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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和其他任何一个早上并没有太多不一样，高大的椰子树向着大海的方向微微地倾着身，虽然看不清楚身后的山丘但是能看得见来自山丘的团雾，一团一团，赶集一样向着海面看不见的远方涌了过去。仿佛海面的集市上正停着一车廉价的稻米和小麦，甚至，还有来自大陆的瓷器、洗衣皂、火柴和针线——这些对于渔村居民来说都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但是，自从爷爷做了海盗之后，他们一家就被村民驱逐了，他们不被允许住在那个渔民云集的海湾，更要命的是，他们甚至不被允许到十天一次的集市上购买任何东西——尽管奶奶有办法，偶尔用做过海盗的爷爷留下来的瓷器与茶砖偷偷地到集市上换一些必需品。

家里还有获得生活必需品的另外一个办法，而执行这个任务的往往就是十一岁的海浪，虽然还不满十一岁，但是他已经有三四年的工作经验了。此刻，他正执行着这个任务——他扛着一根几乎比他的身体还要长十倍的竹竿，竹竿的一端绑着一个坚固的铁钩子，钩子前端是锋利的矛，有点像一种叫作“戈”的古代兵器。用它可以钩住从海上漂浮过来的任何东西——去年，海浪甚至用这个铁钩子钩起了一个现在家里用来盛放淡水的橡木桶——尽管很多时候，喝水的时候鼻子总能闻见一股洋酒的味道。那天，海浪被母亲奖励了一整颗煮鸡蛋，并且，整整三个月，父亲都可以不喝酒，全家人都有点晕晕乎乎醉醉醺醺的。

当然，这之前海浪还用这个钩子钩起过其他东西，比如说几块木板，竹篮子什么的。他也想像父亲小时候那样，用那根长竹竿钩起一个出海打鱼被暴风雨掀翻了的船，又被海浪冲昏了头的渔民——他就是“老船长”，后来，奶奶的很多日用品都是通过他来换的——可是，他只钩起了一只后来被叫作“海潮”的小黄狗。

现在，“海潮”就跟在他身边。

其实，连海潮都知道，今天早上海浪将一无所获。因为来自山丘的雾是奔向大海的，风是自海岸吹向海洋，今天无潮，没有涨潮就没有收获。

明白一切的海潮跟海浪一样，漫不经心地跟在海浪后面——他必须跟着海浪，就像当初海浪救了他一样，他随时准备着营救海浪——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过，就在去年，就是海浪用钩子钩住葡萄牙人用来装葡萄酒的那个大木桶那次。

“再不就是西班牙人吧？管他呢，反正是酒桶就对了……”当爸爸耸着鼻子对着大木桶吸了很多次鼻子之后是这样说的。

那天，当海浪看到随着风浪上下起伏的大木桶的时候有点高兴得过了头，忘记把长竹竿另一端的绳子结在椰子树上——就这样，海浪在晨雾中与大木桶开始拔河，并且看起来大木桶很快就要取胜了……

把绳子衔起来在椰子树根绕了两三圈的和最后跑回去咬爸爸裤腿报信的都是那条名叫“海潮”的小黄狗。

那之后，海潮被全家人叮嘱：“海潮，你的任务就是保护海浪！”

并且自那以后，海潮有了食物、淡水、盐和每个人充满感激与爱的抚摸，他现在被允许进入这个家庭任何一个房间而不被呵斥。

海潮停止了追随的脚步，仰起头来，耸着漆黑而湿润的鼻子，他仿佛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海浪回过头等待海潮跟上来的时候突然也有了跟海潮一样的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呢？

几只从海上飞过来的海鸥没有鸣叫，只是“呼呼”地拍打着翅膀，带来了海洋湿润而腥咸的风，还有海鸟身上特有的气味。

海浪看见海潮张了张嘴巴，却并没有叫，他们一起目送着那几只鸥鸟消失在晨雾之中，继续沿着布满了礁石的岸边行走——房舍、沙滩和椰子树都隐没在身后的雾霭之中了。在这里，即便是看见了什么，没有十足的把握海浪是不会下钩子的，因为海水很深，海浪曾经想试着潜下去，可是，从来没有到过底儿，尽管有次因为潜水太深流了鼻血，尽管他是他这个年龄最好的游泳健儿。

那么，既然如此，海浪和海潮为什么还要这么走着？

海浪觉得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尤其是在他一无所获的时候他就会忍不住这么想——小时候扛着钩子，长大了也像父亲那样喝点酒读点书发一些牢骚吗？可是，大海这么大，为什么不乘船去到远方？难道，人活着只是为了等待着有一天死掉？

前天，海浪家里那只老母鸡死了，它还是一个小绒球的时候曾经在海浪的掌心里用嘴巴啄着海浪的指肚儿……

指肚儿痒痒的感觉，现在还有，只是鸡不在了。

“既然，每个人早晚都要死，那么，我们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其实，在海浪这个问题之前还有几个问题他不敢问——尽管那些问题的答案他早就有了。

他常常溜到镇子上那个被父亲小时候用铁钩子钩起的那个渔民家里。起初人们叫他“船长”，现在人们都叫他“老船长”——已经是个十足的老头子，不再出海，却经营着一个让每个人都羡慕的日用品商铺，就是那天，老船长告诉了海浪他爷爷的一些故事，而在海浪的家里，“爷爷”是一个不可以谈论的话题。

他早就知道了爷爷的故事，也知道爷爷死了，可是，他不知道死了的爷爷去了哪儿？更不知道既然每个人都要死，可是，为什么我们还要这么辛苦地活着却常常一无所获？

“生和死之间有一段路，你必须唱着歌儿，快快乐乐地走过去，”奶奶想了一会儿，装了一袋烟叶——这个海岛上的很多居民都吸这种烟叶，可是，牙齿还是这样白——她点燃烟袋锅说，“在我们走的时候，就常常会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会有灾难，更会有惊喜……”

海浪望了望弯着腰把自己绕成了一个圆圈追逐着自己尾巴的小黄狗海潮，笑了笑，他觉得奶奶是对的。

海潮就是海浪的奇迹。

这就是现在海浪和海潮明明知道没有涨潮，明明知道一无所获，还要继续走完他们每天惯常走的路的原因——“你必须唱着歌儿，快快乐乐地走过去……”想到这儿，海浪真的唱起了歌儿，他的歌声刚出喉咙就随着流转的雾气飘走了。

海潮也叫了起来。

海浪觉得海潮真是和自己心灵相通，也唱起了歌。

其实不是，海潮叫，是因为海潮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而且，他真的发现了什么。 KMOlEnM8AxKguQuVMPKPGIAHFtR2DxoDNDA/6JB3WKu7WgUvYr4aE2s/yHHL0xF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