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谷雨拼命冲过去,看见妈仰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却不见白狐。她以为会看到满地的血,可是没有,一点血丝也没有。她连忙抱住妈的头,不停地问:“妈,你怎么样?说话呀,你怎么样?”
好半天,妈才睁开眼睛,望着高高的墙面,好像那断掉的绳头是最值得挂念的。绳头正在随风摆动,不时打击着玻璃墙面,像一条长蛇,固执地要钻进玻璃墙,而又回回被弹撞出来。
“冷,好冷!”妈终于开口了,她身体绵软、滚烫。
墨谷雨点了点头,眼泪就甩了一地。她更紧地抱住妈,说:“别急,我马上打120,上医院。”
“不要,千万不能上医院,快带我回家。”妈语气坚定地说。
墨谷雨更坚定,说:“不,一定要上医院。钱,你别担心。”
妈挤出一点笑,说:“根本不是钱的事,听妈的话,回家,否则,就死定了。”
这时,有人向这边赶来,不出意料,马上就会形成围观的人群。
“回家?”墨谷雨望了一眼渐渐靠近的来人,又盯着妈,等待答案。
妈眨了一下眼,目光突然变得幽深莫测,好像无底的深潭中隐藏着惊天的秘密。墨谷雨知道该怎么做了,就一咬牙,搀扶着妈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啊……”赶到的人开始发问。
“没事,没事,真的没事。”墨谷雨一边搀扶着妈向前走,一边打发人们离开。
有几个人站在原地,仰望着高空摆动的绳子,嘀咕起来:“怎么可能没事呢?这么高,又没长翅膀,怎么会没事呢?”
为了摆脱这些人,墨谷雨干脆把妈背了起来,一路小跑着逃离了。
回到家,把妈放在床上,墨谷雨已经像洗了个淋浴。可妈还是冷得直打战。她连忙去柜子里翻找冬天的被子,好不容易拖出来,顺带还跟出一只玩具狗,一翻身滚到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撒娇似的。
墨谷雨叫它小白,记忆中它是小时候陪着她的唯一玩具,据说还是妈从路边上捡到的。小白一身短毛,抱在怀里软软乎乎的,墨谷雨在小学毕业之前,一直抱着它睡觉。再大些的时候,她就有些难为情了,没人指责,她也悄悄地把小白收藏起来了。
这会儿不小心把小白摔到地上,她心里一疼,把被子夹在腋下,用膝头顶着,腾出一只手想把小白捡起来。手还没挨到小白,她被吓得缩了回来。这一刻,她看到小白竟然成了一只白狐。
该死的白狐,害妈成了这样。墨谷雨突然恨得牙根发痒,飞起一脚,把白狐踢到墙角。白狐又还原成了小白,小白正委屈地趴在墙角,一脸无辜。
墨谷雨没工夫理会它,转身来到床边,刚要给妈盖上被子,妈却伸出一只手挡开了。
墨谷雨愣了一下,说:“这是最厚的了。”
妈无力地垂下手,目光望着柜顶,说:“看见那个箱子了吗?去,拿下来,打开。”妈的嘴唇已经泛起白泡,说话非常吃力。
墨谷雨虽然有点发蒙,但还是使劲点点头,连忙把被子胡乱地塞进柜子里,然后,搭着凳子,从柜顶上晃晃悠悠地抱下箱子。她站立不稳,嘭地一下,箱子摔到地上,扬起一股灰尘,刺鼻迷眼。
墨谷雨猛烈咳嗽着,但没有停顿,迅速找到扣子,打开箱子。这也是她一直想见到的,从记事的时候,她就问妈,那箱子里装的什么。妈说是魔鬼,千万不能打开。
放出魔鬼,可不是好玩的。所以,这么多年来,魔鬼一直搁置在柜顶,现在终于可以见到真面目了。
浓厚的灰烟散开之后,墨谷雨提着心吊着胆,却没有看到魔鬼,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床毛毯,折叠得整整齐齐,暗红的底色上铺着白,毛色如新。
她愣愣地走了一会儿神,突然醒来,连忙抱起来,走到床前。妈又拼命伸出一只胳膊挡住。
墨谷雨又糊涂了,问:“不能盖吗?”
“能。”妈停顿了一下,积蓄了一会儿力气,接着说,“但是,盖上以后,谁也不能来揭开,除了我自己。”
“为什么?”
妈无力回答,闭了一下眼睛,睁开,说:“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揭开。”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
“做你该做的。”妈侧过头,把目光投向墙角的小白,“所有的秘密都在它身上,你……”话没说完,妈就昏迷了过去。
墨谷雨不敢犹豫,连忙把毛毯展开,盖到妈的身上。等全部展开盖好,她大吃一惊,这时,她才看清毛毯上那铺展的白色,竟然是一只白狐,而且和她见过的那只一模一样。
魔鬼?墨谷雨刚想伸手拉掉毛毯,突然想到妈的交代——谁也不能来揭开——手在空中停住,又收了回来。
她后退一步,用警惕的目光打量那只白狐,真的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特别是那一对蓝色的眼睛,简直就是在和她对视嘛。而那暗红的底色就像无边的黑森林,充满了幽深神秘的气息。这是一只来自森林的白狐。她这样想着,就觉得白狐不那么可怕了,倒像是一个神秘的使者,它的到来一定预示着什么玄机。
这时,她想起了妈最后留下的半截话,就转身来到墙角,抱起小白。这只小玩伴会有什么秘密呢?毫不夸张地说,她对小白的每一根毛尖尖都熟悉,能有什么秘密呢?
她把小白举起来,对着窗口的亮光,上下打量,毫无收获。如果说小白有什么可称为秘密的,就是它的身上有一道伤口。那伤口来历不明,有天晚上,妈突然在缝补小白,只说是不小心搞破了。当然,墨谷雨伤心了好几天,又是给它打针,又是给它喂药,还不停地夸赞小白乖,从不喊疼。那道伤口其实是在她的心里,时间长了,就慢慢愈合了。
今天,她对这道伤口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要打开,她必须打开。她把小白紧紧抱在怀里,闭上眼睛好久好久,一直等到她认为小白做好准备了,她才开始行动。
她拿出剪刀,小心翼翼地挑开妈缝上的线,一道长长的裂口呈现出来。她感觉自己真的就是在做外科手术,心惊胆战地拉开裂口,对着光向里面张望。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面白白的内胆皮。她轻轻地合上,轻轻地把小白放在妈的床尾,悔意涌上心头:真不该揭开小白的老伤呀!
她想说声对不起,好好安慰一下小白。小白却侧卧着,一脸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这样,小白,白狐,妈,她们挤在一张床上,让墨谷雨头脑混乱,甚至有些恍惚。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宁愿行动。
不知道是犯困还是发晕,墨谷雨坐在床前打了个盹。
她的一只手无意中搭在白狐身上,没过多久,她感到指尖有些异样的动静。是妈在动吗?她抬头一看,吓了一跳,那白狐竟然动了起来,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她想退,可是屁股像焊在了凳子上,动弹不得。
没有退路,她干脆把恐惧转换成愤怒,直直地盯着白狐,问:“你是什么魔鬼?把我妈害成这样,又想来害我?”
白狐眨了眨蓝眼睛,好像没听懂,然后,用一种空洞的声音开腔:“你该走了。”
“走?我往哪里走?”
“秘密靠你自己解开。”声音还是那样空洞,像来自屋顶的各个角落。
“你到底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别问那么多,这是你的使命。”
忽地一下,面前的白狐消失了,瞬间回到了毛毯上,成了原样。墨谷雨恢复了知觉,忽地站了起来,俯身细看毛毯上的白狐,怎么也看不出有生命的迹象。她又糊涂了,搞不清刚才那一幕是梦还是真。
她细细回忆刚才白狐说的话——秘密靠你自己解开。于是,她忍不住又抱起小白,轻轻拉开它身上的裂口,对着光,里面仍然看不出什么。
她侧头望着双眼紧闭的妈,努力回忆当初的情景。那时,她还小,所以,画面非常模糊了。她闭上眼睛,渐渐地,画面清晰起来。她看见妈把最后一针缝完之后,咬断线头,默默地看了她很久。
她刚大哭过一场,脸上还带着泪痕,低着头,气还没有完全消,所以,当时竟然没有注意到妈一直盯着她。是妈的问话让她抬起了头。妈问:“用什么能把隐秘的东西看清楚?”
她觉得很奇怪,望了望窗外的阳光,说:“当然是光了。”
妈摇了摇头,说:“灰尘。”
“灰尘?”她更摸不着头脑了。
“是的,你一辈子都要记住。”妈没有多解释,起身忙活去了。
…………
灰尘?墨谷雨突然睁开眼睛,仿佛得到了启示,来到箱子边上,蹲下。她用手指在箱子上抹下灰尘,然后小心翼翼地伸进小白的裂口里面,轻轻地涂抹。奇迹出现了,抹过的地方出现了清楚的字迹。她激动得手抖动起来,又去抹了一些灰尘,继续涂抹,渐渐地,一排完整的字迹就显形了:黄巴岗 歪脖松 茅草屋。
这难道就是妈说的秘密吗?这么几个简单的词,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藏在小白的身体里呢……她脑袋里被无数个问题缠住了,一团乱麻,解都解不开。
突然,手机响了。她抓起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连忙说:“何老师,对不起,我……”她觉得喉头发哽,不知该怎么说。
“怎么了?”何老师关切地问。
她咬了咬嘴唇,说:“没事,我现在要出去旅游,马上出发,可能要过些天才能拿通知书。”她想起妈说这是秘密,而且妈用了这么大的心思,再加上那古怪的白狐,这一切都让她无法开口。她得保守秘密。
“哦,好好去玩吧,回来给我打电话。”何老师挂了电话。
谎话是真相的指示牌。刚才她骗老师说要出门,现在就是真的了。她没有再犹豫,用手机上网查到了黄巴岗。这个她从没听说过的地方,其实离她并不算太远,距省城三百多公里。
整理好行装,出门之前,她把小白的伤口用透明胶粘好,把它放在妈的脚头,抱歉地拍了拍它,算作告别。然后,她又默默地看了眼妈的脸,最后轻轻在妈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背上背包,转身出门。
她轻轻带上门,却听到重重的一声,像是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她这才想起,没有跟白狐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