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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朵石榴花

艾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如果说睡着了,为什么一点点窸窸窣窣的动静,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如果说没睡着,为什么她做梦了,梦见妈妈给自己梳辫子,总也梳不好?

那就是半睡半醒了。

半睡半醒间,天一点一点地亮了。

这孤零零的一夜总算过去了。

可一想到还有很多孤零零的夜晚排队等候,艾羽害怕得脚指头都勾了起来。

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瞪着天花板一眨不眨,脑子里蹦进一个词——“孤儿”。不由得心头一紧,鼻子一酸,一下子无助得仿佛穿着单薄的衣裳徘徊在风雪里,泪水哗哗地从她眼眶里奔涌而出。

不,我不哭。

就算哭得天昏地暗,也只有我一个人呀。

艾羽擦去涌到脸颊上的眼泪,坐起来,抱住膝盖。她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办?她脑子空白一片如同茫茫的沙漠。

窗玻璃里望出去,圆圆的一大个儿太阳,水洗过一般,湿润润,红彤彤,似乎能滴出颜色来。

起床吧。

起床后,做什么事?洗脸?穿衣服?吃早餐?穿鞋子?刷牙?上学……这些事,艾羽一件也不想做。她脑袋昏昏沉沉,手脚软绵绵的,胸口又紧又痛。

就这么一直坐在床上,坐到中午,坐到天黑?

不行的。

艾羽想起爸爸说过,一个人如果坐着感觉悲伤,那就站着;如果站着依旧悲伤,那就迈开腿跑几步;如果跑了还是悲伤,那就往上蹦跶一会儿;如果蹦跶了照样悲伤,那就倒立吧……只要你愿意,你总是能找到摆脱悲伤的办法。

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断地遇到各种麻烦,可他总是很快乐,他的眉头不会皱着超过三分钟。他笑的时候,嘴角两边形成很好看的中括弧,连大门牙都会闪出高兴的光。

是啊,无论做点什么事,总比在床上发一天呆好,总比呜呜咽咽哭一天好。

于是艾羽跳下地,推开窗子。呼!一阵清凉的风,把她前边的头发全吹得竖起来。

窗外石榴树高到二楼了,伸出手就能够到它柔软的枝叶。

枝叶间,“唧啾唧啾”透出两声细细的鸟叫。一个小小的灰脑袋从几片叶子后探出来,一张浅浅黄的尖尖嘴,一双滴溜溜的绿豆眼亮晶晶地瞅着艾羽。

是麻雀吧。怎么只有它一只?

唉,我自己不也是孤苦伶仃的吗?

“嗨。”艾羽俯身冲它喊,没想把小家伙吓坏了,它慌慌地缩回头去,再不发出一点声音。

艾羽后悔刚才的粗鲁,睁大眼睛焦急地寻它。

鸟儿没有找到,一簇“火苗”却跳进了艾羽的眼帘。那是什么?是一朵红红的花!

“妈妈,妈妈,石榴树开花了!”

“妈妈快来看,石榴树开花了!”

惊喜万分的艾羽跺着脚喊,喊了半天才想起妈妈从昨晚起就不在,心里头车轮碾过般作痛。她擦一把眼睛,好把花儿看得更清楚些。

真的是一朵红红的石榴花哪。

“爸爸!”艾羽仰起脸对着天空叫道。

躲在枝叶里的小麻雀儿,呼啦一下,飞到半空。艾羽抱歉地冲它吐吐舌头,它看看她,眨巴眨巴眼睛,又小小心心地藏回树里。

“爸爸你种的石榴树开花了,你看得见吗?”艾羽轻轻地说。

她久久地趴在窗台上,一双细细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搜寻,她想找到第二朵、第三朵花。然而,这树上,这整棵树上,好像单单开了这么一朵,除了它,连一个花苞都没有了。

一朵花。

一只鸟。

一个女孩儿。

艾羽陷入到回忆中去。

那年她七岁,是个春天,下着细雨。爸爸肩头扛着一棵小树踩着青石板回家,老远冲着站在窗口张望的艾羽和妈妈秦若草一个劲儿笑。好像得了件了不起的宝贝,笑得大门牙都翩翩欲飞的样子。

“是什么?”妈妈问。

“石榴树!”爸爸仰头回答道,沾在眉毛的雨珠往耳后滚去。

“做什么?”

“种呗!”爸爸站在窗子下,把树轻轻搁在青砖的墙上。

艾羽欢叫着奔下楼,跑到爸爸跟前。

爸爸的鞋子、裤子、衣襟,上上下下都是黄黄的泥巴。他扶着树,树和他差不多高。头发湿漉漉,一双眼睛因为开心漾出温暖而明亮的光芒,恰似冬天炉子里的火苗在愉快地跳。

“小羽,石榴树,一棵真正的石榴树,能长很大很甜的石榴的石榴树哟!”爸爸像个孩子一样兴奋。

艾羽高兴得直拍手,“我喜欢石榴,我最喜欢吃石榴。”

“嘿嘿,你妈妈也最喜欢吃石榴!”爸爸进屋拿了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出来。

妈妈也走下楼。

“也就你不怕麻烦,想吃石榴,买几个不就行了。种什么石榴树?兴师动众的。”妈妈撇嘴说道。

“这可是我亲自为你们娘俩种的,买的石榴能比得上吗?”爸爸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手上的泥巴顺便留在了脸上。

艾羽和妈妈前俯后仰笑他的怪模样。

爸爸没工夫笑,他埋头挖洞,一锹,一锹,没有几锹,咔嚓一声,经年不用的铁锹断了柄。他因为用了太大的力气,所以跟着铁锹一起一个趔趄跌坐在地。等他起身时,整个屁股糊了层厚厚的泥巴,把艾羽和妈妈笑得抱作一团。

爸爸不愧是爸爸,他总是有办法。

他两手抓着铁锹光秃秃的头,屈腿接着挖。浸了雨水的泥土湿糊糊的,四处乱溅。爸爸的脖子上,脸上,手臂上,不一会儿全是一颗颗的泥巴星子了。

妈妈捡了一片瓦,也蹲下身挖。

艾羽赶紧拾了块石头,跟着一起挖。

三个脑袋亲密地凑在一处,洞越挖越大,三张脸上都溅上了泥巴。艾羽痒痒,用手一抓,顿时满脸开花。更好笑的是,有一团泥巴飞起来,恰好沾在妈妈的鼻尖上,妈妈像个小丑了。

妈妈用指头把泥团弹飞,歪着脑袋瞅着爸爸问:“它真能长出石榴?”

“那还用说。”

“什么时候长?明天能长出来吗?”艾羽急切地问。

“我的傻丫头,哪有这么快呀?”

“那要到什么时候?”

“也许是今年秋天,也许是明年秋天,也许是很多年后的秋天……反正,早晚有这么一天。”爸爸信誓旦旦地保证。

“这么久!”艾羽不免失望。

“我看它就不会长。”妈妈说。

爸爸拍着胸脯说:“它不长,它对得起我吗?它不长,它对得起你们娘俩吗?你们就好好儿等着。总有一天,它结得满树都是,把枝头压得低低的,你们两个呀,只要跳一跳,就能摘得到。你们跳一跳,摘一个,吃一个,又跳一跳,摘一个,吃一个……”

爸爸说得眉飞色舞,两颗好大的门牙上都溅上了泥巴。

等到石榴树种好的时候,瞅着石榴树乐的,是三只泥猴子。

妈妈脸色却陡然变了,“艾尖尖!”她气呼呼地喊。

“怎么了,夫人?”

“气死我了!”

“发生什么事了?夫人快请讲。”

“这么多泥巴衣服,我得费多少力气洗啊?”

“夫人就为这点事发愁?不是有我吗?待会儿,你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我洗。”

妈妈笑着和艾羽挤眼睛,艾羽想,唉,可怜的爸爸……

一年过去,石榴树没有结果。

两年过去,依然没有。

艾羽九岁时,爸爸离开了,它照样没有结果。

其实它连花都不曾开过一朵。

现在艾羽十一岁了,妈妈变成萤火虫悄悄地走了。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它却开花了。虽然只有一朵,可是有一朵,就会有两朵,有两朵就会有三朵,不是吗?

哦,爸爸,石榴树开花了,你看得见吗?

哦,妈妈,石榴树开花了,你有空就飞回来瞧瞧吧。

艾羽胳膊肘支着窗台,痴痴地看花。

看着,看着,外公外婆出现在眼睛里了。他们踩着石板,步履匆忙,摇摇晃晃地来了。

“外婆,外公!”艾羽冲下楼去,张着双臂一头扎进外婆软乎乎的怀里。

“我可怜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孩子。”外婆一把搂住她,胖胖的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颤抖,哭得站不住脚,不得不蹲下去捂着胸口,一边哭一边“吭吭”地咳。外公弯腰急促地拍着外婆的背,嘴唇嗫嚅,想说什么,却被一阵一阵的哽咽堵着,堵不住的只有刷刷淌着的眼泪。

艾羽本来想在外公外婆的怀里,放声哭一场,把心里的孤独、害怕、无助、委屈和悲伤都哇哇哭出来。

可是,在伤心欲绝的外公外婆面前,她还能哭吗?

“我可怜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外婆哭得蹲不住,坐在石板路上,捶胸顿足。外公捂着脸蹲在一边,两个肩膀一耸一耸。

艾羽担心外婆会哭得躺倒在地。她慌慌地安慰:“妈妈只是变成萤火虫,她没有死,她会飞回来的。”

“小羽啊,我的傻小羽,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变成萤火虫?你的妈妈,她一定是,一定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把外婆后面的话拦住了。

“不是的,外婆!妈妈没有死,妈妈没有死!”艾羽急得大喊。

“我可怜的草儿,你,怎么能扔下你爸你妈不管?你,还有你的小羽哇!你死了,你解脱了,留下我们三个,怎么办啊?”

外婆会把心啊,肺啊,肝啊,统统哭出来吗?又急又怕的艾羽仰起脖子,对着天空,闭着眼睛,张大嘴巴,直直地站着号啕起来。

她一号,外公外婆不哭了。

外婆站起来,把她小小的身子裹进怀里,外公站起来,也搂住她。

“我可怜的小羽,外婆吓着你了。不哭了,乖,不哭了。有外公外婆在,小羽不要怕。”

可艾羽只是哭,她停不下来,像刹不住的车。

外公在耳边说:“小羽,你妈妈是变成萤火虫了,她会飞回来的。”

外婆说:“对对对,我们一起等,一起等她回家,她一定会回来。”

“你们相信妈妈变成萤火虫了?”

“相信,当然相信!”

艾羽知道,外公外婆是为了安慰她才这么说的,他们其实认定妈妈追随爸爸而去了。

只有艾羽自己知道,妈妈的的确确变成了一只萤火虫。 y8iIF/bKEUHPgXF58xV3+pu5FzP+lNiG5qNgPUg6erW7sODGKSz8kcbAQg8a4J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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