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日头像块烧红的炭,烤得脖子生疼。地面反射着热浪,一阵阵向上涌,呛得人难以呼吸。感觉就像一个加热的铁丝网罩在头上,一直封锁到脖颈处,不死人真是奇迹。
墨谷雨挤上公共汽车,人多得堆了起来,站的地方都没有。因为车内开了空调,门窗都封死了,空气中充满了汗臭和狐臭,腥臊得让人直想呕吐。她背着个大包,被撞来推去,就像个万人嫌的不倒翁。好不容易到了站,她跳下车,外面还是那样热,但感觉比车上舒服多了。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宁可热死,不能臭死。
长途车站也是人山人海,就像个超大型的公共汽车车厢,墨谷雨平时极少出远门,被眼前的情景吓着了。她定神看了看,认准一个售票口,就跟在后面排队。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她在心里默念:别急,会好的,淡定,错不了的……
有些人根本不好好排队,不时有人在她身边挤来挤去,售票大厅好像成了菜市场,真是搞不懂,这么多人都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大厅里虽然开了空调,但人太多,难免还是热气腾腾。她想到了蒸笼蒸包子的情形,这里挤满了会走路会吵嘴会舞拳头会发火的包子。
墨谷雨还真闻到了蒸包子的味道。那些男女老幼,一个个都是汗流满面,眼睛放光,额头冒气,张三李四王麻子的气味都往上冒,那蒸包子的味道还真有点酸中带咸,咸中带苦,苦中带涩,涩中带腥,腥中带辣,辣味呛进鼻子,冲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忍不住捂住鼻子和嘴巴,就像在毒气室里,挨着挨着,挨到腿脚发软,脑袋发麻,才来到窗口前。
一到窗口,麻烦事就出来了。售票员说没有黄巴岗这个地方。
墨谷雨急了,抻长脖子,头都快塞进窗口里面了,说:“我在网上查过的,有呀,你再看看。”
“少废话,你以为我们这里的汽车能到世界各地呀?快报上一级地名——县名、地区名。快点快点!”售票员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她旁边蹲着红风扇,呼呼地吹着,就像炉灶门口扇风点火一样,她的火苗子直往上蹿。
墨谷雨记不起来是什么县什么市了,就伸手到裤兜里掏手机。这一掏不要紧,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裤兜里空空的,也就是说手机、钱和身份证都不在了。她死死地咬住嘴唇瞪大眼睛,强压住身体的抖动,直视着售票员。
售票员莫名其妙地望着她,还在不耐烦地嘟囔:“唉,你怎么回事?啊?买不买?不买就站一边去!”
“我的手机,你赔,你赔呀——”墨谷雨突然放声大哭,脸部严重变形,吸引了人群的目光,也吓坏了售票员。
只是一瞬间,售票员又不耐烦了,嚷:“这里遍地是小偷,你自己不小心,怪谁呀!让开让开!”
墨谷雨不理会,闭着眼睛哭,眼泪哗哗地流,鼻涕也不谦让,趁机钻出来,往下涌,爬到嘴里。墨谷雨仍不理会。
后面的人等不及了,用力想推开她,她死死抓住窗沿,就是不让。窗口被堵塞了。
乱哄哄地僵持了一阵子,一名身高马大的警察挤了进来,一把攥住墨谷雨的手,说:“走,跟我来!”然后,转身就走。
墨谷雨感觉手腕都快断了,不得不跟着走。那一刻,大家都盯着她,她觉得自己像被牵走的一条狗。她实在忍不住疼了,就腾出另一只手,狠狠抓了警察一下。
警察惊了一下,手缩了回来,一看,好家伙,几道血迹。他把手背举到嘴前吹了一口气,直直地盯着墨谷雨,不像是发怒,更像是探究。
墨谷雨吓得直往后躲,嘴里还嘀咕着:“是你先攥疼我的,是你……”好像是在讲道理,君子动口不动手。她担心警察动粗,就用理儿先抵挡。
僵持了片刻,警察并没有来气上火,只是招了招手,就先在前面走。墨谷雨脑袋一片空白,傻傻地跟了上去。事后,她细一想,那一刻她真是着了魔,竟然就顺从地跟着警察走了,一直挤过人群,走过通廊,进到一间办公室。这里的空调效果好得出奇,墨谷雨一跨进门,就冷得打了个战。
警察走到办公桌后面,抽出一张抽纸,擦着手背上的血,疼得直皱眉,问:“你是野人呀,指甲这么狠?”
墨谷雨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两眼直直地盯着他,一点也不示弱。
警察有点抵不住这种目光,摇了摇头,说:“背着包不累吗?赶紧放下,坐着。”说着,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墨谷雨四周望了望,除了椅子,什么也没有,就取下背包,将包放在椅子上,自己扶着包站着。
警察已经坐在对面,很正经地拿出一个记录本,问:“说说,都丢了些什么?”
“除了人没丢,都丢了。你要负责任……”墨谷雨嘴巴一瘪,哭声就到了牙齿缝边。
警察连忙摆手,身体后仰,望着她,说:“你是第一次来吧?告诉你,小偷是天生的,不是我们养出来的,就你这样一脸马虎,心比玉米棒子还粗,走哪儿都得丢东西,能把人收着就不错了。”
墨谷雨气得提着背包就要走。
“站住,我这里做笔录呢,你叫什么名字?”警察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才把墨谷雨镇住。
“墨谷雨。”
“你是准备到哪里去?”
“黄巴岗。”
“什么?你再说一遍。”警察站了起来,眼神不对,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黄——巴——岗呀。”
“你一个人?”
墨谷雨点点头,警惕地望着他。
“这么说,你是黄巴岗人?”
墨谷雨摇摇头,又点点头。
警察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墨谷雨一颤。警察用手点着她,说:“好,你等着,你丢的东西没救了,但我能让你回去。”说着,就掏出手机打电话。
警察一边盯着墨谷雨,一边过去关紧门,生怕她跑了似的。突然,手机通了:“喂,刘哥,你在哪里……啊,已经上路了……太好了,你赶紧绕到我这里来,你不是就缺导游吗?我给你找了一个,当地的,绝对正宗。”
墨谷雨更是一脸警惕,说:“我不是导游,我是学生。”
警察没理会,拿出个纸杯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递给墨谷雨,说:“知道,现在的学生都是死脑筋。我就这么一说,你就当真。告诉你啊,我这哥们儿可是大学教授,今天,他正驾车去黄巴岗,你说说你这运气……”
“我的运气坏透了,手机、钱和身份证都丢了。”墨谷雨虽然听到教授两个字时,心里生出了敬意,但她得装着无所谓,就故意生气。
“好好,我给你记下来,能找到,我一定通知你。”警察又回到正规程序上,详细询问了墨谷雨一长串无聊的问题,并认真记录在案。
墨谷雨被问得口干舌燥,一口气喝光了水,又自己过去接了一杯,一仰脖喝光,就把纸杯放在那里了。
警察一直盯着她,等她回到背包边上,才说:“你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呀。我跟你说,一会儿见到我刘哥,哦,就是刘教授,你得放斯文点,懂吗?你要把他搞烦了,他一踩油门跑了,你就回不去了。真的,我也帮不了你,你没钱又没身份证,谁也帮不了你。”
墨谷雨知道他这番话是好意,但就是不想低头,只是梗着脖子望着他,眼神有些变软。
警察当然觉察到了,又苦口婆心地说了许多做人的道理,说得墨谷雨头皮都发麻了。要不是站在他的地盘上,她早就发脾气了。谢天谢地,他的手机响了,能救命呀。
“喂,刘哥呀,什么,你不进来了?好,我送她出去,你等着啊!”警察挂了电话,转头问她:“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都听进去了吗?”
他刚才说了些啥?墨谷雨在心里问,脸上却露出诚恳,使劲点头。她知道眼前这个人现在不能得罪,她的目的地是黄巴岗,无论如何,她要去。
走出车站,又暴晒在烈日下。穿过广场,马路边的一棵树下,停着一辆灰色的大众途观越野车。警察已经快步走到车边,没伸手拉车门,而是回头冲墨谷雨招了招手,催她快点。
车窗放了下来,里面露出一个蒙面人,戴着一顶红色的鸭舌帽,一条绿色的户外手巾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既滑稽又恐怖。
墨谷雨走到车旁,听他们正在交流着什么。蒙面人一见墨谷雨,就不吭声了,两只眼睛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说:“上车吧。”
警察帮她拉开后排车门,把背包塞进去,又推她上车,动作麻利、亲切,像送自己女儿出远门似的。说实话,墨谷雨那一刻真想说声谢谢,可是,还没鼓足勇气,车就启动了,一溜烟儿,连挥手道别的时间都少得可怜。
墨谷雨坐在后排,背包就紧挨着她,手紧捏着背包带子,好像捏着好友的手,借此消除心头的紧张。
刘教授不多话,一门心思开着车。墨谷雨偷偷打量着,这刘教授是标准的户外打扮,长衣长裤,连袖口都系得严严实实的,看一眼都热得慌。
车在市区转了一阵子,快出城了,刘教授主动问话:“你知道高速路口怎么上吗?”
“啊,什么?”墨谷雨确实不懂。
刘教授大概听出来了,嘀咕道:“算了,我还是看导航吧。”
然后,车就默默地上了高速公路,速度明显加快,车身平稳,一路向西。
墨谷雨渐渐感到浑身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难受极了,但更多的是困意。她强忍着浑身的湿气,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一阵剧烈的摇晃,墨谷雨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望了一眼窗外,已经不是高速公路了,两边都是田野,中间一条土路。阳光还是刺眼,她惊讶地发现,身上的衣服竟然干了大半,不再难受了。
睡足了精神回归,她心情舒畅地欣赏着两边的田园风光,左半脑还没忘记城市里车水马龙人潮拥挤还盛产小偷,右半脑突然觉得世界原来可以这样美好。她真想放声高歌,不管嗓子怎样。
可是,还没等她运足气,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头下沉,熄火了。刘教授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骂了一句什么,然后跳下车去查看。
墨谷雨不好意思坐在车里观阵,就跳下去。她一看,完了,前面一条深沟,两个前轮子完全掉进去了,没救了。
刘教授四周望了望,见不远处有一棵小白杨,就一指,说:“你,到那里去。”
墨谷雨愣了一下,就遵命了。她来到树下,一小团树荫刚刚够遮住脑袋顶子的。她倒不在乎树荫,只在乎别让教授更烦。教授肯定快开锅了。
刘教授似乎比想象中要冷静得多。他打开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一把小铁锹,就到前轮子那里开始挖,很用力,老远都能听到吭哧吭哧的声音。
墨谷雨暗暗有些佩服,这个刘教授,可真是户外高手啊,有丰富的经验,至少可以应对十级以上的意外。
她正暗暗佩服中,突然听到背后一阵叫喊。她回头一看,天哪,一大群村民举着铁锹锄头杀奔过来。真的,就是这种感觉,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她连忙跑到教授身边,喊:“快看,来人了。”
“你快进车里,不要下来。”教授推了她一把,然后,提着铁锹,站到车尾,迎住村民。
墨谷雨趴在后窗观看,预感到一场厮杀就要来临,但愿教授是武林高手,一出手就能干倒一大片。
眨眼间,村民们来到近前,双方对峙,一比几十。多数村民都光着膀子,一个浑身抖着肥肉的包子脸举着铁锹冲在最前面,不知是惯性还是勇气,没有刹车,直奔教授而来。看来,一场单挑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