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医院看升月,顺便给她和她妈妈送饭。
在脚印街我遇到苏莲娜,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毛衣长外套,里面一件宽松的棉麻长裙,配一双黑色靴子,头戴一顶黑色布帽,绣了大红的牡丹花,一对银耳环吊到肩膀上。她居然还把一些干果、枯叶、山菇和茶花穿起来做项链,肩上搭一个大红大绿的布包,耀眼得紧。她的穿着打扮是最有民族风的,她的气质也驾驭得了这些浓烈的色彩,越是大红大绿的土布衣穿在她身上就越显出特色。
她站在那里,美得太招摇。
“你成天打扮得这么耀眼,我爸爸知道吗?”我是在提醒她。
“我的生命,当然要为我自己绚丽。我不是婚姻的附属品,更不是你爸爸的装饰物。”苏莲娜微笑着说,“我和你妈妈不是同一个类型的女人。她会在婚姻中失去自己,所以她才会最终输掉婚姻。有魅力有思想的女性,要永远有飞翔的姿势和力量,这样才会有追随仰望她的目光。”
她和我妈妈还真不是同一个类型的人。她太有个性了,爸爸是追着她跑的人。
“听说你那个同学又出什么事?”苏莲娜好像是不经意地问我。
“是。我给她送饭。”我说。
“能醒来吃了?”苏莲娜好像知道她仍在沉睡中。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我觉得奇怪。
“再怎么说我们也是来自阳城,关心点儿而已。她还真是多灾多难,上次跌落悬崖,好在有护栏。这次呢?不会是中了哪种植物的毒气吧。”
“毒气……”
苏莲娜点醒了我,我也觉得有这个可能。
“不过,那里都是竹林。”我说,“竹林里的空气应该是最干净的。”
“山里长竹的地方就只有竹子吗?除了植物,也还可能是各种毒虫呢。”苏莲娜说,“我经常在山上走,什么毒蛇呀,蜂呀,蚊子呀,蜘蛛呀,水蛭呀,哎呀,见得多了。驱虫子的药品是要随身带着点儿的。”
“他们走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吧?”苏莲娜问我。
“好像那里有幽湖、雾湖……”我凭着记忆说。
“你没听准,是阴湖、墓湖,是阴森的阴、坟墓的墓。”苏莲娜强调了这些字眼。
听着这些字眼,心里猛地有了一阵寒意,这时好像才明白树鸡为什么那么着急要我们离开那里。
赶到医院,我就先问父亲,升月有没有可能是中毒,比如虫咬或某种植物气味。父亲说,已经排除了这些可能。由于升月的症状都正常,暂时搬回我家去住着,她妈妈同来陪护。我们家离医院也近,有什么事也能及时送到。
我和爷爷一起把二楼的一间房子收拾出来让升月的妈妈她们住,主要是怕有个万一,大家也方便把升月送下来。李鸢美的心情很不好,晚饭也没怎么吃。
我想去找树鸡,但现在也不太方便去找她,主要一时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我觉得她对阴湖和墓湖那个地方一定是了解的,或许在那里还真能找到某些与升月的怪病有所关联的东西来。
天黑前,长安和落阳都来了电话。他们很不放心升月,我也只能说些宽慰他们的话。他们都很好,回去以后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想来,可能也是升月的体质问题?!
想来想去,实在心烦。
想去陪升月,可是她妈妈一直在那里,我也不好在那里待着,找借口送水和水果,进去看她一眼,又出来了。
爷爷要去为一个老人看病,我在药铺帮看着。李鸢美在楼上陪升月,几乎不下来。
药铺一时也没有人来,只有几只猫在这里睡懒觉,偌大的药楼安安静静,感觉也特别空荡宽大。我走走转转,看看那些被爷爷视为珍宝的草药。
在这里住有好长日子了,但也是在这时候我才好好看看药铺。
一楼全部空间都用来做药铺,朝街的那面开了一个大门和两个大大的窗,在街上走过就能看到一排约三米高的药柜,药柜保持檀木原色,每个装药的抽屉都安了一个木拉环把,拉环把下是药名,直接在抽屉上雕的字样。药柜前是用实木做的柜台,柜台不算高。柜台前排了几个木墩,供抓药的人坐的。
药柜后面和侧面是药架,摆放很多竹篮,每个篮子都装了一些干草药,横梁上也挂有很多竹篮,上面装了草药,有些直接成捆捆好了吊到木钩上,有些用麻布袋装着。每篮药或每袋药前都有一个小木牌,上面雕有药名。那些草药,有一部分就是熟悉的花花草草,想不到它们也是草药,有一部分见过但不知道名的,也有一部分没见过的。反正有大把时间,在药铺里慢慢走着看草药,看看木牌上的名字,再看看草药,摸一摸,闻一闻。金银花,山鸡草叶,鸡骨草,雷公根,蒲公英,艾,夏枯草,假苏,白蒿,白菊,黄菊,当归,肉桂,生地,熟地,甘草,白芷,木香,王不留行,地肤,菟丝子,半夏,白头翁,三叶酸,骨碎补,等等。有些是生的草药,放在喝茶桌附近的木桶里,有些摆在木窗上晒着。干草药和生草药的香味交织着,成为独特的药房气味。
后来,我还有新发现,在药架上,每样草药旁边还放着一块木牌,上面写有那味草药的药性、用药办法等,还有手绘草药的图画。有些木牌很老,感觉已经很有些年头,从字迹上看,不太像是我爷爷雕的,很有可能是他祖父或曾祖父写的。从药学角度来看,这也算得上是珍贵的民间本草纲目。
在最后一排药架的最下层,有一本厚厚的大开本线装书,纸张粗糙,还能看到一些树皮和草叶,色泽古旧,应该是手工造纸。正如我所料,这是用毛笔书写的草药书,画有一些草药的图画,标明药名、药性、如何用药,甚至还有一些药方配比。我看图画下角有细小的标注:蓝田阳,万历四十二年。
蓝田阳,可能是明朝年间鸟麻的民间土医。这个人跟我们家的祖先,可能有着不浅的缘分。
药楼因为有这本古老的药书,而在我心目中增加了厚重的历史感。
除了这本老药书外,还发现六个木人,分别是老年人、中年人和小孩子,还有婴儿,标有密密麻麻的穴位。旁边药架上放有大量生艾、干艾、艾绒饼,艾灸已经成为中国老百姓流传千年的民间医学文化。我拿起一小把艾草,闻一闻,那股味道怪怪的,好像香又感觉臭,这种草据说能治很多病,实在难以想象。以前我曾怀疑,民间是不是把它的药力过分夸大。
转身的时候,摸到一团软软的还有温度的活物,一只懒猫“唔——”了一声。每天到我们家来的五六只猫分别睡在窗台、药架、横梁、柜台上,我喵了几声,可它们连看我一眼都懒得看,更别说答应了。
在爷爷常常坐的那张竹子摇椅上坐下来,轻轻摇晃着,试图让心情轻松下来。以前不太习惯的中草药味和茶香混合的味道,现在闻起来特别香。来这里喝茶的老人说,每天在药房的药味和茶香里浸一浸,提神醒目,百病不侵。提神醒目之感现在是体会到了,至于是不是真的百病不侵,还不敢下定论。
药楼的木料全是笨重粗厚的杉木,建筑也比一般楼层高,又留有大门大窗,楼梯和厨房有阳光直射,朝街和石墙,还有临着峡谷的那些窗口有阳光流进,光线很好。
坐在摇椅上,就能看到窗外峡谷,还有淹在云海中的连绵山脉,像蓝色的剪影,贴在乳白色的天空中,凝望之中,在那片无边无际的山峦中,隐藏着一些神秘的、有着强劲生命力的东西。
隐隐约约中,好像有一种声音回响在缥缈的天际。我感觉到它有力的召唤,有一种力量让我强烈地想飞往那片山际,像鸟一样,展翅而去。
走到窗边,探头往下看,只看到突出来的岩石。我记得,曾经偶然间看到峭壁上长有树,在一片树丛之后好像还有一个木门,门前有一小片空地,引一条阶梯,但当时太忙乱,只看了一眼,没能细看,再后来又因为风起云涌,它们很快就被云雾淹没了。
难道峡谷下还有人住?
我对着峡谷默默回想,感觉在这峡谷的云海之中还隐藏着一些更神秘的东西。
正在胡思乱想,爷爷回来了,去厨房做午饭,我帮忙洗菜,顺便问爷爷药楼下面的峭壁上是不是有人居住。爷爷说,以前有人居住,现在没有了。
我好奇,会是什么人住在那里?
爷爷说,以前唐代,有一个汉族的女子和一个苗族的男子相爱。但在当时,汉族女子不被男子的族人接纳,男子和女子便逃到峭壁上来居住,最初是没有路的,他们借用藤条攀爬上去。后来,男子用四十年时间在峭壁上凿了一条路,只能容一个人走,因为惊险,后人称那条路为天梯。到了宋代,有一个叫莲花的道士到那里清修,改名莲花观。之后,莲花观就成为修行圣地。清朝,莲花观又被一个巫师改为山眼,后来峭壁莫名其妙经历一次崩裂,天梯被堵了很长一段,还有百来米路随着石壁滑落到峡谷底下。天梯就成了断路。巫师带着伤从山眼逃出来,洞里被毁,至于是什么原因,巫师只字不提,最后也隐居到三省坡的深山中去了。有人说,是妖怪找巫师复仇,毁了他的住地,把他赶跑,也有人说是巫师的巫术不精,在练习巫术中自己把山眼和天梯毁了,没脸见人而隐居别处。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居住。后来又听民间有些传说,那里面有宝藏,一些喜欢探险的人攀爬峭壁,去过那里,并没发现有传说中的宝物,倒是住了上千只鸟。
住了上千只鸟的古道观?真是奇观呀!脑海里顿时浮现一幅神秘的画面。
“你想去看看?”爷爷问我。
“去不了。不是没有路吗?”我说。
“我小时候跟你祖爷爷去采草药,靠近过,但没进去过。你祖爷爷进去过,把带去的干粮全喂鸟了,饿着肚子走了半天路,采野果充饥。”爷爷说。
虽然对那里感到好奇,但并没有要去探险揭秘的想法。
爷爷做了一盆凉拌树花,是田麻姑从山上采来的。有一股天然的草木香味,且入口清香,很好吃。爷爷爱吃辣,褐色的树皮菜上面撒了一片红红的生切辣椒。以前不太吃辣的我也开始能吃辣了。
爷爷说这些凉拌菜正好给李鸢美开开胃。不过,爷爷送了一大碟上去,她也没吃几口。
下午,我用很长时间在天台木栏前,看峡谷。云雾吞吐中,峡谷下面的一些山林树木、奇山怪石时现时隐,那下面应该隐藏有很多神秘的东西,或许有神仙、精怪居住。
假如我有强大的巫术,说不定我就能踏一片树叶飞渡云海,到峡谷下看一看。
第一次热切地想拥有超凡的巫术。有了超凡的巫术,或许我就能帮升月一些忙,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
李鸢美从心里看不起像我爷爷这样的土医,也根本不承认他们的行医资格,她认为乡村盛行的民间土医是最乱的,没有经过学习,也没有完善的病历记录,他们给病人看病用药就像放一勺油、抓一把盐那般随意。
慢慢地,她开始有些动摇,她寻思着升月的病或许还真是要用当地土方才能治好。于是她就把爷爷的药书都抱去细看研究。之后,有空就跟爷爷探讨当地民间偏方。
她对民间偏方土药比较感兴趣,恰好,爷爷也擅长用偏方。他们俩有不少共同话题。
听他们说多了,我也知道了一些,不自觉地也去翻那些古老的医书,或许能从中找到上好偏方,治升月。
我从一本手抄本的《医记》中看到不少闻所未闻的治病偏方:
耳朵里面出现无名肿痛时,用收割稻谷的镰刀来治,把拐弯的木柄角角放到耳朵洞里,在镰刀上烧一把草药,药气便可以进入耳朵。
舌头刺痛,方言叫长痧,拿水缸里的木勺子,用木棍或竹片来刮一遍,就能好。
一些孩童大量盗虚汗,从旧房子上揭一块老瓦,煮水泡一个澡就能好。
有一些人的小腿上长一些泡疮,一长串长过去,像长虫形的,叫过堂蛇,要从河里摘回一种叫过堂蛇的野草,把野草按在泡疮两头,用艾绒来炙,就能好,否则凡是泡疮长过的地方都会溃烂。
还有些人莫名其妙地贪睡,好哭,不吃东西,消瘦,还做噩梦,就要亲属中的某个女性,最好是老婆婆,到野外摘十二种野花、野草,用穿着的衣裳包着回家。洗干净了烧水洗澡,再关门关窗睡一觉,醒来就好。
看着这些民间医记,感觉不太可信,却又神秘有趣。
那天我正在翻看爷爷记录的《药方录》时,杨衣来了。她吃惊地看着我,问:“哥,你跟爷爷学医啦?你不当巫师了?”
正好李鸢美下楼来,我怕她听到,示意杨衣打住。
我问她来找我有什么事,她问我要不要去花瑶村赶节。我这才知道,在鸟麻有一个盛大的民俗节庆,俗称鸟麻节,居住在鸟麻的所有人都共同过节,轮流在各自的村子里过本民族的节,有些同一个民族的村子会联合起来,选一个场地好的村子举办盛典。其间,鸟麻城各单位都会放假十天,学校也一样放假十天,来自村里的学生们都会走村去赶节。
如果升月那时候病好了,陪她一起去赶节,只是她如果还病着,我也没有什么心情去玩。
杨衣去看了升月,一出来就把我叫到一边。她说升月是不是撞了什么邪,听说有些地方的阴气重,体质不好的人,会被摄去魂魄。
我的心咯噔一下,觉得也有这个可能。
不行,我还是要去找树鸡。
杨衣刚离开,我也出去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然后往峡谷的铁桥方向去,以前树鸡会在那里独坐,或许能遇到她呢。
寻找无果,我尝试用巫术找她,便站在峡谷边,拿着巫杖。一时茫然,我怀疑自己曾经突然悟到的巫术是不是梦,现在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我刚回到家,爷爷就叫我帮他办一件事,去田麻姑家找腰吉。
“你马上去找腰吉。”爷爷再次强调。
“腰吉是田麻姑家的人吗?”我出发前问爷爷。
“不是。你到了,跟田麻姑说要找腰吉就行了。找到了马上回来。天黑了也要连夜赶回。”爷爷说。
田麻姑家在盘山腰,从鸟麻县城到那里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再走三个小时的山路。估计我到了那里也差不多天黑了。
去盘山腰的车少,又不定时,所以我就不去车站等车,先步行上路。走了大约半小时,遇到一辆由摩托车改造成的小三轮车,车上已经坐满了人,我也挤上去,紧紧抓住车顶上的铁杆,一路颠簸过去,到山路口下车时,才发觉腿和手都麻了,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拍拍捏捏,血液循环了,麻劲才过去,赶紧又上路。
在山路上飞跑,本该三个小时的路程,我只用了一个多小时。
盘山腰村只有田麻姑一家。
村子在青雾山下,一起住在那里的还有田麻姑的大儿子。她儿子曾经疯过,好了以后爱上了狐狸,养了四只白狐狸、一只红狐狸,狐狸跟他很熟,形影不离。
我在夕阳西下时到达青雾山,这里山高林深,有瀑布、河流,是个好地方。
田麻姑正在做晚饭,火堂里生着熊熊大火,一锅汤散发出馋人的香味。我突然到来,让田麻姑又惊又喜。她爱人,一个少言的小个子男人,从柴堆里抓起一把柴草把椅子擦了几下,放到我面前。
“我爷爷让我来找腰吉。”我对田麻姑说。
“好。”田麻姑放下手中的活,交代她爱人一下,就带我去找腰吉。田麻姑在不远处搭有小木楼,存放一些干货、草药之类的东西。腰吉在这一带行医,喜欢这里的山水,就居住在那里。
我们从田麻姑家里出来,沿着绕在山脚下的河流走了十来分钟,就看到河岸边一棵巨大的杨桃树,紫色的杨桃花成团成簇,肥大的杨桃成串结在花旁。树旁是一栋两层半的木楼,木楼的走廊和屋顶上都晒有草药。楼前是禾田、菜地,也种有一些草药。楼后是高山,山上挂有两条瀑布,一远一近,山下有一条流水,绕过杨桃树边。阳光从山上斜照下来,铺在水面上泛着一层红光。一个男人坐在树下拉牛头琴,一个男人在树下的水边,拿一根长长的鱼竿在钓鱼,几只狐狸和两个小男娃在他身边奔跑、玩闹。田麻姑的婆婆和大儿媳妇正在地里干活,她公公正在木楼前翻看晒干的山菇、木耳。
阳光把一半杨桃树照得通透明亮,逆光看去,只看到他们的剪影,有点儿迷离,童话般的意境。
拉牛头琴的是腰吉,带着狐狸和孩子玩的是田麻姑的大儿子,脑子有一点儿小问题。
“呜——”
田麻姑的大儿子看到我,叫了一声。那两个孩子朝田麻姑扑来,各拉了一只手,歪着头看我。我对他们笑一笑,他们就躲到田麻姑的大腿后面去,然后又探头出来看我。
“腰吉——”
田麻姑喊了一声。
腰吉抬头看来,继续拉着琴,直到一曲终了,他的手才轻轻一按单根琴弦,让声音止息。
“这是老草各头的孙子,鸟麻,找你。”田麻姑指指我说。
腰吉只是看着我,没说话。
“我爷爷叫我来找你,我有一个同学,她叫升月,突然得了怪病,沉睡好久了。”我说。
腰吉点点头,小心地把牛头琴收好,起身回木楼。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急。
田麻姑的大儿子站在河边,远远地对我笑笑,白狐狸和红狐狸也看着我。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和狐狸那么熟稔。我对狐狸的印象不太好,从小从童话故事中认识的狐狸是狡猾的,后来从影视中知道的狐狸都是妖精,总是觉得在它们身上有一股妖气。它们的皮毛光滑,想抚摩;它们的眼神清亮美丽,有一种让人心动的灵性。
田麻姑说腰吉还要收拾一下,让我先去吃饭,吃饱了才能走夜路。
我跟田麻姑回去,她爱人早已把饭菜都端上桌备好,同时也把菜和饭揉成了几大团菜饭团,装在袋子里给腰吉路上吃的。
太阳下山前,我和腰吉踏上返程的路。他挑了一大担草药,有干的有生的,但同时也背着他的牛头琴,还背着一大副弓弩,腰上的牛皮布袋里装着十二支箭。身高可能有一米九的他,这样打扮很像古部落的猎人,压根儿就不像一个民间医生。
田麻姑给他的那袋饭团,总共十二团,他三口两口就吃掉一团,还没走到百米远就统统吃了。
走了一会儿,我才发现,现在走的路不是我来时走的路。
我跟他说,他点点头,表示知道,没说什么,继续迈着大步走。他腿长,走路速度奇快无比,我走一会儿就落下了,他也不等我,我只能小跑着跟上。
后来就让他走他的,自己在后面慢慢走,反正路熟,月亮也出来了。
我回到家,腰吉早就到了,并且已经和爷爷吃了饭,和爷爷在药楼的大堂茶座前烤着火在探讨升月的病情。
爷爷和腰吉在药楼大厅研究治病的药方和办法,出于关心升月,我也坐在旁边帮他们烧水泡茶,然后,好困,趴在椅子上睡着了,但一觉醒来,发现他们还在研究着。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一点半。
第二天一早,腰吉就要走了,他要去山里采草药。
爷爷说腰吉是一个很好的医生,治过很多怪病,于是对于他我又寄予了希望。
不过,我还是想找到树鸡。有一种奇怪的猜想,会不会是树巫对升月做了什么,让她像夜盖那两个孩子那样沉睡。
我又出去找树鸡,还是找不着。
回来时,在门口正好遇到季风和她妈妈。她妈妈是来看升月的,这会儿正要回去。我跟季风她妈妈打声招呼,也不太自在地对季风点点头,算是问好。她不领情,把头一扭,“哼”了一声。
父亲和李鸢美从楼上下来,走到大门口边,还一直在说着升月的病情。
季风努努嘴说:“你们没准儿都在瞎忙,她不是病,可能是中骨。”
“中骨?什么是中骨?”我问她。
“哪有什么中骨,别听她说。”季风妈妈说着转头跟季风说,“别胡说八道,扰乱人心。”
“才不是胡说八道呢。”季风说,“人家说墓湖那边有人放骨,路过的人不小心中了骨就会生怪病。你看她,去过那里,现在又得怪病,十有八九就是中骨。”
季风妈妈不让她再说,拉了她就走。李鸢美却喊住季风:“刚才你说的中骨,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
李鸢美认真起来,季风反而谨慎了,她先声明:“我说的不一定是真的,你一定要听我就说,不能怪我乱说。你听了以后做出的决定也不是我鼓动你的,你不要我负责任噢。”
“好。”李鸢美答应她。
季风说,传说古时候龙州那边的人养骨,圣堂山中、元宝山中也有不少人养,鸟麻也有一些人养。把骨养在一口缸里,有些骨要吃很好的东西,有钱人家才养得起,骨会保佑主人家。骨也有多种,用鸡来喂的叫鸡骨,用鱼来喂的叫鱼骨,用蛇来喂的叫蛇骨,用鸟来喂的叫鸟骨,用鸭来喂的叫鸭骨,等等。也有些生活穷点儿的人养素骨,就是不吃肉的骨,喂蔬菜瓜果、青草花朵,也就有各种菜骨、果骨以及各类花草树木的骨。肉食骨的力量要比素食骨的力量大,养肉食骨的人家要富有强大些。有些人不想养骨或养不起了,就要把骨转让出去,要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转让才成功。让骨的人请骨附在一些物件里,比如石头、针线包、香袋、手帕、头巾、帽子等任何物件,然后再把附了骨的物件放在路上或什么地方,过路的人不小心踩到或碰到,又或者使用、得到附有骨的物品,骨就会跟他们走。骨要喂饱才会保佑主人、帮助主人,如果不喂骨,骨反而会找这个人的麻烦,把主人当敌人,给这个人带去灾难。有些人中了骨也不知道,莫名其妙生病、发疯,然后生命就如油枯灯灭。
李鸢美听了之后,毛骨悚然,她相信季风所说的话,认为升月可能就是中了骨。
别说李鸢美怕,连我都觉得冷风嗖嗖。
“你别信她。”田医生安慰李鸢美。
“这也只是一些诡异的民间传说。”父亲也过来说。
“民间传说多半是真的,唯在民间有,才会成为传说,就算经历千万年还能流传。”李鸢美看看周围说,“我这个人比较敏感,刚到留城就感觉这个方向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进入鸟麻地界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这个地方是很纯净,有神灵也有各种生灵和异灵同在。”
李鸢美虔诚地对着远山说:“请你们保佑我的升月,她是个好孩子……”
李鸢美突然想起了什么,盯着我看,像看到了救星:“你回到这里当了巫师,是吧?”
“哎呀,那个,这个我……”我结结巴巴,不知怎么解释好。
季风帮我回答:“对,他就是巫师。他有巫术。他之前刚给我施过巫术了。他现在的新名字叫鸟麻。”
李鸢美抓着我的手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你救救升月吧,你们是好同学,又是好朋友。因为你回到了这里,他们都担心你爸爸会对你不够好,怕你难过,大老远地跑来看你。”
父亲在旁边听着有点儿不太自在。
季风又多事,接了一嘴:“你说得没错。他爸爸不太想认他,因为他是私生子,他不太爱他妈妈。”
“季风。”田医生低声喝她。
“杨医生,你敢说我说错了吗?你就是不爱他妈妈,所以也不够爱他。”季风一点儿也不怕,正视我父亲,直言逼问。
“呀,是……不过,父亲肯定是爱自己的孩子的。只是在我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他突然回来,我有点儿紧张而已。”父亲向李鸢美解释,但同时也是说给我听的。
此时我反而感谢季风,有她的无理胡闹,才有父亲的这番话,心里暖暖的。
“舞风,你会帮升月的,是吧?噢,是鸟麻,是吧,鸟麻?”李鸢美还是坚持要我当场答应。
我只能点头答应:“当然会。”
李鸢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在她看来,我答应了,升月就好像有救了。
季风掀开衣服,让李鸢美看我的巫杖。“这就是鸟麻巫师的巫杖。他还给我施过巫术,吼了一声,卷起一股狂风,狂风还带来很多树叶和花朵,把我吹到几百米外。”
季风明明就是夸大了,真拿她没办法。现场中的人也只有李鸢美相信她的话。
在李鸢美的哀求下,我只好到升月身边去为她施巫术。可是,我真的不会施巫术,只能为她祈祷,希望她醒过来,好起来。我在她的床前,手捧巫杖,在心中默默为她祈祷,跟她说话,呼唤她走回来。
夜很静。
李鸢美靠在升月身边睡着了,我还在祈祷……
天亮时分,升月动了一下,她妈妈立即就醒了,捧着她的手,惊喜地说:“升月,女儿,你醒了?你的手会动了……”
升月轻轻睁开眼睛,只是她的目光有点儿迷离,好像看不见我们。不过,这已让我们惊喜万分。
“爷爷——升月醒了。”我赶紧去告诉爷爷。
爷爷端了一碗水来,让李鸢美给她喂下去。爷爷显得比我们都要沉着冷静,然后他又叫我再去装一碗粥来,加一点点盐。升月慢慢地把水喝了,把粥也吃了。李鸢美笑着掉眼泪。
“谢谢你,鸟麻巫师。”李鸢美把功劳全都归给我。
“肯定之前喂的药现在开始生效。”我赶紧解释,而且我也知道,我只是为她祈祷而已。
升月虽然醒来,但她的神志还不是清醒的,我们仍不能交流。
我给长安打电话,告诉他升月已醒来的消息,让他代转告落阳、如玫他们。然后再细问长安关于他们那天迷路的具体情况,到过什么地方,在路上又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长安又把那天的经过复述一遍:
那天,他们从一棵核桃树旁边的路走下去后,到了一条河流,然后去摘花摘果,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后来看到一片竹林,林中有幽静的小路,小路是有人用石头铺好的,有些路段的两边还扎了竹栅栏,一些野花、藤条攀在栅栏上,阳光照进去,很美,升月先被吸引,跑过去,大家也跟着她走,就这样在竹林里越走越远。后来,如玫陪升月离开了一下,可能去找天然的洗手间,几个男生不好意思跟过去,等她们回来,好像听到她们说见到了一些什么小雕像。谁也没有细问。后来他们就到了那个小楼人家,之后我就找到他们了。
听完长安的话,我的疑点定在升月和如玫离开后的那一环节。
现在升月不能告诉我,还好可以找如玫。
如玫说,那天她和升月到竹林深处,看到里面有一个山坡,那里长了浓密的树木。在那里她们俩还走散了,她在原地等着,不停地喊,升月后来才走回来找到她的。她记得升月说,好像看到里面的地上有一些小石头人、小木头人。她往那边看,感觉那里阴沉沉的,很荒凉,心里发怵,拉了升月赶紧回去找长安他们。
那些小石头人、小木头人又成为疑点。或许,这些东西就是季风说的骨。如果升月中骨,那我就要去查清楚她中了什么骨,才能找到解骨的办法。
现在,我才敢相信鸟麻民间骨的传说。
必须去阴湖、墓湖看看。
我等不到放假,就先请假出发。
出了门才发觉细雨纷飞,而天上又有太阳,好奇怪的太阳雨。在街角处遇见树鸡,她靠在一根木桩上。
我从她面前走过,没跟她打招呼。心里头对她有怨气。她明明知道升月病了,可能跟去的那个地方有关,也一定知道我找她,可她就是不出现。她是故意让我着急。
“鸟麻,你不要去。”树鸡走上前来,一手按住我的肩膀。她是很认真的,希望我不要去。
“非去不可。”我已经下定决心,查个清楚。
“我去过了。”树鸡说。
“那,你告诉我,升月的病是不是与那里有关?你知道她为什么病,得什么病。她是中骨吗?中了什么骨?”我直视树鸡的眼睛,希望她能如实回答我所有问题。
树鸡有点儿不悦,她觉得我过于咄咄逼人,而升月生病的事本来就与她无关。
我也意识到自己过分了,没错,这一切又不是树鸡造成的,我不能怪她,更不应该这样逼问她。
“升月的病跟那里有关吧。”我再问树鸡,语气好些。
树鸡摇头:“我觉得,没有。”
“那么,你那时候为什么那么着急找我们,要带我们离开?而后,你为什么又去那里?”我问她。
“我有别的事再回去,反正这与升月的病无关。你不用太着急……”树鸡好像想说什么,却又省略了可能要说出来的话。
“我能不着急吗?她一直昏迷,现在才醒来,目光又呆滞,谁不担心?她妈妈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她是来看我,才不幸遇到这一劫难。”我又冲树鸡急了起来。
“她一定是中骨了。我要去查个清楚。”我丢下话,头也不回就走。
树鸡跟着我到车站,然后就站在一边看我上车,目送着我坐车出了车站。
她果真没有跟来。我心里有点儿生她的气,我觉得她应该陪我一起去,帮助我。我高估了我们的交情!
在一个小路口下车,我一眼就看到树鸡,她好像也是刚刚到。看到她,我心里还是暖了一下,对她笑笑。
“飞的?”我想夸她速度快。
“从鸟麻城到这里,有一条很近的路。”树鸡说着走在前头。
“什么?居然不告诉我。”我怪她,害得我还去坐车。
“那是以我的速度。你呢,必须坐车。”她说着回头看我,那眼神分明是同情我。
上次我能跟她一起飞奔的情景,现在想来,倒好像是做了一个不真实的梦。
“快跑——”树鸡突然叫了一声,就率先飞奔起来。她轻巧如鹿,在深山小路中飞奔起来。
我也跟她一起奔跑。小路真不好跑,好几次差点儿摔跤。跑到渡绳边,已经气喘吁吁,问她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没什么,只是想试试我的巫术。
我想起来,在我摔跤的时候,有一种好像要一直往深渊落下去的感觉,但很快就过去了。我问她是不是暗地里捣鬼。她说没有,然后笑了笑就坐上藤套,飞渡过去。我也跟着她过去。
我们先到最近的那个村子,竹林边的那一户人家。
只有女主人在家,男主人上山挖竹笋去了。女主人正在院子前的空地上晒笋干和辣椒,有些竹架子探到峭壁外。
雨虽然停了,被淋湿的风飞经这里,在竹子上停了一下,拍打翅膀,抖下一阵雨滴,站在竹子下的我被浇了一身。
女主人认出我们来,放下手中的活,叫我们到屋里火塘边坐下来,烤火,喝竹叶茶。
“你们养骨吗?”我直言问她。
女主人愣了一下,好像没听明白我的话,树鸡补充了一遍,她就不说话了,去翻晒东西。我放下茶,也跟出去,她就是低头做事,无论我问她什么她都沉默不语。
既然问不出什么,那我只好自己寻找。
在木楼左边的一个小竹棚,里面放有两只泥缸。想到季风说,骨就是养在缸里的,便以为那就是了,跑过去看。两只缸里装着大半缸肉肉的白虫,一缸虫子里放有一些竹叶和留着竹叶的竹笋,另一缸的虫子里放有一些朽旧的老木头。
我笑了,以为找到骨了。树鸡站在旁边看我,等我高兴了一会儿才走过来,告诉我,放竹叶和竹笋的那一缸是竹蛹,另一缸是木蛹,大城市里有些人开山野风味酒楼,要这些做土家菜。山里很多人家都收拾虫子卖到城里去。经常有人到鸟麻来收各种山野木菜,有些人也在山中的路边搭个亭子,作为临时的交易点。
树鸡再告诉我,养骨,别人是看不见的,喂骨都是在夜深人静时才进行,食物扔到缸里去,很快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空空的缸,骨是肉眼看不见的。
听起来感觉有点儿吓人。
我在楼前楼后细细搜寻过,没见到可疑的缸,估计这家人也不会养骨,再有,看树鸡也没有暗示什么,就想,可能升月所遇的事与这家人无关。于是,就到另一个村子去。
我总觉得那次收留我们喝油茶的那户人家有点儿问题。再想想,那个村子也有点儿问题。那个村子叫竹寨,只有几户人家。我们到了那里,在村子里走了两圈,缸是看到很多个,可都是养些竹蛹和木蛹,还有一些就是装着一些不知名的虫子。我问一个老者,村里有没有人养骨,老人闻言,嘴唇紧闭,不理我。再想去问一个挑菜回家的妇人,她没听完就快步回家了。后来,村里的人好像都知道我来的目的,见到我就避开。
人人都有意回避的问题肯定是个大问题。
可是,到底是什么让他们集体缄口呢?难道仅仅只是骨的可怕?
我问树鸡怎么想,她摇头。她也不想多谈有关骨的事。
“回去吧。”
出了村子,树鸡劝我。
“不。”我说,“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要去。如玫说她和升月去过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小人……”
树鸡立即紧张起来,再次劝我:“不要去了,那里也没有什么的。”
看到树鸡紧张,我就感觉那是非去不可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去了才知道。”
见我如此坚持,树鸡也就不再说什么。
我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不想跟我说话,或者是不敢跟我说话,但我还是拦住了一个中年男子,跟他打听如玫所说的那个地方,他说不知道。
我跟他打听阴湖和墓湖,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我:“上面那个独户村的后面有一条小路,沿着小路一直走,看到路边有三棵枯竹子,就能找到了。”
虽然有人指路,那地方还是不好找,在竹林里转来转去,就是找不着。我有点儿生树鸡的气,显然她是知道的,可就是一声不吭,只跟着我走。
“在哪里?”我问她。
“别去了。”树鸡还是这样劝我,“明摆着是让我找不着,好知难而退。”
“那你回去吧。”我赌气说。
树鸡还是跟着我。
我在竹林里转来转去,遇到一个男的,是上次在亭子见到的一个男子,他背着背篓从竹林深处走出来。我上前去跟他打听阴湖和墓湖,他认出我来,告诉我再往前走就是。接着他又问我,要去那里做什么,那里的笋可不好挖,这个时间去,挖不到今天最鲜的笋了。我说我不是挖笋的,只是想去那里看看。他轻轻地呀了一声,觉得我有点儿奇怪。
“你们要不是为了到那里挖笋,就别去了,那里不是好玩的地方。”出于好意,他提醒我。
“没事。”我说。
“你是鸟麻人吧?”他问树鸡。
“他一定要去。”树鸡这样说,好像有意表明我不是鸟麻人。
这个人觉得树鸡是知道路的,却只是跟着我乱走,便觉得我们很奇怪,指指树鸡又指指我:“你们,这这这这……”还没说完,他自己反而先笑了起来。他又给我再指了路,说那里有三棵开花的竹子,同时还告诉我,到了那里不要说话,会惊动竹林,还会惊动竹笋,以及竹林里的鸟或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别的东西?我问他别的东西是什么。他“呵呵”笑了两声,说:“没什么。”就走了。
我按照他所指的路线走,很快,我就找到了那三棵开花的竹子。
这三棵竹子早已枯死,一棵还长着叶子,一棵开满竹花,一棵却结着竹籽。我看了一眼,觉得奇怪,不过也没有过多去想,便往前面走。发现竹林深处有一股阴沉沉的气息,尽管也有阳光,但这里面的阳光和外面的大不一样,没有温度,好像还有一股强烈的力量,把某种恐惧感往心里注入,企图把我吓走。
在这片阴冷冷的竹林里走了好久,并没见到湖。
我忍不住小声自问:“湖呢?没看见有什么湖呀?”
话音刚落,怪事就发生了。
有风吹起,先是很轻,竹子缓缓摇动起来,像有什么人在竹子深处说:“湖呢?没看见有什么湖呀?”
话是我说的,声音却不是我的。
“湖呢?没看见有什么湖呀?”又有另一个声音突然来到耳朵边。
风渐渐大起来,竹子从一小片摇动,开始变成满山竹子在摇动。鸟儿惊飞,还有些之前没见到的动物开始在竹林里奔跑。
竹叶纷纷落下来,狂如暴雨。
“湖呢?没看见有什么湖呀?”又一个声音在竹子顶处掠过。
有一些冒出地面的竹笋像受了惊吓,突然枯了,有些突然断了,倒在地上,还有一些则快速生长,转眼之间就蹿了一两米长。
树鸡怕我再说话,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出声。
此时想起那个男人的叮嘱,才恍然大悟,原来说话会出现这种可怕的事情。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竹林才归于平静。我又再乱走一气,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想来,此地不是如玫和升月到过的地方。
从阴气逼人的竹林里出来,回到那三棵枯竹子处,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才敢开口说话。
“原来湖不是湖呀。”
“嗯。”
“到底哪里是阴湖,哪里是墓湖?”
“阴湖、墓湖都在那里。”树鸡的回答有点儿含糊。我看破她的心思,无非想趁机把我打发了事。
如玫说的那个地方在哪儿呢?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一个办法,到更高的山上去,从山上可以看清楚这片林海中间隐藏着的一座小山,不长竹子的小山。
费了很大劲才走出竹林,爬到一座高山上,在山上往下看,依然只是茫茫一片竹海,如玫所说的那个山坡无处可寻。
树鸡默默陪我坐了好一会儿,又叫我:“回去吧,别找了。”
我生气了,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鬼?那么怕我找到那个地方。从我一出门,你就总是劝我,阻止我。你不是这么胆小的人吧。你不是搜妖人吗?连妖你都不怕,这里面难道有比妖还可怕的什么东西?”
“你别多想。”树鸡的脾气还真是好。
树鸡看着山下的竹林,说:“天宽地广,山高林深,表面看上去像是遮天盖日,无处可寻,其实很简单,你要找的东西在你心里,就无论它是一座山、一棵树,还是一只虫子都能找到。你之所以还找不到,只因你心里太乱,你心乱,是因为急,你急是因为……”
“因为什么?”我问她咽下去的话。
“是你太关心升月的缘故。”树鸡折了一把蒲公英,当着风鼓腮一吹,种子们驾着小小的羽绒伞满天纷飞。
我用力看着山下的竹林,脑海里重现如玫说过的那个地方,一片山坡,有古老的树木,荒凉废弃的木屋,长满青苔的木头人、石头人、泥人……
看到了,这个地方就在林海之中。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抵达的,只感觉突然能像大鸟一样展开翅膀凌空飞翔。
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在指引着我,想努力冲破什么,想拼了力气使劲飞,好像想回家……
就这样飞着,很突然的,便轻盈地降落在竹林顶端。
我踩着一根竹梢,由竹梢托着,慢慢地往下沉,沉落到一定位置又轻轻往回升。我纹丝不动,如鸟一样牢牢站着,任竹子承载着,起起落落。竹子真是有着超然能量的植物,柔软而又有着强大韧性,弯而不折,低落到一定程度便能重新直立,这弯曲与展伸的重复就是一种持续飞翔的姿态,能驾驭竹子的人也就如同有了飞翔的能力。
从这棵竹梢荡到另一棵竹梢,一路飞过成片竹林,再顺着一棵竹子落到地面,往前走百来步,便看到一片山林。
没错,这就是如玫说的那个地方了。树下,草丛中,落叶中有密集的木雕像、石雕像、小泥人,还有更多小人像隐身于草丛和落叶中。细看这些雕像面目怪异,像人又不像人,应该是一个族群。
背后的竹子哗然响起,便知道是树鸡到了。她顺着一棵竹子滑下来,小声提醒我:“不要碰到那些雕像。”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问树鸡。
“这里才是墓湖。之前的竹林是阴湖。”树鸡说。
“这是一个墓地?”我认为是。
可是,看有些雕像,又不像人像,像一些灵兽、山神。我想走进去,树鸡又提醒我,不要踩到地上,荒草丛中也有雕像。
我静心凝神,身体就跟着我的心思而行,飘起来,踩在树枝或草叶上,轻步踏入丛林。树鸡更加敏捷,一下子就蹿到一棵树上,倚在树枝高处。我觉得她选的那棵树不错,也跃过去,站在比她低一些的地方。旁边有一棵更巨大的树,树上有木房子,我想跳到那棵树上去看,树鸡拉住我。
“可以下去了。”树鸡说,“这片地上没有雕像。”
我跟她跳下去,还可以看得出,这原来是有一条路的,路面上铺有巨大的石头,草从石头之间的缝中生长,高的居然比我还高,青苔最多,在路上、树上、木房上、雕像上,肆意蔓延。
本来是想去看那棵有房子的树,路上却发现有一个地方集中了一大堆雕像,有些是借山中原有的石头、山墙、老树而雕的,大都面目怪异,有些像人又像妖、有些像人又像动物:有些人面兽身,有些则是人身兽面、有些肢体不全。后来,还发现有一些是穿着怪异服饰的雕像,披着树皮和树叶衣服,拿着木刀。
墓湖?不会是一片墓地吧?难道雕像全都是在这里死去的人?或有什么人为纪念那些死去的人,在这里集中雕了他们的群像?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山林里面有些村寨会供奉一些只有他们族人信仰的神灵,如鸟神、树仙、花妖、山鬼,等等。
这个地方好像有一股特别的气息。莫非这里是某个神秘族群的图腾圣地?圣地也是禁地。
“那天,你是怕我们乱走,误入墓湖,才那么紧张地要带我们离开的,是吗?”我问树鸡。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原因。
“是。”树鸡点头承认,“我怕你那些朋友误闯禁地。”
心头一紧,我们这样闯入别人的禁地,肯定是要受到惩罚的。想必升月就是因为这样而受到惩罚。想到升月,心里便又不怕了,我来的目的不正是要帮她吗?必须进入这片禁地,才能一探究竟。
我们再去看那棵有房子的树,门窗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家具陈设样样俱在。古老的树,老朽的木板房,生怕碰一下,木板就会松脱散落,甚至生怕风轻轻一吹,房子也会倒塌。想到风,突然才发觉,这里没有风,没有任何鸟鸣虫唱,看了一下手机,一点儿信号都没有,仿佛走进一个被某种力量笼罩着的地方。
思忖:在高山上看不到它的存在,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往前走,就看到更多古旧的吊脚楼,大概算了一下,有二十多栋小楼,建筑简单,只用几根木桩搭起一个房架,用木板和柴草、大树叶混合建成,这些木楼很小,有点儿单薄,尘埃厚积。这里曾经是一个寨子。
除了这个山坡,旁边还有一个山坡,不过那个山坡没有房子,两坡之间有些田地、小河。田里还有以前种的一些菜和麦子、大豆,河水是流动的,只是流水无声。
在坡顶处,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还有一棵老李树,树的表面青苔丛生,粗大的藤条从树上吊下来,有些落地生根,生成一片藤条瀑布,藤条也是长了青苔,还有菟丝子,同时开着大片紫色的花束。热烈的花丛旁边有一条用木桩和木板搭在地上的板凳,还有一块大石头,石头旁边有一个石头隔成的小灶,灶上搁着一只小泥锅,旁边散落着十来只粗糙的木墩,石头上还有几只茶杯。看上去,这里曾经是人们喝茶聊天的地方。
曾经的岁月里,这里可能很热闹,只是此时人影全无,空寂一片。
“这个村庄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我问树鸡。
“人去楼空。那些雕像中会不会就有这个村子的人?”我继续推测。
树鸡刚想说话,突然两眼发直,好像看到了谁。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树巫站在一棵竹子上,缓缓落地。
“树鸡。”树巫叫她。
树巫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树巫再喊一声:“树鸡。”
树鸡就赶紧离开这个寨子。
“鸟麻,你也赶紧走。”树鸡到了外面,回头叮嘱我。
看到树巫,我突然想起对她的怀疑,追上去拦在她们面前。树巫对我从来都是有敌意的,不友好地问我:“你这是要干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想问您老人家一件事。升月沉睡这事是不是因为你把她的魂魄捉走了?”我问她。
树鸡马上抢着说:“不是我婆婆。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可是,以前夜盖那两个孩子……”
树鸡瞪了我一眼,小声叫别再提以前的事。以前她帮了我的忙,她婆婆并没追究,算是过去了,别让她再想起来,重新算旧账。
我闭嘴也来不及了,刚才的话已经说出口,树巫已听到。
“哼,我倒是想呀。可惜,我帮不上什么忙。你不是巫师吗?你自己要去做什么,你就自己去,别找我的树鸡。”树巫拉了树鸡就走。
“婆婆,我没帮他,我只是陪他在这儿……我什么话都没说。”树鸡不想跟她走,一路上小声求树巫。
“我还不知道你?到头来你肯定会说。我不能让你跟着他,那个麻烦我们惹不起。”树巫一点儿也不心软。
树鸡还是跟着树巫走了。
刚才树鸡想回应我的话,树巫就立即把她叫走了。还有,以往树鸡话很多,也很有主意,这次一反常态,沉默,处处小心翼翼,好像在害怕什么。
能让树巫说她惹不起的麻烦,肯定是个大麻烦。可以确定,这里隐藏着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秘密。
坐在草丛中,看前面那些旧房子,看身边的雕像群,在想:这其中是否暗藏玄机?
四周安静得可怕,让我内心更觉恐惧的是,怕再这样坐下去也找不到什么办法,我根本就没瞧出来,这里头到底有什么机密。
竹林里有人,我听到脚步声,正往我这边来。
树鸡又回来了吗?
细听,感觉不像是她。
一个穿着黑色麻质棉衣的男人走出来,他头上也是包着黑色的麻布头巾,腰带却是红色的,腰带上系着一只褐色的腰袋。他手持一根黑色的木杖,看上去像是走山路常用的那种,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过,一眼看到他,就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不喜欢他。他的脸太白了,眼神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好像有幽绿色的光隐藏在那里头。
他看到我,便跟我说话:“少年,你有没有见到两个人,一个长头发,穿红羽绒服;另一个戴帽子的,拿着相机。”
“没看到。”我说。
“呀。”那个人有点儿失望,往外张望,“哎呀,到哪里去了呢?”
他可能也走累了,坐在旁边,从腰包里取出一瓶水来喝。他喝了水,又继续跟我说话:“你在那里面做什么?”
“没什么。”我希望他快点儿走,“你不去找你的朋友?”
“也没事。她们对这一带地形也熟。我只不过比她们早到这里而已。”他说。
我捕捉到他所说的关键字,眉头一挑,问他:“你们是要到这里来的?”
“对呀。”这个人说。
“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我问他。
“那你呢?”
回答我的不是他,而是苏莲娜。
穿着红色羽绒短上装,配黑色高腰裤的苏莲娜和一个带着相机的女子走出来,那个男人赶紧迎上去,要给她们俩引路,往坡里头来。
“你不要进来。”我跟苏莲娜说。
“为什么?”苏莲娜反问我,“这地方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你能进去,我们就不能进去?”
“小心别碰到这里头的雕像,反正不太好。你要是想来拍一些当地文化古迹的东西,可以去拍别的,鸟麻到处都有民俗的东西可拍,不差这里。”我想把她劝走,无论怎么说,她也是我小妈,不希望看她遇到什么不好的东西。
“我就对这里感兴趣。”苏莲娜也是相当固执的。
“你知道吗?升月就是到这里来了以后,得了怪病的。”我说。
“知道呀,就是中骨嘛。我倒是想看看,这里是不是有人放骨,又是否还有其他骨。我对民间骨术,也是相当感兴趣的。不敢冒险,哪里寻得到好题材?有好的题材才能赚大钱。”苏莲娜说。
“太贪财了。你跟到这里来就是盗宝的?”我讥讽她。
“是挖宝,不是盗。这是民俗文化,留存于民间,我找合适的机会,用适合的方式展示出去,让更多人知道它的神秘、它的魅力,多好呀。我也算是推动民俗文化发展的民间人士。我的努力、我的付出为我赚得一些报酬,这是正当的劳动所得,你怎么把我说得像个盗贼。”苏莲娜一点儿也不生气,在夸她自己的时候也跟我做了解释,真是能说会道。
我说不过她,不过我还是劝她别走进来。
苏莲娜就站在外面,不进来。她说:“你以为你站在那里面,你就能知道升月中了什么骨了吗?”
我觉得她话里有话,想起来,曾经是她提醒我,升月很可能是中骨的,莫非她知道什么?她在鸟麻那么久,又专门挖掘民间的风俗,说不准她还真能知道什么。
“我还不知道。”我老老实实承认。“如果你知道什么,能不能告诉我或指点我。”我也是真心跟她请教。
苏莲娜说:“你看看那里面的雕像、木楼是不是感觉到那儿已经有些年头?”
“嗯。是。少说也有百来年的感觉……”我说。
“才百来年?”苏莲娜说,“你看看那些雕像的服饰,是哪些个朝代的?”
我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有一些雕像穿的可是汉服。”苏莲娜说。
我赶紧盯着面前的一些雕像看,不过,我看到有些还是穿筐袜,头上包头巾的。找了好一会儿,还真找到好几个服饰像汉服的雕像,男男女女好几个,有些女的还抱着娃娃,娃娃手中拿着拨浪鼓,看上去这是一个家族。不过,看这些人的面目和体态,有点儿怪,不知雕像的艺术家们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让这些人好像多些肢体或少些肢体,或某个部位像动物又像植物。
“难道这是汉代时期的人?”我吃惊不小。
“有些比这还早。”苏莲娜说,“你以为只有地面上你看见的雕像吗?地下还有更多你看不见的。”
我低头看自己踏着的草丛,如果像她所说,那我很有可能就踩在一大堆雕像之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冒犯。”我诚恳地向土地下面未知的雕像道歉。
“有些事,身在其中反而不得其解。”苏莲娜说。
我听出来了,她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想想也对,便走出去。
苏莲娜说,骨术在很久以前颇为盛行,后来渐渐就少了,现在可能只在某些地方还有。升月也不一定就是中骨,她只是有可能中骨,也有可能中了咒语。不过,现在到这里来看,感觉又不太像了,谁会在这种偏僻的地方放骨呢?
苏莲娜的这番话提醒了我。
升月如果不是中骨,那么就是中了咒语?
一开始,我以为咒语相对来说,可能比找骨更容易,但之后我又觉得难度还是一样的,尽管我是巫师,但我对咒语还是一无所知。
“如果这里被施了咒语,那么升月可能是被困于咒语中,你只要破解了咒语,就能把她找回来。”
苏莲娜告诉我办法。我觉得她比我还有主意。
“你别发呆呀,赶紧破咒。”苏莲娜催我。
她高估了我的能力。
“这里被施了什么咒语?”我脱口问她。
苏莲娜瞪着我看,干笑几声:“你是巫师还是我是巫师?”
这让我很难过,我是巫师,可我不知道咒语。
“你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吗?这里怎么会有那么多雕像?这个村子为什么会荒废?村子里的人都去了哪里?这里为什么被下了咒?谁下的咒?”我问苏莲娜。
苏莲娜愣了,摇头:“你关心这些做什么?你只要能破咒,把升月找出来就行了。”
“不先了解这些,怎么理头绪?凡事都有根源,找出起因才能找到切入点。”我说。
苏莲娜不说话了。
回头看那个男的,他有点儿紧张,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问我。”
“你是当地人,你肯定听到过关于这里的某些传说吧?”我问他。
“没有没有。我虽然是当地人,但鸟麻之大,大到隔一山如隔一个世界,是不会知晓的。”他说。
我感觉到,这个人身上有一股特别的气场,总之他一定不只是为苏莲娜她们带路的一般村民。我死盯着他看,他闪到苏莲娜背后去,不敢与我对视。
“你是什么人?”我问他。
“他叫鞋布。”苏莲娜抢先为他回答。
我又盯着他的拐杖看,细看之下感觉上面是刻有些花纹和奇怪的文字的。
“这是你的巫杖?”我问他。
“这是从巫师那里请到的拐杖,在山里常常走山路,难免遇到虫蛇野兽。”鞋布说。
“哪个巫师?你还认识哪些巫师?”我追问他。
“如果你要找巫师,很多可以找。这儿马上就是鸟麻盛大的民俗节庆,各村都举办自己民族的节,你可以看到很多民间艺人、巫师。”苏莲娜说,“正好,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去拜访一些年长的巫师,或许你能从中得到启示呢。”
她的建议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