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等爸爸 /

小城坐到大门口，等爸爸。

小城隔着大铁门的花窗往外看，一言不发，眼睛紧紧盯着老樟树笼罩下的那条老路，捕捉从路那头驶来的公共汽车，每当有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出现时，她的眼睛就变成长长的手伸向站牌下，逮住每一个从车上下来的人用力看。爸爸不在人群中。车子开走后，她的眼神也随之黯淡下来，满脸失望。当下一辆公共汽车再次出现，或路的那头有人出现时，她依然再次满怀希望。

老巴脚从窗口看过来，小声说：“真是小可怜。唉！”

老巴脚守门，来看孩子的家长带好吃的来也常会给他一点儿，他舍不得吃，都留着，看到哪个学生不开心了就拿一点儿出来给他们吃。他还时不时送些给食堂的肥妈当零嘴，肥妈喜欢吃零食，可她又觉得自己太肥，每次老巴脚给她零食吃的时候她就说，老巴脚你想害我呀，让我吃肥了我可要恨你的，可是，说完她又把好吃的全吃了。老巴脚喜欢看肥妈吃东西，尤其是他给的好吃的东西，他觉得肥妈吃东西的样子特别好看，她是认认真真吃的，发自内心喜欢食物而吃的，吃得满脸都是幸福感，胃口再不好的人看到她吃东西的幸福样子，也会很想吃东西了。

两个星期前，有人给老巴脚两小盒果脯，老巴脚先给了肥妈一小盒，想留着这盒到下次再给肥妈吃，现在改变主意了，给小城吃。

老巴脚把果脯给了小城，笑眯眯地看着她吃。小城吃起来不像肥妈那样高兴又幸福，她虽然也喜欢吃，但她更想爸爸，吃着吃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吃不下了，眼巴巴地看着大门外的路。

老巴脚看着心疼，心酸酸的，眼眶也湿润了。

小城从早到晚都在那里坐着等，一天一天过去了，等来了好几个别人的家长。看到别人的爸爸来，小城心里羡慕，不知不觉就走到人家爸爸面前去，默默地看着，默默地跟着。

老巴脚和朱院长在不远处看着。

“怪可怜的。”老巴脚说。

“可不是嘛，太想爸爸了。”朱院长说。

“她爸爸啥时候能回来呀？”老巴脚问。

“希望能早点回来。”朱院长也不是很清楚。

“看她每天抻长脖子看呀看，能把天看穿个洞来。”老巴脚说着眨眨有些干涩的眼睛。

“过阵子可能就会好些了。到时候交上朋友，有好玩的事了，分散注意力，日子过得就快了。到孤岛来的那些孩子，年龄小些的，刚来时不也哭哭闹闹的嘛，过一阵子就好了。”

朱院长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

小城用小石头在大石头上划记号，数着爸爸回家的日子。

一天过得真慢，小城从早上就在那里坐，很久很久，天还没黑，大石头上只有那十多个记号，心里就更难过了。

老巴脚过来跟她说一会儿话。

“103，今天等了爸爸第几天了？”

“十二天。”小城看着大石头上的记号，接着又说，“我要是回家了，就不是103了。”

老巴脚蹲下来，让小城用手指在地上写一写。小城在地上画了103。“看，它还跟着你。”老巴脚笑眯眯地说。

小城也笑了，但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笑得天真无邪。她心里明白，这是老巴脚在哄她开心。

“对了，每天都这样笑一笑，你一笑，日子就会过得快些，爸爸就会回来得快些。”老巴脚说。

小城又再笑一笑。她相信老巴脚的话。

杜阳和周兰从饭堂吃饭回来，远远看到小城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绕过去，提醒她快点去吃饭，差不多要过吃饭的点了。小城饿了，可她还不想吃饭。

杜阳和周兰看小城不太想说话的样子，就走了，让她继续自己待着。

过了不一会，周主任走了过来。她知道小城现在不开心，想跟她说说话，不善说话哄人的粗嗓门儿一来就对小城说：“小城，快去吃饭吧。”

虽然她的话还带了个“吧”字，但听起来就像是发出不容不听的命令。她觉得她是带着笑容说话的，可是在那严肃的脸上丝毫没有笑容的影子，她的笑容就像不多的水滴洒在沙漠里一样。小城猛地抬头看看她，立即站起来，拔腿就朝食堂走去。

“小城——”周主任喊了她一声，是想叫她不用害怕。可她这么大声一喊，小城反而跑得更快。

周主任无奈地摇摇头，看着小城走远。

饭堂空荡荡的。

小城慢慢走进来，四面环顾着，果真错过了饭点。

今天的午餐就吃饼干吧，反正也不太想吃饭。小城这样想，转身走出去。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小城——”

饭堂的肥妈在叫她。

“过来。”

肥妈那荞麦色的脸胖胖的，像一个带着笑容的荞麦馒头。她的手掌又厚又有力还有一股暖气，小城被她的手一握，心里感动了一下。

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和菜味唤醒了小城的胃，饿了，想吃香香的饭菜。

肥妈把小城带进厨房，掀开锅盖，一股香气弥漫开来，里面还温着饭菜。

“我看到你还没来吃饭，就留了这份放在锅里温着，等你什么时候饿了来吃还能吃上热的。”肥妈一边说一边把饭菜端出来。

肥妈在旁边看着小城吃饭，“我还记得你刚来孤岛的时候，笑得那个灿烂哟，真是可爱。你可能不知道，这里太寂静了，可以说是死气沉沉，他们差不多都不笑。我本来还爱笑的，慢慢地我也跟着不太会笑了，也可以说是不太敢笑。老巴脚还好，还能常笑笑。我一听到你的笑声，看到你像小鸟那样飞来飞去，我也跟着开心。”肥妈说着笑起来，眼睛弯成一条细长的线，“能笑真好，心情舒畅。我希望你还能像刚来的时候那样，快快乐乐的。你爸爸也一定希望你快快乐乐的。你要是不快乐，爸爸也会担心你的。爸爸一担心你，他可能就会难过得吃不下饭。如果你想让爸爸快乐，那你就快乐起来，每天要好好吃饭。不能饿得皮包骨头，那样爸爸回来看见了不知会有多难过呢。”

小城的眼泪又快要滴下来了，她听肥妈的，大口大口吃饭。

“多吃点。”

肥妈坐在旁边美滋滋地看着小城吃饭。她做的饭菜很可口，小城吃得一点儿不剩，摸着撑得圆圆的肚子，满足地笑起来，“好久没吃这么饱了。”

因为有老巴脚和肥妈，小城又觉得孤岛好，她想，等她离开孤岛后，一定会想念他们的。

早上还有点阳光，现在阴了下来。

小城仰望天空，想找找太阳，它可能跑到哪片云下躲藏起来了。天空的云低低的，好像风只要稍加用力一吹，就会有很多云掉下来，落在楼房上，落到窗前，落在树上和草地上。

雨丝像被针牵引着线条穿过云层，在微风中摇摆。有些雨丝可能飘进小城的眼里，变成汪汪的泪水装满眼眶。

石头上的记号已经划了十五下。

时间太慢，太长，爸爸真难等！

小线头也常常来陪小城，但她不能像小城那样一等就是一整天或大半天，她坐一个多小时就忍不住跑去玩，然后又再来陪一会。小线头有时候记性不太好，和小城一起坐着坐着就忘记了小城坐在那里要做什么，觉得那样坐着很无趣，叫小城一起去看蓝花扮花，小城说她不去，她就问小城为什么，小城告诉她在等爸爸，她才噢了一声拍拍脑袋。可是，没过多久，小线头又忘记了，遇见什么事又跑来跟小城说，等她一股脑儿说完了以后发现小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问小城是不是不喜欢听，小城只好又告诉她在等爸爸。最要命的是，小线头居然问小城，她爸爸什么时候来，小城的眼泪就被勾出来了。小线头又手忙脚乱地哄她一番，她用短短的小手轻轻拍小城的肩膀，像个大人一样轻轻说：“哭吧，想哭就哭吧。”

老巴脚在旁边看着哭笑不得，轻轻一跺脚，“哎呀，你这个小线头，真是的。”

“你这样天天等都等不到你爸爸，还要等吗？”小线头问小城。

小城点点头，“等呀。我以前就天天都这样等爸爸回家。”

小城四岁那年，奶奶去世，家里就只有她和爸爸。爸爸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做，每天早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节假日也出去，天气很坏的时候也一样出去。小城不知道爸爸总是出去做什么事，要是问爸爸，爸爸就说，你还小，不知道。不过，小城知道，她的爸爸比邻居小蕊的爸爸忙，还比邻居陆方方的爸爸忙，比很多小朋友的爸爸忙。旧街有很多小朋友，每个小朋友都有爸爸，所以旧街的爸爸就很多，小城看见那些爸爸有时间陪他们的孩子玩，有些在旧街散步，有些在家门前玩皮球，有些在树下下棋，有些还一起到街那头的草地上放风筝，有些还到广场的喷泉去淋水，有些还在停电的时候一起在窗台上看星星。小城羡慕有爸爸陪着玩的小朋友们，希望爸爸也能像他们的爸爸那样陪她玩，去公园坐坐摩天轮、海盗船，还想在海边儿童乐园游泳、在沙滩上躺下来堆沙人和沙碉堡。这些，旧街很多小朋友都玩过了，而她一样都没玩过。小城很懂事的，想等爸爸不那么忙的时候再叫爸爸带去玩。

爸爸把一天的饭菜做好，让她饿了就吃。爸爸从不把她反锁在家，她可以出门去玩，只是玩的范围限定在家门前的那条旧街。

旧街叫大石路，约有两里长，从小城家门口出来往左走到尽头就是新街和旧街交接的另一条大道，往右走到尽头是一个新建的小区，旧街被一片高楼拥在怀抱里。

旧街的街名虽叫大石路，路面铺的却是像鸡蛋一样大小的石头，一点也不大，不过，街边种的凤凰树就很大，最大的一棵凤凰树小城和两个小朋友手拉手也围不过来。凤凰树像巨大的伞，把街面遮盖，还顺便把街边的房子也遮盖大半。同同家顶楼的阳台就被凤凰树盖住了，是绿色天棚，夏天相当凉爽，同同爸爸把书房也安置在那里，在那里工作无比惬意。同同也在那里做作业。当凤凰花开的时候，那里就是最美的书房，同同爸爸说，那个书房是大自然赐予的，所以他要更努力地工作，同同也要更努力地学习，到那里去看书的小朋友也要更加认真。小城在那里看完好几本童话书。

等爸爸回家的时候，小城有很多很多时间，在凤凰树下站一站，摸一下粗糙的树皮，转个圈圈。凤凰花盛开的时候，不管是早上还是晚上都有红红的花瓣落下来，铺满石板地。老人说，那些花太美了，风喜欢它，来亲它，风的嘴唇力气太大，把花瓣亲脱了，风轻轻地把脱落的花瓣托着，放到地上。小城来来回回走完那些凤凰树，再回到家门前的那棵凤凰树下，站一会儿就能看到爸爸。小城看到爸爸的时候脸上绽开的笑容比凤凰花还好看。

有时候爸爸也会晚回，太阳落山了，路灯亮起来了，爸爸还没出现，小城又到单眼爷爷的书摊前坐下来看了很多本书，爸爸才终于回来。“小城。”爸爸轻轻喊她一声，她的眼泪就快要掉下来。

小城把以前在旧街等爸爸回家的各种情景和细节再翻出来回味，想着想着，又会哭起来。“别老是哭，眼睛会哭坏的。”老巴脚最见不得别人哭，会跟着掉眼泪。

小城不想让老巴脚看到她的眼泪，头低下去，脸埋在花布猫里，哭多了容易困，一会就被瞌睡虫咬住拖进梦里。

老巴脚再回来，看到熟睡的小城，很是心疼。

“爷爷背你回去。”

老巴脚把小城背起来，先去找肥妈，让肥妈跟着一起送小城回宿舍。

在老巴脚背上睡着的小城醒了一下，又再跌回睡梦中，又从梦中再跌回从前的记忆：爸爸背着她走在旧街的石头路上，温暖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还拐到街边的墙壁上。

“爸爸，你要是累了，就放我下来走吧。”

小城在梦里这样说。

老巴脚和肥妈听到后，心里一阵酸楚。

“这孩子，连睡觉都梦到爸爸。”老巴脚小声说。

到宿舍楼下了，肥妈接过小城，小城在肥妈怀里小得就像一只小猫。“哎哟，小可怜，爸爸快回来吧，别让小城这样天天等喽。”肥妈小声说。

“她以前在家也这样天天等她爸爸的。她那个爸爸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居然让自己的女儿从早到晚地等。”

“还能忙什么？肯定是不务正业，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要不警察怎么把他带去了？不好好做正事，这下子好了，把女儿丢到我们孤岛来。哎呀，小城也真是可怜哟，摊上一个这么没有责任心的爸爸。”

肥妈嘴快，一下子把话倒了出来。

“别说啦——”老巴脚提醒她。

肥妈马上闭嘴。

小城醒了，睁眼看到老巴脚和肥妈带着微笑的脸。

小城走几步，转过来抱住老巴脚的手，可怜巴巴地说：“老巴脚爷爷，我想回家看看，你带我回我家看看吧。以前我天天在旧街都能等回爸爸。”

老巴脚不忍心拒绝小城，但他又明知很难做到，不敢轻易答应，只能哄她，“等我抽出时间，再陪你回去看看。”

以后小城每天见到老巴脚就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老巴脚每天要找借口，最后都有点怕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