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罗领的上空,又开始酝酿另一场连绵的阴雨。因此不管是狼武士,还是脚夫和赶野牛人,都毅然舍弃了温暖的篝火,赶在阴雨来临前匆忙踏上了旅途。幽魂则朝着与女罗城相反的方向,离开了行路者驻地。他将去往洛川地的西北边境,赶到一家位于罪恶石林的旅店。
龙坎一直看他走远,才和麻雀骑着狼并肩穿过泥泞,准备出发去女罗城。他们将继续寻找幻火者,并等幽魂在女罗城会合。不过他们张望了一下其他人,发现夏魃在向几个刚从女罗城赶来的狼武士打听消息,嫫姜和朝歌还在仔细地检查最后一遍驻地。
麻雀低声嘟囔了什么,让他的星狼慢下来,龙坎也放慢了星狼的脚步。当他们走过驻地时,一群恼怒的脚夫突然咒骂起来,还要把谁踩在泥泞下碾碎。龙坎听得心惊胆战,向周围的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他们诅咒的是那位扬言能赶走阴雨的巫术士。他花言巧语骗取了脚夫的信任,却卷着一大笔赌注消失了踪影。
龙坎虽然觉得巫术士很坏,但对那些脚夫也完全同情不起来——他们痛斥巫术士的欺骗,却完全不反省自己的愚蠢和贪心。他叫了声麻雀,很快走过那个吵闹的地方,他刚在泥泞里停下来,回头想催促一下嫫姜,就听到了一串爆豆子般的噼啪脆响。
他连忙扭头寻找,发现声音从篝火堆里传来。篝火里不知道被人扔进了什么,爆出了一串串耀眼的火星和隐约的蓝色烟雾。驻地上的人们瞬间四散逃窜,唯恐被火星溅到。嫫姜远远看了眼,跳上狼背,朝篝火堆冲了过去。
“嫫姜疯了吗?”麻雀诧异地对龙坎说。
龙坎飞快地跟了过去,“你看到了什么吗?”他远远冲着嫫姜问。
嫫姜冲进火星的中间,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退了出来。“一个预兆!”她皱起眉头回答龙坎,“在幽魂赶去的地方,有一只燃烧的凤凰,突然对我鸣叫起来。”
“那意味着什么?是幽魂会遇到危险吗?”龙坎不明白。
“不,不是那样,”嫫姜摇头,“凤凰似乎守护着一样东西,但那样东西现在却不见了。”
“不见了?是被人拿走了吗?”麻雀也赶了过来问,“你看到那是什么东西吗?”
“或许被偷走了,但我不清楚,我只能看到未来的预兆,而不是过去,”嫫姜咬了下嘴唇,然后看着龙坎和麻雀说,“我可能暂时要跟你们分开,我相信预兆是在指引我跟随幽魂去往老凤凰旅店。”
“你说什么?”麻雀一下惊叫起来,差点没从狼背上掉下去,“这可是在夏域,我们三个从没有在夏域分开过!”
“你小声点儿,”嫫姜急忙提醒他,因为有几个狼武士好奇地看了过来,“我也知道我们不应该彼此分散,我们必须去寻找幻火者,但也不能忽视预兆的指引。”
“你一个人太危险了!”夏魃骑着星狼冲过来说。
“为什么?”嫫姜问。
“如果你没有追赶上幽魂,就要一个人进入罪恶石林,可是那里连最有胆量的狼武士也不会只身进入。”
“你们来自绝境山脉,所以没听说过罪恶石林,”朝歌这时也来到嫫姜身后,“那是沙夷通往洛川的近道,里面却罪恶丛生,人们宁肯绕更远的路,也不愿意踏足那里。”
“我可以跟嫫姜一起去!”龙坎立刻说,但他话一出口,又看着麻雀犹豫起来,“只是……”
麻雀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不过又勇敢地挺起了胸膛。“你不用担心我,”他说,“我们必须有人去寻找幻火者,我会跟夏魃和朝歌一起走,然后我们在女罗城碰头。”
“麻雀……”龙坎有点出乎意料,他以为麻雀会抗议,因此他忘了他们都坐在狼背上,用力地扑过去捶了麻雀一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我保证!”他强调。
“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在女罗城见!”嫫姜拥抱了一下麻雀和朝歌,甩甩头说,“走吧,龙坎!我们得快一点才能赶上幽魂。”
龙坎朝麻雀、朝歌和夏魃挥了挥手,跟嫫姜一起骑着星狼飞奔起来。在他们拐入岔路口时,他回头眺望,发现麻雀的身影尾随在夏魃和朝歌背后,朝着另一个方向渐渐远去了。
不过大半天后,他们就在一个湍急的渡口追上了幽魂。龙坎远远看见那身熟悉的斗篷,就骑着星狼冲了过去。幽魂却变得异常冷漠,似乎根本不愿意见到他们,他既没跟龙坎打招呼,也没听嫫姜对预兆的解释——因此嫫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起凤凰衔着的盒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龙坎和嫫姜都一头雾水,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幽魂。不过幽魂的态度虽然很冷,却并没有赶走他们,只是提出了一个规则:如果龙坎和嫫姜要跟他一起去老凤凰旅店,就必须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能打探,而且要把眼睛、耳朵和嘴都牢牢地封闭起来。
嫫姜一口答应了他,并悄悄对龙坎解释,预兆的事后面再想办法。然后他们没日没夜地赶路,穿过了蛇形的女罗领,接着是洛川境内的崇山峻岭。当狼群抵达洛川的西北边境,并闯入一片末日般的石林地带,每个人都意识到,罪恶石林已经到了。
在那片荒芜的大地上,牙形、柱形或锥形的石头,仿佛从造物主遗落在地底的岩石种子里生长出来,为了反抗黑暗的地下世界,它们冲破了地面,竭力朝另一端的天空延伸,但还远未抵达那里,就耗尽了生长的力量,于是只好匆匆凝固在半空,向四周投下遗恨的暗影。
畏惧暗影的人们选择远离那里,但也有另一些人,热爱暗影下的世界,如同流言热爱耳朵、蛆虫热爱腐肉。那些人大多是遭流放的罪犯、被人唾弃的背信弃义者、危险的凶徒、见不得光的阴谋家,等等。他们寄生在石林的阴影下,让石林变成了罪恶的温床,因此这里才被称为“罪恶石林”。
因此狼群一踏入石林,幽魂就严厉地警告了龙坎和嫫姜,必须时刻留神四周的动静。在他们经过的地方,苍郁山林早已随着跌宕起伏的峰峦结束。只有带着地下世界印记的石头,耸立在荒凉阴暗的大地上,如同盘踞在这里的巨大怪物,因风化而裸露的洞穴是它们的眼睛和大张开的嘴,从这里经过的人们则随时都有被它们撕碎的危险。
不过事实上,危险并不来自任何一块石头。它们仅仅撒下使人迷失方向的暗影,而寄生在洞穴里的人,要比它们更危险上一百倍。他们躲藏在阳光无法抵达的洞穴里,用鬣兽般贪婪的目光,窥探着每一个途经的旅人,掂量他们的行囊里有多少值钱的货色,狼皮有多厚实,野牛腿肉有多鲜嫩。
他们被称作“寄鬣”。不过好在他们似乎很忌惮赶瞌睡人的身份,并不敢轻易来招惹幽魂。只是那些冷箭般从背后射来的目光,让人感觉到脊背阵阵发凉。
“老凤凰旅店还有多远?”龙坎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小声地问幽魂。他还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肩膀,仿佛这样就能把钉在身上的目光全都甩掉。
“一直往前走,别管那些窥视你的目光,更别让你的狼停下来!”幽魂压低了声音,警告他说。
“我好像听到磨牙的声音,就在我们的头顶。”嫫姜在轻轻发抖。
“你听错了,那不过是风声。”龙坎虽然紧张,但仍然安慰她。
“是寄鬣摩挲石头的声音,那是他们威慑猎物的伎俩,他们仍然在观察我们,赶瞌睡人的可怕传闻会让他们继续犹豫一阵子,”幽魂说,“只要我们穿过獠牙口,就进入了安全地带。”
“獠牙口是远处那两座弧形的石牙?”龙坎抬起头眺望。
“獠牙口是‘罪恶石林’的分界线,石林北部的居民,大多数是比寄鬣更早居住在这里的人。寄鬣们曾经一度统治了这里,但经过原住民不懈的斗争,最终跟寄鬣们达成了协议,獠牙口以北的范围属于和平地带,寄鬣们绝不允许越过分界线,一切的罪恶行为也只能到那里为止。”
“这里简直比尖耳人的地窝还可怕。”嫫姜深吸了口气。
“罪恶石林是个残忍的地方,但如果你懂得这里的生存法则,也能获得另外一些东西。”幽魂若有所思地说。
嫫姜撇了撇嘴,显得完全不同意这种说法。她和龙坎为了不泄露出恐惧,只能把后背挺得像旗杆一样笔直,并让星狼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因此当狼群终于越过獠牙口的分界线,把寄鬣们嗖嗖作响的目光留在石林另一边时,龙坎他们都像断裂的弓弦一样松懈下来,几乎瘫倒在星狼背上。嫫姜用力吸了几口没有寄鬣气息的空气,忍不住发出欢呼。龙坎则让灰隼自在地迈开步伐,冲进了一条贯穿石锥的通道。
幽魂这一次没有制止他们。他们鱼贯穿过了栖息着石林红蝙蝠(它们比常见的蝙蝠个头更小,有暗红色的尖牙和蒙着灰白色薄膜的盲眼)的阴暗洞穴,又再回到暗影重重的地面。他们走了很久,经过很多座巨大的石锥,都没有发现老凤凰旅店。
龙坎和嫫姜交换了一个眼神,刚想问幽魂。幽魂却跳下了狼背,一言不发地往前头走去。在那片空旷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石锥群,由密集的石锥和石牙组成。石锥群底部的洞穴则修建成了一扇大门,宽敞得几乎能通过野牛群。
大门虽然已经斑驳、残破,从厚重的木板间漏出无数道缝隙,但如果仔细看,仍然能辨认出上面精心雕刻的图案,是两只展翅飞翔的凤凰。
“老凤凰旅店!”嫫姜说。
“嗯!”龙坎轻声回答。
因此他们也跟在幽魂背后走过去。但短短的一段路程,幽魂却用了很长时间才走完,他似乎鼓不起敲门的勇气,只能久久站在紧闭的大门下凝望它,仿佛门后并不是一座破落的旅店,而是传说中妖女的宝盒,只要一推开大门,所有被封印的灾难和不幸,就会像雪崩一般涌出来把他湮没。
“幽魂,我们到了吗?”嫫姜咳嗽了一声,小声地提醒幽魂。
幽魂顿时被惊醒,露出了尴尬的目光。“就是这里了。”他点了点头说,然后转身朝老凤凰旅店大门的角落走过去,在那里扯下了悬挂在墙角的铁环。
铁环锈迹斑斑,连系着门里的铜铃,清脆的铃铛声瞬间在门后响了起来。铃声还没停止,大门上的方形小窗就被推开了,从里面探出来一张圆鼓鼓的脸,转动着一双灵活的眼睛。
那是个看上去顶多十岁的女孩。“对不起,我们这里关门了,”她抱歉地对幽魂说,但在关上窗子之前,又好心地提醒他,“你可以去蓝月色旅店问问,他们离这里不远,不过天就快变灰了,你们最好搞清楚方向,别走过了獠牙口,寄鬣们在灰夜比白天猖獗多了。”
“我们刚从獠牙口来,”幽魂盯着女孩的眼睛和红润的脸颊问,“你就是——桑离?你看起来长大了!”
“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女孩立刻露出警惕的表情,“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们见过面,还是在你很小的时候,”幽魂揭下他的头巾,对桑离露出他沧桑又年轻的脸,“你还记得吗?”
“幽魂!”女孩顿时在窗子里发出高亢的尖叫,“你终于回来了!”她似乎从一道很高的梯子上往下跳,紧接着又拉起了门闩,大门被推开一道窄缝,一个瘦小的人影飞快地从里面冲出来,紧紧地抱住了幽魂。
“你一点都没有变!”女孩过了很久才松开手臂,仰起头欢快地说。
“我跟鱼夭一样变老了,”幽魂对女孩的拥抱似乎手足无措,他犹豫了很久,终于摸了摸女孩的脑袋,“我们的心都同样老得快跳不动。”
“不,你没有。”女孩摇头,接着又说,“我和鱼夭等了你好久。”
“我接到口信就立刻赶了回来,”幽魂抓住女孩的肩膀问,“鱼夭他……”
“他还在等你,”女孩的情绪低落了下去,“巫医说他的时间就快到了,半个多月前,他失去了胃口,我让厨娘做了他最喜欢的食物,他却一口也吃不下,过几天,他就再也起不来床,可他怎么也不肯接受巫医的诊治。只有给你送口信,是他唯一允许我做的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做得很好,”幽魂松了口气,尽力用温和的语气安慰女孩,“鱼夭会好起来的。”
“你有办法治好鱼夭?”女孩的眼睛顿时闪亮起来,但马上又暗淡了下去,“巫医说他已经太老了,还说……”
“巫医的话,还不如瓦瓮可靠。”
“那是鱼夭的名言!”女孩顿时笑起来。
龙坎和嫫姜在一旁听完他们的对话,彼此对视了一眼,目光里都充满了重重疑问。
在踏入老凤凰旅店时,龙坎和嫫姜又再次被幽魂提醒,他们什么都不许打探,必须把眼睛、耳朵和嘴都牢牢地封闭起来。因此他们只好把疑问都咽进肚子,坐在大厅的火塘边专心致志研究旅店的构造与装饰。
老凤凰旅店完全修建在一座石锥群的内部,房间就在洞穴里开凿出来,因此看起来大小不一。墙壁上则有纵横交错的石梯,可以通向每一个房间。
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这里或许是旅人们聚集的热闹地方,但随着时间流逝,它已经成了一副破败的模样,恐怕无法再吸引过往的旅人停留下来。旅店里那些精美的凤凰雕刻,不是断了脑袋就是裂了翅膀,变得残缺而怪异;从大厅顶部垂下来的帷幔,完全被时间磨褪了色泽,只留下成片暗绿色霉斑和雨水的污迹;沿着阶梯排列的灯盏,大多数都熄灭了,只有零星的几盏还闪烁着火光,暗淡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这里难怪什么人也没有,陈旧得就像座坟墓。”龙坎忍不住说。
“但我感觉这里神秘极了,就像幽魂一样,似乎隐藏着许多秘密,”嫫姜压低了声音说,但很快又“嘘”了一声,“别说话,桑离走过来了。”
龙坎于是转头看到,桑离从厨房给他们端来了丰盛的晚饭,其中有淌出浓郁蜜汁的蜂房、红蝙蝠炖石鼠尾巴和浸透酱汁的煨犀蚁蛋。虽然红蝙蝠的颜色看上去有点可怕,但食物浓郁的香气还是让人直流口水。
龙坎听见他的肚子叫起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取一块蜂房。桑离放下了盘子,一直笑嘻嘻地盯着龙坎,让他觉得很尴尬,又悄悄缩回了手。
“哦,”桑离意识到什么,马上捂住了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可以随便吃,这些都是为你们准备的。”但她又忍不住笑起来,“你们就像是刚从泥里面钻出来!”
嫫姜低下了头看龙坎和自己的手,当她发现她的手背和指甲缝里也全是黑色的泥,顿时露出了窘迫的表情。“我们能在什么地方清洗一下吗?”她红着脸说。
“石林的水源都在地下,旅店下面就有道溪流,”桑离点点头,指着大厅的尽头告诉她,“你们一直走到底,就能在角落找到走下去的阶梯。”
嫫姜飞快地跳了起来,拖着龙坎的胳膊朝大厅的尽头走去。桑离踮起脚尖,从墙壁上取了盏黑松脂球灯盏,追上来交给他们。
龙坎接过黑松脂球灯,跟着嫫姜穿过大厅,在角落找到了隐蔽的石阶。他们绕过根须般的石柱,一前一后走下了阶梯。随着阶梯盘旋着往下延伸,他们的四周变得越来越幽暗,黑松脂球灯的火焰,渐渐暗淡得就像一粒火星般微不足道。
不过龙坎的眼睛却越来越明亮,从瞳仁里透出灼灼的光芒。他不仅能看清石阶的走向,还发现了许多生活在黑暗地下的生物,鳞片忽明忽暗的蜥蜴、像蜘蛛一样吐丝的蘑菇、靠触角辨识方向的盲地鳖……
当龙坎一一描述出他看到的奇异生物,紧跟在他背后的嫫姜也高举起黑松脂球灯,想看看那个黑暗中的奇妙世界。她的眼睛虽然可以看到预兆,在黑暗里却毫无作用。“你确定那些闪光的是蜥蜴,而不是其他什么怪物?蘑菇怎么吐丝呢?”她只能懊恼地问。
“这里有只掉队的盲地鳖。”龙坎忽然蹲了下去,抓住一只巴掌大的盲地鳖,把它放在胳膊上让嫫姜看。脱离了队伍的盲地鳖茫然找不到方向,在龙坎手背上呆呆地转动触角,并把身体蜷缩成了一个硬邦邦的圆球。
嫫姜饶有兴趣地拨弄着它,忽然惊奇地问道:“哪来的一道光?”
“什么光?”龙坎疑惑地问。他还没说完,就看到一道细细的光,投在他们脚下的石阶上。
“那里有亮光,”嫫姜很快指着他们的侧面说,并好奇地问龙坎,“你猜那里会是什么地方?”
龙坎抬头看去,发现在两根石柱之间有一道狭窄的缝隙,一缕微弱的光就从那里泄漏出来。“但我们不应该……”龙坎犹豫地对嫫姜说,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等他们意识到自己违反了幽魂的规则时,已经双双把脑袋凑在石柱上,看到了缝隙背后的景象。那里是一间舒适安静的房间,床头点着半明半暗的黑松脂球灯,地上铺着厚厚的毛皮,火塘里生着暖烘烘的火。
有个严肃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尾,就像是一尊奇怪的雕塑。龙坎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一下就知道了他的身份。“是幽魂。”他对嫫姜说。
“嗯,”嫫姜也看出来了,她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这时,床榻上响起了一阵含混不清的咕哝,于是他们恍然大悟,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幽魂缓慢地朝床头走过去。“鱼夭,我来了!”他用轻得如同羽毛的声音说,听起来却让人感觉到无比沉重。
又一阵长久而含混的咕哝,听上去仿佛有一只快要散架的车轮,陷在泥坑里徒劳地转动。“尹氐,你总算来了,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等咕哝声终于静止下来,龙坎和嫫姜才听清了另外的说话声,那是个苍老而虚弱的女人在问话,“你等了很久吗?我又睡着了,最近我总是睡得太多。”
“我还以为鱼夭是个男人。”嫫姜惊讶地嘀咕。龙坎示意她不要打岔。
“对不起,我忘记了时间,不过总算赶上了,”幽魂说,“而你需要睡眠。”
“需要睡眠?你真这样认为吗?尹氐,噢,我又忘了,你已经不再是尹氐,是赶瞌睡人幽魂。”
“我仍然是过去的尹氐,是你的哥哥,”幽魂走到床头边,在那里蹲下来,“我一点也不喜欢幽魂这个名字,它阴暗、不祥、怪异,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就像一个摆脱不了的诅咒。”
“她是幽魂的妹妹,”龙坎忘了他刚刚才让嫫姜不要说话,不可思议地问,“但是他的妹妹为什么还会活着?”
嫫姜也对龙坎“嘘”了一声,让他安静地继续听下去。他们已经完全忘了幽魂跟他们约定的规则,而且谁都没想起来去溪边洗手的事。
“但你不能再做尹氐,你必须变成另一个人。”似乎是因为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那个咕哝声又像快散架的车轮,又在鱼夭的喉咙里滚动起来。
“我不应该跟你说太多话,你看起来很疲倦,我们可以等你好起来再谈,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去了什么地方,经历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吗?我保证会讲给你听,不漏掉一个细节,你一定想不到,前不久我到了哪里……”
“那不是疲惫,是衰老!该送去喂巢鸦的衰老,它像车轮一样碾过我,像毒药流过我的身体,摧毁我的力气、胃口和精神,让我从骨头到皮肤都变得腐朽,”鱼夭仿佛漏气般长长叹气道,“哥哥,你记得我们活了多久吗?我恐怕已经太久,久到即使有复活药,也不能再让我的生命维系,所以别管它,在我彻底死去之前,再跟我说说话吧。”
“我该说什么呢?”过了好久,幽魂才重新抬起头,带着轻微的鼻音说,“我该为你不能再活过来而欣慰,还是祈求复活药再次起作用?鱼夭,也许你不应该再经历一次那个过程,把剥裂的灵魂再……我知道那有多痛苦。”
“不会比你经历的一切更痛苦。”
“我没有选择,而你可以有,你不必为我坚持那个诺言,你已经……已经守护了我很久,久到我都忘记了时间。”
“半个千纪,我死去又复活了六次,不过别担心,老人都喜欢说丧气话,而我仍然会像从前一样活过来。”
“你真的要那么做吗?”幽魂更靠近了一些,龙坎能看到他握住了鱼夭垂在毯子外的干枯的手,“已经过了半个千纪,竟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看看吧,时间都对我们做了些什么,当初我们一起建造的老凤凰旅店,现在已经变得这么颓败。”
“我永远都记得它刚建成时多么堂皇。”
“我们亲手点亮了每一盏黑松脂球灯。”
“但我完全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在墙壁上装那么多灯盏?为了点亮它们我们不得不爬一遍所有阶梯;”幽魂故意抱怨道,“还有,你记得老凤凰旅店的第一任厨娘吗?她的脾气大得吓人,做的东西却难吃得要命!”
鱼夭一面咳嗽一面大笑起来,说:“那个厨娘的名字叫苍葛,但你记错了,做东西难吃得要命的,是第二任厨娘。”
“不对,记错的是你,她明明是第一任。”
他们忽然间像孩子一样争执起来,谁也没办法说服谁,直到又聊起一件小时候的趣事。但他们的谈话越来越没有逻辑,总是随意地在几十年和上百年的跨度间跳跃,有时上一句还在讨论他们的父母,下一句就说到了罪恶石林的黄金时期,寄鬣还不像现在那么猖獗。
龙坎和嫫姜越听越糊涂,只好赶在黑松脂球灯熄灭之前,偷偷摸摸地回到了大厅。他们一走出大厅角落,就遇到了从狼圈回来的桑离。
“你们刚才去过了溪边?”她一脸疑惑地打量他们。
“我们刚走到那里……灯就熄灭了……所以我们……”嫫姜结结巴巴地编了个理由,又从墙上取了盏刚添过黑松脂球的灯盏,拉着龙坎再次走下了石阶。
这次他们克制着自己没有去偷听,沿着阶梯一直走到尽头,在那里找到了一条反射着粼粼银光的溪流。他们欢快地跳进里面,用沁凉的溪水洗去了他们的满面尘土和疲惫,然后清清爽爽地返回了旅店。
当他们走回火塘边时,发现幽魂也回到了那里。他脱掉了赶瞌睡人的头巾和斗篷,阴沉沉地坐在火塘边。龙坎和嫫姜都有点心虚,他们互相挨着在火塘另一边坐下来,各自拿起了一块蜂房塞进嘴里。
“你们违反了规则。”幽魂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忽然开口。
龙坎差一点把蜂房塞进鼻孔里。“我们不是有意要偷听,只是……”他支支吾吾地解释。
“只是太好奇了?”幽魂的声音里充满了讽刺。
“我们是去地下溪时,碰巧经过了那里,”嫫姜的脸涨得像烧红的烙铁,“对不起,幽魂,我们不该……”
“你们不用再解释,我对你们很失望,”幽魂生硬地打断她,“所以吃完晚饭你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龙坎顿时愣住了,他想起来他们的确是这样约定过,但嫫姜和他都没太当真。“我们并不清楚你和鱼夭的秘密,我们只听到了一小部分,”他急忙站起来争辩,“而且这里是‘罪恶石林’,我们没地方可去。”
“那是你们的事,”幽魂冷冷地说,“我并没有逼迫你们,是你们自己同意接受规则,既然如此,你们就要承受破坏规则的代价。”
“对不起,幽魂,是我们搞砸了,我们不该那么好奇,”嫫姜垂头丧气地恳求他,“你能不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不能。”但幽魂回答。
龙坎瞬间被激怒了。“但你呢?你做得难道就无可挑剔吗?”他大声说,“我们一直都毫无保留地信任你,你最好问问你自己,你是对我们同样坦诚,还是把你所有的秘密都隐藏在了斗篷下面!”
“别说了,龙坎,那是幽魂自己的事,他可以不告诉我们。”嫫姜想制止龙坎,让他别把事情弄得更糟。
但龙坎甩开了她的手,又继续愤怒地说道:“你告诉我们,时间改变了一切,你的记忆变得毫无意义,但事实上,你的妹妹明明还活着,你从没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我们又怎么知道,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隐瞒着我们呢?”
“我以为鱼夭的事,跟寻找牧夜神之心无关,”幽魂忽然平静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龙坎和嫫姜说,“你们想知道鱼夭的秘密对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们。”
“幽魂,如果你觉得很为难,可以不用说。”嫫姜用力摇头。
“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了一部分,鱼夭是我的妹妹,我们的父母去世很早,因此我们一直相依为命,”幽魂却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中了牧夜神的诅咒,她知道了这一切后,不忍心我像海蛟一样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因此她发誓要守护我,直到我找到了解开诅咒的办法。”
“但她……她怎么能活那么久?”龙坎惊讶地问,完全忘了他在生气。
“这个世界有许多隐秘的巫法,复活术就是其中一种,它能让死去的人重新再活过来。”
“可是,”嫫姜问,“如果存在复活的巫法,人们为什么还要通过牧夜神的心来得到永恒的生命?”
“牧夜神的心会带来真正的永生——没有痛苦、衰老和疾病的永生,”幽魂的头垂了下去,“但复活是个无比痛苦的过程,死亡把躯体和灵魂撕裂开,复活却需要把它们重新黏合在一起,就像让分开的皮肉再重新缝合在一起,复活之后,躯体也无法抵御衰老,等到药效过期,死亡将会再一次来临。”
听完幽魂的讲述后,龙坎完全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从前认为,死亡是世界上最神秘而可怕的事,但从没有想过,原来有时候,死也可以是最轻易的选择,活下来远比选择死去艰难和勇敢得多。
“对不起,幽魂,我们不该……”嫫姜诚恳地说,她的眼眶微微有点湿润。但她没有说完,桑离忽然就远远地冲了过来,“鱼夭刚刚去世了!”她跑到幽魂面前,满脸泪痕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