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少年

墨谷雨确实后悔了，一出门，走到小河的桥上，就悔得只想跳河——真的不该跑到这里来，现在连回去的路都找不着了。四处又是黑影幢幢，她只好借着星光，凭着模糊的记忆往前摸索。上山是没错的，进入树林是没错的，认准一颗星朝一个方向走是没错的。她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像个丛林生存专家，能够借助身边的一切来寻找路线。

她多么希望那只白狐现在能够出现，引着她回到睡袋里。可是，该死的神秘兮兮的白狐连一根毛也不露出来，它一定是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笑话。哼，你等着，下次再让我撞着你，非打你个半死不可！

墨谷雨一时冷静地搜寻路线，一时冲动得只想揍人，浑身一阵冷汗一阵热汗地冒，全是用来抵抗恐惧。可黑压压的树林，丛生的茅草荆棘，每迈一步都像踩到魔鬼的家，恐惧就像蜘蛛网一样粘在身上甩也甩不掉。就在她感觉要崩溃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远处一片亮光，呀，湖水，没错，就是那个湖。那一闪念，就像回家了。

她冲出林子，向帐篷奔来。看到帐篷，她的心踏实多了，连她自己都奇怪，刚认识一天的教授竟然成了她此刻最信赖的人。她没有多想，直接一把拉开了帐篷的门帘，管教授会惊成什么样子呢，只要能看到一个活人，她就放心了。

可是，帐篷里是空的，人影都不见一个。她不放心，又伸手在里面胡乱摸了一圈，好像一个大活人会变成个小鸟蛋藏在角落里似的。没摸着鸟蛋，她心里慌了，钻出来爬起来，四处张望，空荡荡的。会不会是被湖妖给抓走了呢？她想起自己看到湖水掀起的怪物，心里更没底了。

她忍不住向湖边走了几步，又不敢再向前，只有望着湖水发呆。这时，白天的那一幕似乎又重现了，浪涛翻滚，变成一群怪兽，狰狞地扑了过来……

突然，她感觉有个东西搭在肩膀上，吓得尖叫一声，向旁边跳出老远，侧头一看，一个黑影，她以为是怪兽从后面偷袭，刚想逃跑，却觉得有点眼熟。

“你怎么了？大惊小怪的。”没错，是教授，是他的娘娘腔。

墨谷雨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没好气地说：“你从后面出现是会要人命的，知不知道呀？！”

“少安毋躁！”教授连连摆手，一副息事宁人相，“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半夜爬起来，看你不在了……”

“你半夜爬起来看我干什么？”墨谷雨很警惕地追问。

“我不是要看你，我，我是爬起来去上卫生间。”教授用力一指，前面是湖面，一览无余。

“卫生间？”墨谷雨望着湖面，一脸的疑问。

教授不想自己被误解，就拍着自己的屁股，有点抓狂地说：“就是撒尿。你呀你呀，非要逼我说出不文明的话来。”

墨谷雨偷笑了一下，暂时安静。

教授接着讲：“你突然消失是很吓人的，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得找个地方呀。”他用力一指，是树林方向。

没想到教授刚才藏在林子里了。墨谷雨望着林子，皱着眉头，说：“你不是说到湖边上卫生间吗？怎么又跑到林子里去了？”

“我不是上卫生间，是找个隐蔽的地方潜伏起来，静观四周。这是丛林生存法则，你懂吗？”教授把指尖对准自己的脑袋顶部，那里寸草不生。

“啊，你没上卫生间，到现在还憋着吗？”墨谷雨问了这句话，自己都想笑，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好奇心。

“好，我坦白，已经尿了。”教授总算服气了，举手投降，“这下该你了，说说，跑哪里去了？”

“我，哪儿也没去呀……”墨谷雨犹豫着，不想把茅草屋的经历说出来，因为她看得出野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教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再问：“哪儿也没去？我闭着眼睛都看得出你像个泥猴，当我是瞎子呀！”

墨谷雨被盯得心里发毛，脑子飞快转动，马上有了点子，假装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我真的不记得自己到哪里去了。以前，我也会出现这种情况，我妈带我去过医院，说是夜游症。你听说过吗？”

教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唉，可怜的孩子！”

墨谷雨一把捂住嘴，差点就让笑声冲出来。

“别太伤心了！”教授以为她想哭，拍拍她的肩膀，“你还是睡帐篷吧，进去把衣服换掉。”

墨谷雨这回很听话，拉着背包进了帐篷。

教授躺进睡袋，望着天空，嘀咕着：“夜游症？唉——”他又叹了口气，轻轻摇头，这次脸上充满了疑惑。发了一会儿呆，他困了，闭上眼睛。这时，夜空中又有一颗星划过一道弧线，砸到不远处的树林里。没有谁感觉到，这好像是夜的秘密，为保守这个秘密，夜继续静止下去。星星转了一个方向，又转了一个方向，就带着夜的秘密渐渐隐去了。

太阳像破壳的鸡蛋挣出湖面，一眨眼就抹得湖水金光万丈，风过处，波浪荡漾，就像手指翻动无数金黄的书页。

墨谷雨沉沉地睡了一觉，尽管时间不算长，但已经足够。她总是这样，再困再累，只要补上一觉，哪怕只有十分钟，一睁开眼睛就会精神抖擞了。此时，她只觉得浑身汗水沾着衣服，钻心地难受，甚至还能闻到昨夜小屋里带来的臭味。现在的帐篷就像个蒸笼，她被怪味熏烤着，再多一秒钟都要疯掉了。

她拉开门帘，爬出来，侧脸一看，一幅怪异的画面：教授还在梦里，睡袋大概太热，已经被他蹬到一边，他整个人就睡在草地上，户外的长衣长裤竟然扣得严严实实的。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等着天上掉馅饼，鼻子里却发出尖啸音。他的双手伸展，像是在跳民族舞，双腿呈O形，脚尖朝下，又像在跳芭蕾……

她越看越想笑，为了不让笑声冲出喉咙，她只好快速冲出帐篷，向湖边奔去。啊，多么迷人的湖水呀！

墨谷雨一口气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四周望望，没有人影，就脱光了扑进湖里。湖水清澈凉爽，瞬间洗掉身上的灰土汗迹，每一个细胞都像变得通透了。她在湖水中尽情地嬉戏，时而往自己身上洒水，时而把头埋进水里，憋气，然后猛地冲出水面，甩开头发，一层水幕就顺着头发尖甩出去，在阳光的照射下，光彩夺目。

水温正好，墨谷雨玩得不想上岸，一心想变成一条鱼，永远居住在湖水里。这时，她跪下，潜到水里，睁开眼睛，真的看到了鱼。水泛着蓝色，像一块深色的幕布，上面游荡着各种各样的鱼，细长的、扁平的、宽大的、红的、黑的、花的……天哪，她一直以为只有大海里才会有这么多美丽的鱼，没想到这湖里也有啊。她醉了，心里不停地唱：“美呀美呀美呀……”

“……一片湖，一条鱼，都藏着一个秘密。谁都在想，谁都不说，那就一直藏在心里……”

突然，一阵歌声传来，惊得墨谷雨浑身冰凉，不是因为歌词，而是因为她已经来不及穿衣服了。

她把头探出水面，一转身就看到岸上一个少年手里举着一根棍子，朝湖面挥舞着，激起阵阵水花。他戴着一顶草帽，光着上身，晒得黑不溜秋，穿一条土布短裤，脸上泛着笑，不怀好意的那种。

墨谷雨冲他喊：“喂，谁让你偷看的？”

“我没有偷看，这湖水又不是你家的，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少年说着，把棍子端起来，做了个瞄准射击的姿势，枪口正对墨谷雨。

墨谷雨吓得抱头潜入水中，好像那真的是一支枪。等她再次探头出水，少年正笑得前仰后合，不时用棍子打水，把水溅到自己身上。

墨谷雨知道自己被戏弄了，又不好发作，忍住火气，喊道：“喂，你能不能先转过身去，我要穿衣服。”

少年把棍子扬了扬，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还弯下了腰。墨谷雨连忙冲出水面，向岸边跑去。少年的头压得更低，通过自己的两腿，他看到了一个少女一丝不挂地冲出湖面，水花四溅，被阳光照得金光四射。啊，这是他一辈子也没看到的画面，像传说中的鱼精变成了人形，出了水面，美得让他心跳突然加速，呼吸停止，一不注意，呛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来。

等咳嗽停止，少年竖起耳朵，听到脚步声已经到了身后，就猛地转过身，看到少女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面前，一脸怒气地盯着他。

少年满脸通红，不敢正视少女，捂着嘴假咳了两声，掩藏住心中的慌乱，然后，换上一副油滑的笑脸，用手一指：“你就是昨天从城里来的女孩吧？”

墨谷雨一愣，问：“你怎么知道的？”她怎么回忆，也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少年。

“还有谁不知道吗？你们昨天开着车想进山，被一条沟挡住了。告诉你吧，那是肉蛋让人挖的，专门挡车的。”少年得意地把棍子在手里转了一圈，一脸激动，好像一切都是他的功劳，“不过，肉蛋肯定没想到，你们会从另一条路进山，他以为你们回城了。哈！”说着，他又转了两圈棍子。

“你能不能把棍子放下！”墨谷雨一脸不满地摆了摆手，她做梦也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岭，消息传播得比网络还快，于是，她想进一步探听一下，“你说的这些都是皮毛，能不能再说点更实在的？”

少年让棍子安静下来，回头看了看，好像怕谁偷听，一脸神秘地说：“肉蛋已经识破你们了，他说你不是本地人，这里没有你的家，那个男人也不是送你回家的。嘿嘿，你趁早投降吧！”

墨谷雨有八分吃惊，就努力拿出两分的糊涂，说：“我就是回老家来的呀，那个教授也是送我来的呀，你凭什么怀疑我？”

少年坏坏地一笑，说：“千万别再说歪脖树下的茅草屋是你家，那样，你只会更危险，说直接点，你会死得更快。”

墨谷雨退了两步，一脸警惕，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别害怕，我只是个放马的。”少年说着，一指身后。那里是个山坡，并没有什么马。

墨谷雨更心虚了，说：“你放马去吧！”说着，转身就走。

少年没有追，只是大声喊：“赶紧离开这里，否则，就要出大事了！”

墨谷雨觉得心慌，后背似乎冒出冷汗，忍不住跑了起来，越跑越快，最后是狂奔，好像后面有恶狼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