的。他说:“我要做一条鱼。我要在水里游泳。我一定要洗干净,我一定要洗干净。”
他急忙脱掉所有的衣服,有些地方都被扯破了,这些衣服又旧又破,当然很容易扯破了。他把酸疼的两只脚浸到水中,接着是双腿。他越往水深处走,教堂的钟声在脑袋里就响得越厉害。
“啊,”汤姆说,“我必须尽快洗干净。钟声现在敲得正响,不久它就会停下来,门就会关上,我就再也进不去了。”
汤姆弄错了。因为在英格兰,教堂的门在做礼拜时始终都会开着,不管是不是教徒都可以进来,只要人们举止安静。如果有人胆敢把别人赶出去,古老而严明的英国法律就会惩罚他,因为这本应该平等地属于大家。但汤姆并不知道这些,人们本来应该知道的很多事情,他竟全然不知。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没看到的那位爱尔兰女子,这时不是跟在他的身后,而是出现在他的前面。
在他来到河边之前,她已经走进清凉的河水中去了。身上的披巾和裙子随水漂去,绿色的水草漂浮在她身边,白莲花在她脑袋四周飘荡。河里的仙女从水底来到水面,用胳膊抬着她到了溪底。原来她是水中的仙后,可能还是更多仙女的王后。
“您去了哪里?”她们问她。
“我一直在抚平病人的枕头,把甜蜜的梦境小声地灌进他们的耳朵;打开村舍的窗户,把屋子里令人窒息的空气放出去;哄着孩子远离阴沟和传染病菌的臭水池;拦住女人走进酒店的大门;阻拦那些正要殴打妻子的男人;尽力帮助那些无助的人。对我来说,都微不足道。我给你们带了一个新来的小弟弟,一路护送他来到这里。”
那些仙女听说有个小弟弟要来,都快乐地笑了起来。
“可是大家要记住,不能让他看到你们,或者知道你们在这里。他现在还是个没开化的人,就像那些自生自灭的动物一样;他必须学会从那些动物身上吸取教训。因此你们不能和他一起玩耍,或让他看到你们;你们保护他,不要让他受到伤害就行了。”
那些仙女都闷闷不乐起来,因为她们不能和刚来的小弟弟一起玩,不过她们一向都很听话。
仙后顺着河水漂去。她去的地方,正是她来的地方。当然,这一切汤姆都没看见或听见。如果他看到或听到,这个故事就会稍微有点不一样了,因为汤姆这时又热又渴,很希望立刻到水里洗一下,跌跌撞撞地赶快跑到河边,跳进那清凉的河水。
钻进水里还没两分钟,他就沉沉睡去,他从来没有睡得这样安静,这样畅快,这样舒服。他梦见当天早晨路过的青草地、高榆树和熟睡的奶牛,再后来,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他之所以这么快活地睡去,原因很简单,但却没有人看得出来。其实是因为仙女们收留了他。
有些人认为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仙女。堂·科姆查德在他的《会话》一书中这样告诉小孩子。是的,或许波士顿、美国都没有仙女,那里是他长大的地方。只有一个简陋的地方,很多人的灵魂聚集在那里,他们只要不出声,人们是听不到的;他们在那里过着自己的日子,我想他们很满足自己的生活。昂·厄及泰特在她的政治经济学著作中说世界上没有仙女。好了,在她的政治经济学里或许没有。但这是个宽广的世界,我的孩子——感谢上天,在现象和理论之间,我们很多人会被堵住嘴——世界上有很多地方都可以住仙女,人们却看不到她。当然,除非她们出现在合适的地方。要知世界上最神奇和最强大的,恰恰是那些人们看不到的东西。你身上有着生命力,这种生命力使你成长、行动和思考,然而你却看不到它。蒸汽机里的蒸汽使得机器运转,可你却看不到它,所以说世界上可能真有仙女,让世界转动的可能就是这些仙女,这正照应了那首老歌:“使这个世界转动的是爱。”不过,只有那些心随着老歌一起歌唱的人才能看到她们。不管怎样,我们假装相信这个世界是有仙女的。很多人让我们假装相信,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其实,也没必要假装。仙女肯定是有,因为这是个童话;如果没有仙女,怎么会有童话呢?
你认为这不符合逻辑吗?或许不符合。请不要小看这种关于逻辑的争论,在你胡子变白之前肯定会听到。
那位好心的老太太在十二点钟放学后,回来看汤姆,可是汤姆不在了。她四下寻找汤姆的足迹,但因为地面太硬,根本没有留下脚印。
老太太很生气地回到里屋,认为小汤姆用虚假的故事欺骗了她,先装病又溜掉了。
但是第二天她就改变了看法。
话分两头,当时约翰爵士和其他人跑得气喘吁吁的,还是没追上汤姆。
约翰爵士等人回来后,从老保姆那里听了更详细的经过,那些人听得呆了。当他们听完艾莉小姐——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姑娘讲完全部过程后,还是一副呆傻的样子。当时的情形是,她看到一个可怜的黑不溜秋的扫烟囱小男孩,一边哭一边抽噎着,准备再钻进烟囱去。当然,她当时很害怕,这也难怪。事情就是这样子。那孩子并没拿屋子里的任何东西,从他沾满煤灰的小脚印可以看出来,直到保姆抓他之前,他没有离开壁炉半步。这是一场误会。
约翰爵士让格兰姆斯先回家找汤姆,如果格兰姆斯不打孩子,并把汤姆带回来对证一下,他答应先赏给格兰姆斯五个先令,这样或许会把事情弄清楚。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汤姆肯定会跑回家,格兰姆斯也这样认为。
但是当晚汤姆并没有回到格兰姆斯家,他只好去了警察局,让他们留意汤姆的下落,但是没有汤姆的任何消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汤姆已经穿过旺代尔大荒原,这跟他去了月球上一样不可想象。
所以第二天格兰姆斯先生苦着脸去了哈特霍维尔。可是当他到了那里时,约翰爵士已经到山那边很远的地方了;格兰姆斯先生只好在下房坐了一整天,借着浓烈的麦芽酒解闷,还没等约翰爵士回来,他的愁闷早烟消云散了。头天晚上,好心的约翰爵士怎么也睡不安稳。他对妻子说:“亲爱的,那孩子一定跑到沼泽里迷路了。可怜的孩子,我的良心让我难以安宁,不过我自有办法。”
所以,第二天早上五点钟他就起了床,洗了澡,穿上打猎的装束,系上绑腿,走进马厩,像一个慈爱的英国老绅士,脸红得像朵玫瑰,手结实得像石板,脊背宽得像牛背;他吩咐手下把他打猎骑的小马牵来,让看门人骑上自己的马跟着;叫上猎人和下手,下手的下手。看门人的助手也被叫来了,他用皮带牵着一条和牛犊一样大的猎狗,皮毛和碎石路面的颜色一样,耳朵和鼻子上布满了桃花心木样的花纹,叫起来像教堂里的大钟一样响亮。大家带着狗去了汤姆钻进树林的地方。猎狗大声叫着,把它知道的全都告诉大家。
然后它引着人们到了汤姆翻墙的地方,他们把墙推倒,都跨了过去。
那只聪明的猎狗带着他们一步一步地,慢慢地穿过荒地,翻过山冈;因为你知道,汤姆留下的气味过了一天时间,加上炎热干旱,已经很微薄了。这正是老练的老约翰爵士为何早晨五点就动身的原因。
最后,那条狗走到卢斯威特山崖的顶端,它在那儿叫了起来,看着人们的脸,好像在说:“我告诉你们,他从这儿下去了 !”
大家都难以相信汤姆会跑这么远;当他们看到那道可怕的峭壁时,他们无法相信汤姆会有胆子面对这样的峭壁。可是如果猎狗这样说了,那就没错。
“请上帝饶恕我们吧!”约翰爵士说,“就算我们找到了他,他一定是摔到谷底去了。”他用大手拍打着大腿,又说:“谁愿意爬到卢斯威特山崖下面去,看看那个孩子是否还活着?唉,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我就自己下去了!”他本来会下去的,就像和任何一个扫烟囱的人一样下得稳妥。接着他又说:“谁能把那个孩子活着带到我面前,我就赏他二十镑!”他向来言而有信,这是他的风格。
在这群人当中,有一个小马夫,确实是个很小的马夫;他就是骑马到格兰姆斯院子里,叫汤姆来哈特霍维尔庄园的那个孩子。他说:“要不要二十镑倒无所谓,单单为了救这个可怜的孩子,我也要到卢斯威特山崖下走一趟。虽然他只是一个扫烟囱的孩子,但说话很有礼貌。”
于是他就爬下卢斯威特山崖去。在崖顶时他还是个漂亮的小马夫,到了崖底却是衣衫褴褛了:绑腿被撕开了,马裤给撕破了,夹克被扯坏了,吊裤带绷断了,皮靴磨破了,帽子也丢了,更糟糕的是,衬衣上的别针也丢了,这可是他很珍惜的东西,是金子做的。这是他在莫尔顿抽奖得来的,这才是惨重的损失,可他连汤姆的影子都没看到。
这时,约翰爵士和其他的人骑马来回转,向右走了三英里又转回身,去了旺代尔,到了峭壁脚下。
他们来到老太太的学校,所有的孩子都跑出来看他们,老太太也走出来。她看到约翰爵士时,深深行了一个屈膝礼,因为她是他的佃户。
“怎么样,老太太,你还好吗?”约翰爵士说。
“愿您的洪福如同您的脊背一样宽广,哈特霍维尔。”她说。她不称他约翰爵士,只叫他哈特霍维尔,因为这是英格兰北方农村的风俗,“欢迎您光临旺代尔!这个季节,您来这里不是捕猎狐狸的吧?”
“我正在打猎,猎物可真的很古怪呢。”他说。
“您是出于好心,什么事情使您一大早看起来这么难过?”
“我正在寻找一个失踪了的扫烟囱的孩子,他从我那里跑了出来。”
“哦,哈特霍维尔,哈特霍维尔,”她说,“您真是位宽大仁慈的好人;如果我告诉你他的下落,你能否不伤害这个可怜的小家伙?”
“我不会,我不会,老太太。当时完全是因为一场糟糕的误会才把他从我们家赶了出来,猎狗带着我们到了卢斯威特山崖顶,然后——”
老太太听到这里,没等他把话说完,突然大叫起来。
“他跟我讲的全是实话,可怜的小家伙!啊,第一个念头是最好的,如果人们能倾听心灵的声音,它就引导人们走向正确的地方。”然后她就把整个过程告诉了约翰爵士。
“把狗带过来,让它继续寻找。”约翰爵士说,他咬紧了牙关再没说一句话。
猎狗立刻被放开了。它跑到村舍的后面,穿过道路、草地,再穿过一片赤杨林,在一段木桩上面,他们看到了汤姆挂着的衣服。他们明白了一切。
那么汤姆呢?
啊,现在到了汤姆的奇遇故事最为精彩的部分了。汤姆醒来的时候,他当然要醒来了,因为孩子在睡足后总要醒过来的,他发现自己在水中游着,身体只有四英寸长,或者更准确地说,只有3.87902英寸长,喉咙两边耳下腺部位长了一对外鳃(我希望你能理解这些术语),就像水撕蜴的两只鳃一样,他误认为这是带花边的领子,用手拉了拉,发现很疼,才确定这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最好别去碰它。
事实上,仙女们已经把他变成了一个水孩子。
他变成了一个水孩子?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水孩子吧?可能没有。这就是我写这个故事的原因。世界上有很多你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还有更多事情谁也没有听说过,还有很多事情人们永远也不会听说。
“但绝不会有水孩子这样的东西。”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已经发生在汤姆身上了。因此,看门人、马夫和约翰爵士,他们都搞错了,当他们看到水里一团黑黑的东西,就说那是汤姆的尸体。他已经淹死了,他们一个个都难过起来(至少约翰爵士是这样)。他们完全弄错了。汤姆还好好活着,他从没有这样干净、开心过。你知道的,仙女们在湍急的河水里把他洗得非常干净,不仅洗掉了他身上的污垢,还换了皮肤和躯壳,洗出一个可爱漂亮的小汤姆,在水里游来游去,就像一只蜉蝣的幼虫,穿着石子和蚕丝织成硬壳,仰面拍打着游到岸边,在那挣破皮壳,变成蜉蝣飞了起来,扇着四只黄褐色的翅膀,带着长长的腿和触角。蜉蝣是一群愚蠢的家伙,如果你晚上把门打开,它们就会向蜡烛扑去。汤姆现在安稳地脱掉了他满是煤灰的外壳,我们希望他比蜉蝣更聪明些。
但是好心的约翰爵士并不是生物学会的会员,他并不明白这些。他认为汤姆已经淹死了。他们检查了汤姆躯壳的空衣袋,没有发现珠宝和钱钞,除了三粒石子和一颗系着线的铜纽扣,什么也没有。接着,约翰爵士发出他有生以来最接近哭的声音,并深深自责。他这一哭,小马夫、管猎狗的人、老太太、小姑娘、挤奶女工、老保姆(多少是她的过错)、爵士夫人都跟着哭起来,尤其是那位老保姆,这件事是因她而起的。那个看门人虽然头一天早上对汤姆那么和蔼,但他并没有哭,因为他为追赶偷猎的人已经筋疲力尽,要让他再流出眼泪就跟想从皮革里挤出牛奶来那么困难。格兰姆斯也没有哭,因为约翰爵士给了他十英镑,他在一星期内全拿来喝酒了。约翰爵士派人四处去寻找汤姆的父母,但是恐怕等到世界末日也不会找到。因为据说汤姆的父母,一个已经去世了,另一个也抛弃了汤姆,远在植物湾。那个小姑娘整整一个星期都不愿玩她的布娃娃,总也忘不掉可怜的小汤姆。不久,爵士夫人把汤姆的衣物埋在旺代尔教堂后面的墓地里,并为他竖了一块可爱的小墓碑,在那里,还安葬着旺代尔所有死去的老人们。那个小溪边的老太太,每个星期天都用美丽的花环装点这座墓碑,直到她老得再也走不动了,于是就让那些孩子们去替她送花环。她总是一边唱着特别古老的歌谣,一边织着她所谓的结婚礼服。孩子们听不懂歌谣的意思,可是他们还是喜欢听,因为她的歌声很甜美,也很忧伤。歌词是这样的:
孩子,当世界还很年轻,
所有树木都生机盎然,
每一只小鸟都变成了天鹅,
少女也变成了公主,
就骑上你的骏马,
去周游世界各地;
趁着你还年轻,孩子,
尽情张扬青春的活力。
孩子,当世界已地老天荒,
所有树木都已枯黄,
一切游戏都变得乏味,孩子,
所有的车轮都变得破旧不堪,
就回家找一个属于你的角落,
和疲惫不堪的人们待在一起;
上帝会保佑你,
让你找到年轻时爱上的那个人。
这就是歌词,但只是那首歌的外壳,那首歌的灵魂就是老太太可爱的脸庞、甜美的声音和她唱的那首歌的古典优美的曲调。唉!人们无法用笔把它写出来。最后,她变得四肢僵硬,再也走不动了,天使们只好把她带走,帮她穿上结婚礼服,带着她飞越了哈特霍维尔荒原,再飞到更远的地方;后来旺代尔新来了一名女教师,孩子们希望她和那位老婆婆一样和蔼可亲。
汤姆一直都在河里游着,颈上带着一圈可爱小巧的鳃领,活像一条鳗鱼,干净得像一条刚游到淡水里的鲑鱼。
如果你不喜欢我的故事,那么就到教室去背你的乘法口诀吧,可能这正是你所关心的。毫无疑问,有些人会这么做。也许我们最感兴趣的东西,对那些人来说却是毫无吸引力的东西。这么大的世界,发生任何事情都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