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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

“我想再重回校园读书。”

妈妈从江边晨跑回来,一进门就对我说。

那时,妈妈刚和爸爸离婚。

“好呀。百分百支持你。”

我在准备早餐,烤面包。从小学五年级起我就自己做早餐,有时候也帮妈妈做一份。

“威奈母后,你喝牛奶还是麦片?”我想讨妈妈高兴时就称她为母后。

“牛奶。不过,先给我一杯咖啡。”妈妈果然开心,笑了。

妈妈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喝完,啃一块我刚烤好的面包,然后去冲一杯速溶咖啡。她知道早上空腹喝咖啡会伤胃,可就是改不了,这是在年轻时就养成的习惯。

妈妈以前学习很好,也打算考硕士,可最后还是放弃了她的学业,在家做全职家庭主妇,照顾爸爸和我。

“我是去英国。”妈妈说。

“那是哈利·波特的故乡。如果你去咖啡屋,也正好遇到还在那里写小说的J.K.罗琳,记得帮我要个签名。”我轻松地说,“不过她老人家现在是富婆了,估计不会再去小咖啡馆写小说了吧。”

妈妈注视着我的眼睛,看了我十秒钟左右,认真地重复:“英国。”

“当然是英国。哈利·波特不可能是我们中国的。”我说。

“我去那么远,又不能带上你。你怎么办?”妈妈不太放心我,“你搬过去跟你爸爸住?”

“没事。我都这么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我自信一个人在家里住是可以的。

妈妈相信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但她还是约了爸爸和新妈妈,商量怎么安顿我。

后来新妈妈找我,在学校附近的西餐厅见面。

新妈妈叫苏莲娜。

苏莲娜请我吃饭,我当时隐约感觉不安。说实话,她很漂亮,但我们气场不对,如果她不是我新妈妈,我和她可能不会讲话。

“你妈妈要出国读书,需要很多钱,她要把房子卖掉。可她又担心你没地方住。我希望她出去,和你爸爸离得越远越好,免得她有大事小事都会找你爸爸,打扰到我们的新生活,也会影响我们的感情。你爸爸想接你到我们那里住,可是,我希望你能拒绝。”她很直接。我并不吃惊。

“你不太喜欢我,我和你相处得可能也不会好,这个,我没说错吧。”她直视我说。

“没错。”我也觉得。

“所以,为了我们都能过得自在,你不要住到我们家去。就算你爸爸坚持要接你去,你也要拒绝。”

“我可以住校。”我说。

苏莲娜优雅地端起杯子,低头看杯里的茶,她贴的假睫毛又黑又长,看上去有点儿沉,我担心眨眼的时候它会掉下来。苏莲娜轻轻呷了一口茶,突然一抬眼睛,看我,她的眼白可能过多,在她抬眼的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一道白光划过。

我预感,她可能还有更直接的话要说。

我都答应住校了,她还不满意?莫非她想要我和妈妈一同离开中国,好断了妈妈和爸爸能联系的唯一桥梁?

“我希望你能回到你亲生父亲那里去。你的爷爷好像有一百岁了,如果还不回去和他们相认,也许他就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孙子了,这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太残忍。你年轻,你有未来,他没有。”

我的亲生父亲?

苏莲娜看我吃惊的表情,小声说:“看来你还不知道呀……”

她便跟我说得更具体些。

原来,爸爸妈妈不是我的亲生父母!

爸爸妈妈隐瞒我十多年的消息最终由苏莲娜说破。妈妈生她的气,怪她多嘴。爸爸也怪她自私。我却不怪她,虽然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有点儿残酷,但我还是真心感激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

毕竟,我也应该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我选择回到亲生父亲身边去。当然了,眼下我也只能做这个选择!

妈妈陪我去鸟麻。

离开阳城那天,爸爸开车送我们去机场。

“你先去看看,如果他们不接纳你,就回爸爸这里来。当然,这个说法可能不妥,没有哪个父亲会不认自己的亲生儿子。男人啊,如果突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儿子,指不定会狂喜成什么样,表面上也许不表现出来,但暗地里会去喝几杯。”爸爸说。

“娶苏莲娜就是想让她给你生一个儿子吧?”妈妈拿话噎爸爸。

“哎呀,你真是的,话不能这样说。”爸爸小声说她,“当着孩子的面呢。”

妈妈板着脸,不看他。

“爸爸想要说的是,如果你在那里住不习惯,想回来,爸爸马上去接你。”爸爸跟我说。

“好的。”我对爸爸说。

我尽可能表现得像平时一样,不想让爸爸妈妈为我担心。

在飞机上,妈妈握住我的手,好久才跟我说:“对不起,儿子。妈妈这样,自私了,这么快就把你送走,自己却跑到远方去。”

我用另一只手捂住妈妈的手,用力握了握,对她笑笑:“这很好。四十多岁的你,还能有激情,为自己的生活与梦想奔向远方。我为你高兴,真心的。无论妈妈你到多遥远的地方,都不要为我担心,我会过得很好。”

妈妈紧紧握着我的手,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

在爸爸面前故作坚强,一滴泪也不流的妈妈,现在可以尽情地让那些被强行关在眼眶里的泪水奔流了。

妈妈说,这场婚变让她醒悟,幸福不能完全寄放在一个家里,更不能完全寄托在丈夫身上,自己的人生只能自己把握,自己的人生价值也不能再以为家或为爱情的牺牲来体现。她从43岁开始重新为自己活,不迟。

不迟,我也这么认为。

我和妈妈坐飞机到南邕,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坐高铁到一个叫留的小城市停留一个多小时,再转快巴,先上高速路,再到二级公路,到达一个小镇,又改坐那种没有空调的可以打开车窗的旧班车,坐车的大多数是当地居民,带着鸡、鸭、小猪,还有各种咸菜。然后这辆旧车就载着我们走山路,山路不好走,大部分是泥路,有些路段铺了水泥,但路面也不是很好。我还是第一次走这么奇怪的路。山路像蛇一样盘绕在山上,有很多弯弯,车子又过于老旧了些,发动机发出的喘息声很响,一路上起起伏伏,摇摇晃晃,像个老人一样时不时停一下,从来不晕车的我也吐得一塌糊涂,靠在妈妈肩膀上昏睡。迷迷糊糊中感觉车子时而从一座山的山脚下转来转去,往山顶上爬,到了山顶又慢慢地绕着山的另一边往下走。

后来,车子停下来,让大家下去休息一会儿。

妈妈轻轻拍醒我:“你看看。”

我往车窗外看,月色分外明亮,山峦清晰可见,圆月贴在山道上,星星洒在山冈上、草树中。

我顿时就清醒了,和妈妈下车去看山中夜色。

站在与天接近的山上,甚至以为只要我再站高一点点,伸手就能摸到月亮的脸。

山路边有一条小路,通向不远处的一个山岭,那里聚居有几户人家,应该是个小村庄,这会儿正灯火通明,有人去那里吃饭,有人去那里买水和水果。

司机对大家喊了一声:“半小时后回来上车,迟到的就自己在路上拦车了。山鸡村有吃的,肚子饿的可以去那里买点儿吃的。”

我们带有吃的,坐在山路边喝水,吃面包。

我拧开矿泉水瓶盖,正要喝,猛地看到一个老人站在不远处,在她身边站着一个孩子,看他的装束,像个男孩。他们一声不响地看着我。

谁?认识我吗?

我低头喝了两口水,再看,他们已经走了,慢慢消失在月光下的山路上。

深更半夜的,还有一老一少在路上走?到底是什么人呢?怪怪的。我再追着他们的背影看,他们却突然就不见了。在他们消失的前方,隐约看得出那是一座山,山上有灯光,看上去像一座小城。

“那应该就是鸟麻城了。”妈妈指着那灯火处说。

“没错。”司机把他水杯里的水倒出来洗手,顺便回答我们。

“那么近了,现在还停车?”我觉得一小时左右就可以到达那里。

“眼看着的地方也要走几个小时。”司机说。

三个半小时之后,我们到达鸟麻城。

天色将亮时,我终于躺在客栈的木床上睡了一个踏实的觉。

中午,和妈妈一起在城里走走,找了一个地方吃饭,然后就去我的亲生父亲家。我们是悄悄拜访的,妈妈想让我和他们相认之前先去看看那个家和家里人。

鸟麻有新城区和旧城区。新城区是现代建筑,总共也只有十来栋楼,全县唯一一家星级酒店就在那里,全县唯一一所人民医院也在那里,县电视台、《鸟麻日报》也都在那里。新区街面是铺水泥的,还有绿化,种了草皮,还挂了花篮。那里有百货商场、咖啡屋和西餐厅,还有网吧和电影院。新城是在2000年才开始建起来的,人们叫它新鸟麻。

旧城区的建筑全是古老的木楼,还保留着几千年前古老小城的大体原貌。在当地人眼里,旧城区才是鸟麻城。

爷爷的药楼在鸟麻城脚印街的最尽头处,脚印街是一条老街,药楼也是一栋老楼。妈妈了解到,我爷爷的爷爷以前在这里行医,我们家有好几代人都是土医,也有人叫他们为民间游医。父亲也是医生,在鸟麻人民医院内科任主治医生。

妈妈和我假装成外地游客,是无意之中走到药楼来的。我们参观了爷爷的药楼,药楼里的中草药很多,药柜和药架都是古老的檀木,一进药楼就闻到悠悠药草的香味。然而,来看病抓药的人并不多,我那个将近一百岁的爷爷大部分时间是闲着的。我们进来的时候,有三个带着相机的外地游客正好出去,爷爷在给一个人抓药,只看了我们一眼就忙他的去了。接着,又有一个背着旅行包、带着相机的青年进来,对着挂在横梁上的草药袋,一个劲地拍照,然后又去拍我爷爷。我也用手机给爷爷拍了一张。

从药楼出来,我们又到街上走走看看。

鸟麻是苗族、瑶族、侗族、仫佬族、壮族、毛南族、汉族等多个民族杂居的地方。在街上可以见到穿着本民族服饰的人,也可以见到穿着时尚的年轻人,有些半民族服装半汉服混搭,有些明显是从深山村落里出来的人,还带着浓重的山野气息,有些男人和女人穿着民族服装,手里拿着一只手机,叽叽喳喳地说着方言,同时夹杂一两句普通话。在这里,你能在任何时候都突然遇到各种特色打扮的人,而这恰是鸟麻城的特色。

走在鸟麻城,有一种在原始部落与现代文明城市中来回穿越的幻觉。

在云雾缭绕的坡下,走上来三个人,他们好像从峡谷的云海中踏云飞上来,这种奇幻感来自其中两个身着色彩鲜艳服装的老者。

他们的出现,中断了我的回忆。

左边那个人腰上系着一条很大的黑色皮带,皮带上还扣着一只黑色的旧手机套,一只巨大的手机就装在那里,还突出一截接收信号的天线,那应该是十几年前流行的手机,现在看它像是出土文物。这个文物也成为他们与文明社会相接的特殊符号。

中间那个人先看到我,嘴唇动了一下,另外两个人的目光就集中到我身上。他们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看了我一分钟时间,我对他们微微一笑,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们快步跟上来,走到我前头。

“请问,你是哪里人?”带手机的那个人用不太顺的普通话问我。

“阳城。”我脱口而出。此时,我还不能把自己当成这里人。

他们还是不太相信。

“真的?”带手机的那个人又问。

“当然。我是昨天到这里的,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他们解释。

中间那个长脸、多皱纹的人说了一句方言。

带手机的那个人用普通话跟我说:“你真的不是这里的人吗?”

“再见。”我不想跟他们多说。同时我也觉得他们好奇怪,为什么要问我这些问题。

带手机的这个人再用方言跟另两个人说,他们流露出遗憾的神色。

我赶紧走开,他们没有跟上来。

走了一阵子,止步,抬头,发现前面就是云雾茶庄。昨天一场大雨把我和妈妈留在这里,我们就在这里喝当地的土茶:鸟麻青茶。

本来,昨天我们从爷爷的药楼出来后,想去人民医院假装挂号看病,趁机看一看我父亲的,不承想那场雨一下就下到夜里。

没能见到父亲,不过我已经决定留下来。在看到爷爷的瞬间,我的心就踏实了,可能那就是回家的感觉。

妈妈让我再考虑一下,如果实在不习惯,不想留下来,就带我回阳城。我知道,妈妈在我和亲人相认之前先悄悄陪我去药楼,就是还给我留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可我在来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苏莲娜说得没错,我不能再抓住爸爸妈妈的手不放,让大家都过得累。

我犹豫着要不要再进去喝杯茶。这时候,妈妈来电话,叫我回酒店,爷爷和父亲去接我了。 9HDNOwpxprobO/Z9bCIfuoWOzbhOzUbqe/rsnjgjfK+1ZGwVgscMP1jLgSE3Z4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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