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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还好些，天一黑，艾羽的心就悬着了，像凌空挂在高高的树上，无依无着；又像跳动在手指尖上，随时会失足落地摔成八瓣。她惊恐地觉得，现在的妈妈就像转瞬即逝的露水和流星。无论做什么事，艾羽眼角的一点余光都网在她身上。一旦妈妈不在她视线里，她便慌得六神无主，脑袋嗡嗡作响。
好在一连几晚，妈妈都没出门，甚至很少下楼。她早早地坐到床上，一张一张地翻看爸爸的照片。每张照片，都要看很久很久。艾羽怀疑妈妈再这样看下去，迟早也会变成一张薄薄的照片。爸爸要是看得见妈妈这副模样，一定会心疼极了吧。
艾羽的心也是一抽一抽地疼。世界上如果有一种橡皮擦，能够擦去回忆，她会毫不犹豫地拿起它擦去妈妈心里的爸爸，爸爸一定愿意艾羽这样做的吧。
妈妈会趁她睡着的时候悄悄溜走吗？
艾羽不敢让自己睡着。她在黑暗中闭着眼睛，最多只是迷糊一小会儿。只要有点动静，她立即警觉得像只猫头鹰。
有一个晚上，妈妈下床，站在窗口。艾羽紧张地盯住她的背影，一直到天亮。
有一个晚上，妈妈走出房间。艾羽来不及开灯，追出去，结果撞翻一张椅子，肚子里五脏六腑疼了大半宿。其实当时妈妈只是去她和爸爸的卧室，找一张照片。
有一个晚上，妈妈往楼下走。艾羽光着脚奔下去，从后面抱住妈妈的腰。妈妈说，我去倒杯水喝，渴。
有一个晚上，妈妈开了大门，艾羽像只鸟一样扑上去，用自己小小的脊背抵住门沿。妈妈说，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艾羽说，我也睡不着。她们走在石板路上，一步一步往石磨盘的方向。月亮突然从一团云里蹿出来，圆滚滚的，清亮亮的。远处，萤火虫的光在闪烁，艾羽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妈妈低声说，小羽，好凉，咱们回家吧。艾羽暗暗松一口气，两手心里攥满冰冷的汗……
有一天，坐在床上的妈妈终于把眼睛从爸爸的照片上移开，她说：“小羽，你的作业写好了吗？咱们说会儿话吧。”
艾羽啪嗒一下把作业本合上，忙不迭地说：“我做好了。”其实她没有做好。萤妖阿碧出现后的这段日子，她的作业就算是做好了，也是错误百出的。白天上课她时不时勾着脑袋打瞌睡，连站着回答问题，也能做一秒钟的梦。
妈妈说：“小羽，你爱妈妈吗？”
“爱！”
“你希望妈妈快乐吗？”
“我希望妈妈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阿碧说，我只有变成萤火虫，才能忘记悲伤。”她垂着眼帘，十根手指头在胸前交缠。艾羽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她觉得自己又被凌空挂在一棵高高的树上，徒然踢蹬着双腿，无所依傍，只有慌乱。
妈妈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妈妈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她真的准备好，要走了吗？
“妈妈，你爱我吗？”艾羽颤着声音问。
“爱。”
“你希望小羽快乐吗？”艾羽双眼里溢满泪水。
“我希望小羽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只有妈妈在身边，永远在身边，小羽才会快乐。”
妈妈捧起艾羽的脸，呜咽不止：“小羽，我怎么办呢？小羽，我没有办法了。小羽，救救妈妈吧。”
艾羽说：“妈妈，咱们把爸爸忘了吧。”
“忘了？”妈妈一把推开艾羽，尖声叫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她气咻咻地瞪着女儿，仿佛艾羽会把她心里的艾尖尖掠夺了去，看得艾羽不寒而栗。
“爸爸说……爸爸他说过，羽毛轻落草尖尖，一切悲伤化成烟。”
“不许说‘羽毛轻落草尖尖’，世界上再也没有‘羽毛轻落草尖尖’！”妈妈哭着喊的，挥舞着手臂，眼泪纷飞，头发凌乱。
艾羽紧紧闭住嘴。妈妈的样子让她害怕。
不一会儿，妈妈的眼神又变得可怜巴巴了。她期期艾艾地望着艾羽，嘴唇哆嗦，似乎是对艾羽说的，但更像自言自语：“小羽，我怎么办呢？如果没有小羽你，我就不用这么痛苦地活着，我早随着艾尖尖去了……”
“如果没有小羽你，我一定跟着阿碧去流萤谷了。做一只萤火虫多好啊。我一想到能做一只无忧无虑的萤火虫，就觉得眼前都是亮闪闪的。
“为了小羽你，我一分一秒地忍受痛苦，不得不一分一秒地忍受着啊。
“世界对于我，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呢，除了小羽你。
“我的心早就像一段朽去的木头，除了忍受悲伤，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小羽，我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了……”
此时的妈妈是一张薄薄的纸，被悲伤整个儿浸湿。艾羽心如刀绞，她站在一边，不敢靠过去，不敢去擦拭妈妈狂奔的泪水。
怎么办？妈妈如此痛苦，就让她去做一只萤火虫吧，只要她快乐。
不，不行！我离不开妈妈。妈妈走了，剩我一个人？不，我不能一个人留在这儿！那么，跟着妈妈一起去做萤火虫吧。
对，就这么办，我跟着妈妈一起去。虽然……虽然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做一只萤火虫。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吗？没有了。
“妈妈，我跟着你一起去做萤火虫吧。”
“啊？”妈妈一怔。
“我们一起变成萤火虫吧，我不能离开你，我害怕。”艾羽抹去流到腮边的泪。
“啊！”妈妈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她摇着头说：“不，小羽，你不能做萤火虫。你还这么小，你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如果不出意外，人生……人生其实很美好。”
“反正如果你要变成萤火虫，我也要变。”这一刻艾羽下定决心了。
妈妈显然料不到艾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拼命摇头。
“不，不行！小羽，你要听妈妈的话。”
妈妈的紧张和慌乱让艾羽心里有了一张小小的谱。她更加坚定地嚷道：“妈妈到哪里，小羽就到哪里，妈妈变成萤火虫，小羽就变成萤火虫。”
“唉，小羽，我的乖小羽，妈妈不变成萤火虫，妈妈不变……”
“真的吗？”艾羽惊喜得眼睛发亮。
“真的！”妈妈在艾羽的眼睛里认真地点头。
“妈妈，你发誓！”
“我发誓，我陪着小羽，一直到小羽长大。”
艾羽天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妈妈发誓了。要知道，一个大人的发誓，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