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是电视剧看多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武林高手,也没有江湖打斗。包子脸带着一身肉冲过来,刘教授马上就扔了武器,侧身闪到一边,双手向前一推,表明态度,不动武。
“这里不让外人进入,你不知道呀?”包子脸把铁锹往旁边一插,气焰嚣张,像谁偷了他家正下蛋的老母鸡似的。
“为什么?”刘教授两手一摊,一副摆事实讲道理的样子。
“你往这里面闯是为什么,你自己心里还不明白呀?”包子脸懒得讲理,一伸手,打掉了教授的帽子,露出个秃顶,四周勉强长出一些头发都舍不得剃,每一根都老长。
墨谷雨看着刘教授那不毛之地,才头一次敢大胆猜测他的年龄。刚才捂得太严,什么也看不见,貌似青年,现在可以断定至少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了。
教授后退了一步,差点掉进田里,稳住了,问:“你为什么打人?”
“我打的就是你。”包子脸抖着一身肉冲上前,没真打,一伸手扯下了教授捂住嘴脸的户外汗巾,露出一张瘦削尖锐的脸。
墨谷雨其实一直期待看到那张脸,可真正看到之后,又忍不住想笑,真的,就算车外打得翻了天,这张脸还是让她觉得好笑。瘦得骨头突出,没有一丝肉,整个脸都向内陷进去,鼻子嘴巴下巴就特别尖,刀削的一样。乍一看,墨谷雨首先想到的是老鼠,如果使蛮力美化一下,也只能想到猴子。
墨谷雨还没来得及笑,就见教授身子一歪,一只脚下了田。说来也怪,包子脸没有落井下石,而是连忙伸手拉了一把。教授站起来,一只户外鞋已经被泥水糊得没鼻子没眼了。
教授没工夫在意鞋,而是继续讲理:“你们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我今天是专门送她回家的,有什么错吗?真是莫名其妙!”说着,他一指车里。
这下把人群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几个人冲上来拉开车门,把墨谷雨拖下车。墨谷雨吓得两腿发软,坐在地上,抱着两只胳膊护住脸。
包子脸凑了过来,分开人群,盯了墨谷雨几秒钟,嘴巴一瘪,说:“一看就是城里长大的,我们这方圆十里八乡的,没有谁我不认识。你说说,你是谁家的孩子?”
教授也盯着墨谷雨,嘴微张,满是期待的目光,见她半天不说话,就上前一边拉她起来,一边说:“告诉他们呀,别怕!”
墨谷雨脑袋一团糊糊汤,她的家确实在城里呀,但不能那样说。而这里,她谁都不认识,瞎说都找不到靶子,一着急,又一屁股坐地上,死活不肯起来。教授再伸手拉,墨谷雨就放声大哭,像按错了电源开关,打开了音响似的,尖厉刺耳的哭声持久不衰。
教授摇了摇头,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大家就以为这女孩脑袋有毛病了。那些靠得近的大老爷们儿都纷纷皱眉,退出三步开外,像躲马蜂窝。
教授这会儿又生怕他们跑了,连忙追上去,说:“你们既然来了,就帮忙把车弄出来吧,我给钱。”
包子脸瞅了一眼车,很不屑地吐了一口吐沫,那意思很明显,钱,瞧不上。
旁边一个小个子一把抓住包子脸,手指头都掐到肉里去了,说:“肉蛋,你看这钱也不烫手,就把车子弄出来吧。”
教授听出了包子脸叫肉蛋,就跟着套近乎,说:“是呀,肉蛋,你出个价。”
肉蛋拍了一下小个子,一笑,脸上的肉往一堆挤,好像就等这句话了,然后,把手一伸,说:“山里人不会讨价,你看着给。”
教授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拍在肉蛋手里。可是,肉蛋摇了摇头,嫌少。刘教授一愣,暗骂:还说不会讨价。表面却赔笑,又抽出两张加上。肉蛋这才一把塞进裤兜,一挥手,大家一起上来。
锹挖肩扛手推,一阵吆喝,车就退到了路面上。墨谷雨也刹住了哭,偷偷看,又不敢起身,好像站起来就会有危险似的。
在整个过程中,墨谷雨看出来了,肉蛋果然力气大,好像他一个人就能抬动半边车身。他那些肥肉难道比肌肉还管用吗?
答案还没想出来,墨谷雨就看见教授向她招手,示意她快上车。她这才站起来,走到车边上。
肉蛋一抬手挡住,对教授说:“你的车不能向前了,她要回家,就自己走进去。”
教授笑了笑,顺从地说:“怎么能让她自己走呢?我还是先带她回去吧。”说着,推了墨谷雨一把。
墨谷雨觉得自己是个没头脑的机器人,只能听从,一低头,钻进车里。现在的车厢已经变成了蒸笼,热得她差点又退了出来。
教授也进了驾驶室,刚要发动,肉蛋又喊了一声:“慢着!”
肉蛋走到车后,把后备箱里的东西翻看了一遍,把铁家伙都挑拣出来,扔在路边,然后,才盖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示意放行。
教授一直没有说话,从后视镜里看着,看到手势,就发动车,倒退着慢慢出去。到了一个岔口,车才调过头来,正常行驶。
墨谷雨回头望了一眼,那些人正围着肉蛋分钱呢,一个个兴高采烈。她不禁想起了《水浒传》里那些拦路抢劫的镜头,不过,那肉蛋怎么看也不像个绿林好汉。
车行进了一程,里面慢慢凉了。墨谷雨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刘教授,今天这一趟他损失了不少钱,还差点挨打,肯定也伤了自尊。想想,一个堂堂的大学教授,被一帮农民推到了水田里,传出去都丢死人了。
为了表达歉意,墨谷雨觉得不能再继续沉默了,得找点话说,以示安慰。她就挑了个最有兴趣的话问:“他们为什么不让过去呀?”
教授专注地开着车,没有回答,好半天,才反问:“你是本地人吗?”
这个问题真没法回答。墨谷雨只好闭嘴。
“这已经是黄巴岗的地盘了,你说说,哪还有路可以往山里去?”沉默了一会儿,教授又开口了。
“这个,我,也不清楚呀。”墨谷雨脑袋飞快地转着,编出了段子,“我也只知道这条路,以前都只走这里的。”说得跟真的似的,她很满意。
教授把车停在树荫下,从座位下面抽出一张地图,展开铺在方向盘上,仔细查看,嘀咕着:“嗯,这里好像还有一条路,可能会很难走……嗯,没有选择了。”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决定,收起地图。
墨谷雨真的过意不去,就说:“算了,我还是下车自己走,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教授回头瞪了她一眼,“你以为我真的是送你回家呀?我有正事,正事,真是的。”
“你刚才不是对他们说……”
“那是一帮歹徒,我不骗他们能过关吗?你们这些学生,现在读书是越读越傻。”教授瞪了她一眼,“跟你说啊,要干大事,就得有大智慧。”
墨谷雨撇了一下嘴,心里嘀咕:就你这种尖嘴猴腮的娘娘腔,还干大事呢,芝麻大的事吧!
墨谷雨的表情透露了心迹,刘教授看出来了,不满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这人是个直性子急脾气,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不好?”
看看,刚才还要学生智慧一点,现在又来直的了。墨谷雨当然不能直说,扯了个歪话:“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大事呀?”
“不能说,太重要了,不能说的。”刘教授向车后望了一眼,确定没人,才放心,“我只透露一点,我在大学是研究历史的,专攻民俗,嘿嘿!”
墨谷雨根本不懂,云里雾里,又看不惯教授的得意劲,就说:“哦,我明白了,就是不想当校长的学生不是好老师。”
“什么乱七八糟的!”刘教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问你呀,你家具体在什么位置?”
墨谷雨愣住了,家根本就不在这里,可这话怎么说呢?为了拖延时间,她故意问:“你是想知道坐标吗——就是经度和纬度?”
“哎呀,你呀你呀,现在的学生怎么把问题想得这么复杂呢?这还是缺少智慧嘛。智慧就是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这对你可能太深奥了。”刘教授又摆了摆手,“你就说个具体地名嘛,我还是要送你回去的。受朋友之托,我是讲信用的呀。”
墨谷雨想起那个警察,心里涌起感动,就是他托的吧。她不能让教授久等,就只好把自己知道的唯一的地名说了出来:“黄巴岗,歪脖松,茅草屋。”
“真的吗?”教授突然眼睛放光,“我也正要找那个地方呢!好,我们目标一致,送你回家,就对了,呵呵!”他发出窃喜的笑声,转过身去,却没有马上启动车辆。
他不慌不忙地拉开副驾驶座前面的箱盖,从里面抽出一条户外汗巾,跟被肉蛋扯掉的那一条样式差不多,但颜色不同。那一条是绿色的,这一条是蓝色的。他把蓝色的汗巾又像原来那样套到头上,向下一拉,挂在鼻尖上护住了脸,只露出眼睛,但头顶没办法遮掩,一圈稀松的长头发围着光秃秃的亮场子。真正是旁边铁丝网,中间溜冰场。
墨谷雨暗暗好笑,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么怕晒太阳,娇滴滴的像个姑娘一样。不过转念一想,也许不是怕晒,是怕丑。长得丑不是你的错,跑出来吓人就是你的错了。这样想着,她差点笑出声来。
就在墨谷雨强忍着笑,憋得身子发抖的时候,车身也一抖动,启动了。车辆顺着土路前进,刘教授仍然那么专注地注视着前方,气氛顿时沉闷了。过了一会儿,远远地,可以看到高速公路,但车没有往那边开,刘教授打着方向盘,往相反的方向开。前面是越来越难走的土路,窄、坑多,车摇晃得厉害,有时候感觉车身都快翻了。
高速公路的影子渐渐消失了,前面是越来越清晰的山。太阳已经斜下去了,远远地给山抹上一层亮色,特别像一幅世界名画。墨谷雨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绚烂的色彩,惊得嘴巴都张大了,抻长脖子向前望。
突然,车停了,墨谷雨差点撞到前面的椅背上。
刘教授回过头来,说:“有条岔路,你看看,该走哪边?”说完,他就眯缝着眼睛盯着墨谷雨,像是等待答案,更像是起了疑心。
墨谷雨靠近车窗一看,果然有两条土路,像分叉的枝丫向两边伸去,显然会引向不同的地方。可是,她哪里知道该走哪一边呢?但她还是不能透露自己真实的情况,一旦露出一点缝,就可能完全泄露妈的秘密。所以,她只有憋红了脸,望着远山。一瞬间,山已经完全失去了美感,简直就成了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