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狐

墨谷雨感觉每一根头发尖都在滴汗珠子，可她妈就是不肯开空调。不是骂人的话，就是墨谷雨的母亲死活不开空调，就算墨谷雨开了，只等她一睡着，她妈又关掉。

不开空调，你挂个机器在房间干吗？呆头呆脑的，还不如摆个花瓶，至少好看吧。墨谷雨知道妈是舍不得用电，每次电费单子下来，妈都要和收电费的吵一架，好像是收费员偷了她的电。

我说过要安的吗？是我要安的吗？妈真的没有，那次是墨谷雨感冒发烧，体温四十度，室内温度也是四十度，没法散热。墨谷雨烧得额头发亮，嘴唇发白，面颊发红，打针吃药无一见效，似乎已经练成百药不侵之身。妈吓得哭哭啼啼的。

也难怪，从记事起，墨谷雨就是跟着妈过日子，她们相互是彼此世界里的唯一，就连姓也是随妈，妈叫墨桑。她俩就像人的两条腿相互支撑，如果断掉一条，天就垮掉了。墨谷雨无数次追问自己的家族，妈总是闭口不谈。墨谷雨只好退一步问：我爹呢？我总得有个爸吧？

每每这时，妈就直直地盯着女儿，涨红了脸，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没有。

从妈表情的变化可以推断，爹是个难以启齿的人物，墨谷雨哪怕想从妈牙齿缝里听到一丁点爹的信息都是痴心妄想。妈对这个男人似乎没有爱也没有恨，就好像他从未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一样。

怎么可能呢？我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墨谷雨烧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心里却无比清醒，她拉着妈的手，说：“你别哭了，告诉我，我爹是谁，免得我死了，还找不到他。”

妈一愣，果然不哭了，但也没有说出爹到底是谁，而是格外坚定地说：“你不会死，不会，决不会！”

墨谷雨真佩服妈的牙齿，能把话咬这么紧，钢钎都撬不开。她失望地倒在床上，枕头汗湿了大半，于是，只好退一步谈空调的事。她运用自己刚学到的物理知识给妈讲热传导的问题，说温度是从高往低传，就跟流水一样，现在身体的温度和室内温度一样，病怎么好得了呀？

妈又咬了咬牙，说：“好，你等着。”然后，她破天荒地买回一台空调，揪着售后服务人员当天就装上了。

奇迹。就在空调机吹出冷风的同时，墨谷雨居高不下的体温竟然直线下降了。墨谷雨非常庆幸自己大病了一场，直接好处是争回了一台空调，从此夏季无火炉了。

可是，她高兴得太早了。妈在墨谷雨退烧的一瞬间就表现出极其惋惜的神态，她说：“早知烧这么快就退掉，真不该买空调。”

事实上，空调平时是禁用的，妈已经明文规定只有病人有权使用。

墨谷雨虽然每天都跟妈争吵不休，但她从来不真正生气。因为她知道妈很辛苦，她心疼着呢。妈说她没读什么书，在城里就谋不上什么好差事，为了养活自己和女儿，就是到处打零工。可是，就算是再辛苦的活，也有的是人争抢，有时好几天抢不到活，家里就揭不开锅。后来，她发现高空擦玻璃这活抢的人少，就干上了这个行当，时髦的称呼是蜘蛛人。她似乎天生就会爬高，而且吊在几十米的空中，一点也不害怕。

有些本事是天生的，比如爬树，墨谷雨无师自通，最灵活的男生也不是她的对手。她不仅爬得快，还敢爬到树尖尖上，双腿夹住枝干，把自己倒挂起来，吓得树下的人一阵阵尖叫。

她曾经自豪地拍着妈的肩膀说，等妈老了，不能当蜘蛛人了，她就顶上去。

妈非常生气，那一次是真的生气了，说：“我拼死拼活挣钱，就是为了供你上学，让你以后有出息。我对你寄予了希望，你根本就不知道！”

墨谷雨没有详细计算过希望有多少，但她已经把自己做得够好了，中考成绩下来，她在班上排第五。这可是重点初中的重点班级，以她的成绩，可以直通全市任何一所重点高中。可是，妈还是抓住不放，不停地问：“你是想报外语学校，还是实验学校？”

墨谷雨一点都不在乎，说：“你想让我报哪所就报哪所吧。”

结果，妈让她报了外语学校，说那样可以走得更远，将来到国外去。

妈一直关注的是墨谷雨的将来，墨谷雨正好相反，始终寻思着自己的过去。她想找到自己的源头，这种想法是伴随着长大渐渐加强的。小时候，她就经常听同学们谈论自己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说起各自的老家，什么河南驻马店、湖北当阳、云南丽江……在她听来，每一个地名都是一个根，是生命的发源地。那么，她的根在哪里呢？难道就在这乱哄哄的城市里吗？不像，一点也不像。她其实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和妈不属于这座城市。

昨夜太热，说好了不关空调，可妈还是趁她睡着了，就摸黑关了机。早上起来，凉席湿透，印着一个清清楚楚的人形。一夜过来，她记得最深的不是热，而是那个奇怪的梦。

梦境并不清晰，她总是看到一只白狐，浑身雪白，眼睛是蓝色的，那种蓝就像树荫下的湖水，一层一层加深，一直到深不可测。眼眶是黑色的，黑得像用炭笔描过。鼻尖是黑色的，就像雪人脸上按的一个煤球。四爪的尖子是黑色的，泛着亮光，更像是涂抹的指甲油……

总之，这是一只美艳得不太真实的白狐，它每迈出一步都像一位贵妇，它每扫一眼都像一个舞女，它的尾巴蓬松，平添几分权威气质，它的眼珠细黑，像泡在湖水里的野鸭蛋，柔柔的，泛起幽暗的波纹，于是，四周都充满了忧伤的气息。

白狐总是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渐渐看得清楚，最后都能看到每一根竖起的白毛了。突然，梦境破碎，像一个炸掉的肥皂泡，一切消失，眼前荡漾着层层的波。好半天，白狐重新出现，在远处，走近。她想伸手抓一把，也许能留下一些证据。可是，她迈不动步，就像陷在深海中，四肢被捆绑，呼吸不畅。

她实在有点厌倦了，都记不清是第几次重放，就像一部脑袋有病的导演拍出的影片。她想终止，于是，她使劲向前一挣，果然，全没了。她坐在床上，撑着身子，不停地喘粗气，脸色苍白，心跳明显过快。

这时，妈走了进来，看一眼满头大汗的女儿，并没有表示出关心，一手提着工具袋，一手捏着馒头，一副着急出门干活的样子，说：“别只顾看电视，要看书。”

“你梦见过狐狸吗？”墨谷雨两眼发直，一动不动。

妈像被虫子蜇了一下，手里的馒头掉地上了。她连忙捡起来，咬了一口，恢复到正常状态，说：“听说外语学校都是尖子，你得提前跑，免得被人笑话。”

“你梦见过狐狸吗？”墨谷雨直直地盯着妈，双脚已经落地，但还坐在床沿上。

妈躲开她的目光，笑了一下，说：“快起来吃早饭。”然后，转身就出了门。

墨谷雨追到门口，问：“你梦见过狐狸吗？”

“我没时间做梦。”妈快步下楼了。

这里是她们租的房子，楼很破旧，临近拆迁，四周已经有各种施工的机器开始运转了。墨谷雨回到屋里，趴在窗口，目送着妈的背影。一早的阳光就烈，妈快步走着，像是逃离，仿佛慢一步就会被烤化。而一会儿，妈还要把自己吊在高楼上，没遮没拦，让阳光晒着，让满大街的人看着，她真的是无处可逃……

墨谷雨坐在窗前看书，她已经弄到了一些高中课本，准确地说，是妈弄来的。妈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某高中毕业的学生想处理课本，就以废品回收的形式全部买了回来。

墨谷雨现在拿的是一本数学书，可是，边边角角写满了唐诗宋词，字迹娟秀，基本能判断此前辈是女生，而且偏爱文科。这一点极像自己。墨谷雨抱着一本数学书，细读着唐诗宋词，不觉浮想联翩。她想到更多的是那些飘摇在古诗波澜中的女子，她们应该是高高的发髻，长长的衣衫，走起路来飘飘欲飞……

墨谷雨走神了，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突然，她看见楼下小摊贩的背后有一只白狐，就是梦中的那只，没错。它步子轻盈，体态优雅，就像在丛林里散步。她惊得站了起来，瞪眼望着。此时，白狐竟然还停下脚步，向窗口这边望了一秒钟，然后，又优雅穿行，那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竟然没有一个看到它。

墨谷雨既惊又怕，这白狐实在像个幽灵，已经紧紧抓住了她的心。她再也坐不住了，推门冲下楼，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街面上，把那些摊贩们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她毫不在意，一边快步小跑，一边扭头张望，有时甚至会挤到摊位后面去找。

热心肠的摊贩就问她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比如猫呀狗的。她一边摇头，一边继续寻找，步子不停。大家就知道不是丢了猫呀狗的这么简单，莫不是丢了什么人？唉，这可怜的母女可不能再受什么折腾了。

墨谷雨疾走了一阵，太阳扎脸，大汗淋漓，连一根白毛也没看到，只好打道回府。

她回到房里，拿起遥控器刚准备开空调，犹豫了一下，放下遥控器，开了落地电风扇，直接调到三挡，对着自己狂吹。为了便于观察，她调整了风向，这样就能站到窗口，俯视楼下的街道了。她回味着刚才那只白狐，好像比梦里的更动人，简直就是个千年女子飘进现实。她禁不住抬起胳膊，想试一下飘起来的感觉，当然没有成功。

这时，手机叫了起来。她被拉回现实，抓起来一看，是班主任何老师，马上挺身站好，好像何老师突然走进房间了似的。

“恭喜你呀墨谷雨，你已经被外语学校录取了，今天到我办公室来拿通知书吧。”

墨谷雨喜得跳了一下，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然后，她一看手机上的时间，又为难了，说，“我下午来行吗？”

“当然可以，我五点之前都在。”

挂了。墨谷雨望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又摸着胸口原地转了一圈，就哼着歌进了厨房。她要做午饭了，妈还吊在半空等着她送饭呢。

择菜的时候，一只苍蝇一直在头顶盘旋。墨谷雨翻着眼珠子盯了一阵，突然一伸手，准确无误地捏住了苍蝇的翅膀，然后，推开窗，放飞了。

这并不是她苦练的什么神功，而是天生就会的，简单说，就是随妈。这个世界上，墨谷雨心中只有一个英雄，就是她妈。妈虽然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蜘蛛人，吊在半空也没人正眼瞧，但她知道妈身怀绝技，而且几乎从不显露。天长日久，她也只是偶然偷看过妈的惊人之举。

有一次，妈也是在厨房择豆子，一只蟑螂从墙角爬过，好几米远，妈正眼都没瞧，手一甩，豆子击中目标，蟑螂当场毙命。墨谷雨当时正准备进厨房喝水，吓得捂着嘴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还有一次，为了改善生活，妈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上取鸟蛋，不是吭哧吭哧爬上去的，而是一个助跑，直接就把树干当作下半段路，手不停地搭着枝丫，一直跑到了鸟窝边上，伸手取蛋，再一路跑下来。

那一次，她忍不住问了妈，妈没有回答，而是一脸正经地告诉她，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否则，母女俩都会有危险。墨谷雨被妈的表情吓着了，再没敢追问。从那以后，她就特别注意观察妈，妈和普通人确实不一样，比如四肢修长，十指也长，每一个指甲都闪着光亮，坚硬得像刀子。当然，这些特征在她自己身上也慢慢显现出来，她终于可以肯定，她是妈的亲生女儿了。

简单的饭菜很快就做好了，墨谷雨提着饭盒出门，步行半小时，在光华大厦找到了妈。光华大厦坐落在闹市区，外墙是清一色的玻璃，几十层高度像与天相接。因为是正午，人们都在躲太阳，街上几乎没有人影。妈还算聪明，把自己挂在靠阴的一面，离地几十米，正专心地洗刷着。

墨谷雨找了个树荫，仰头喊：“妈，吃饭了，妈——”

几嗓子出去，妈有了反应，停下手，侧脸往下瞄，然后回应：“一会儿就下来。”

“我被外语学校录取了。”墨谷雨等不到妈下来，就想先告诉她喜讯。

“什么？”

“外语学校，录取了——”

妈还是摇头，她听不清楚。

墨谷雨放下饭盒，把手做成喇叭筒，刚想再喊，突然看到在妈的上面，一只白狐正顺着妈的绳子向下攀援，想要接近妈。而妈正向下看，根本没注意到有白狐。

墨谷雨吓坏了，一边跺脚一边挥手，拼命喊：“妈，小心，看上面！”

妈向上看了一眼，但没有反应，又回头望着下面。难道妈也看不见白狐吗？墨谷雨更急了，大喊：“小心，白狐，白狐……”

妈好像根本听不见，只是向下看着，不知女儿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担忧。

白狐越来越近，已经伸出前爪向妈搭了过去。就在这时，只听妈一声惨叫，绳子断了，妈和白狐抱成一团直直地摔了下去，一声巨响，然后，四周好像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