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墓

罗桥、季风、陈修和巴里布当天就离开夜盖，只有我被留下来。

我被三位长者引领到山里去观始祖月巫师的古墓，墓址在一座石山前，墓后贴着一面石壁。不过，我觉得那只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坟墓，一个大泥堆，还长着草，连块墓碑都没有，长者也和却说，这座古墓有三千年历史。

我看不出它是三千年的古墓，按说三千年的古墓应该有那种沉甸甸的历史沧桑感吧，何况这还是巫师的古墓，也该有点儿特别的标志吧。唉，简单得让我失望。

三位长者给古墓行礼，然后引我行礼。行礼只是双手合十，默默地念月巫师的名字。

之后，另两位长者退到古墓几百米之外，只有也和与我留下。也和俯身到坟墓前亲吻一下泥土，再用手捧起一把泥，放进他带来的一个小铜盆里，等泥稀释在水中，含一口喷到石壁上，然后再用手把泥水抹到石壁上。

我紧紧盯着石壁，猜测可能石壁上会出现一些文字之类的东西，然而，我猜错了，石壁上出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扇小石门。

小石门约六十厘米宽，一米高，雕刻得跟石壁的纹路一样，安装技术也高超，夜盖居然有这等能工巧匠。

也和从脖子上摘下一把样子古怪的铜锁匙，造型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鸟。也和用这把怪锁匙把石门开启，他进去了，招手叫我也跟进去。进古墓，既没带手电筒，也没有打火机，里面漆黑一片，多恐怖呀。不过，也和既然要我这样跟进去，我也只好从命。

从小门洞里钻进去，乍一看去，果然黑漆漆一片。

也和叫我闭上眼睛，我按他说的做。大约半分钟之后，他说可以睁开眼睛了。我睁开眼，古墓里面和半分钟前所看到的大不一样，有光，有风，还有水声。

光从哪里来？风从哪里来？水从哪里来？我寻找着。

也和告诉我，光从秘洞来，原来古墓开凿有几个洞，一个朝向日出东方，一个朝向日落西方，一个朝向日居中天；风和水则来自古墓里的一个天然洞穴，洞穴连着一池湖水，水从石山内裂开的一道缝流下来，正好经过洞穴口处的凹地，水积成池，满了溢出，继续流往更深处。

三束光线让古墓内室有梦幻般的光感，从裂缝落下的流水宛如一块柔软的白绸，在轻风中摆动。石壁内的流水声，清爽、悦耳，绝美天音。

古墓的奇妙玄机藏于内！

在古墓的中间，有一个大泥缸，笨重而古旧，在缸盖处压着一片树叶，尘埃存积很厚，看不太清楚树叶上写的文字和绘的图案。也和说这是封妖缸。关于封妖缸的故事，也和不急于说，他引我先拜见历代巫师。

在也和的指引下，我才注意到，在墓壁上有很多彩色壁画，是红、黄、白三种泥土画上去的。画中有人，有动物，有山、花、草、树，还有木楼、云彩。很多掌印穿插在那些画中，掌印大小不同，但都统一用朱红色。

也和说，那些掌印是历代巫师们留下来的。

我也要留下一个掌印。

也和领我到洞穴外面去，用铜盆接了一点儿水，从石壁上取一团朱红色的泥，放在铜盆里拌成泥浆，让我把双手放进去，粘满泥浆，再回到古墓，接在上一位巫师绘出的壁画后面按下我的掌印。

我的位置就永远定在这里。

每双掌印之后跟着的那些画，有些是巫师们在刚刚按了掌印后绘上去的，还有一些是巫师们在临近离世前来这里画的，把对后世巫师的希望、嘱托以及对族人的祝福与祈祷等都绘进了画里。

也和叫我自己去洞穴外的石壁取泥，在墓壁上画点儿什么。

我画什么好呢？

我在绘画方面没有天赋。

既然非得画点儿什么，那我就只好用红泥抹一个太阳，用白泥抹一个月亮，用黄泥抹几堆花丛。就这样了。我不太好意思，怕也和笑我。没料想，他竟然大喜，对着我的画说：“好哇，好哇。日月同辉，鲜花盛开，这是吉祥的启示。在你做巫师的日子里，我们族人的日子会像这样吉祥而美好。”

原来巫师的初画就是一种预言。

如此理解的话，那巫师在临近离世前画的那些壁画，又有什么预示呢？也和不肯透露，他说，只有待到我在临近离世前来这里留下壁画时，才能破解其中的预示。

我觉得我不太可能在临近离世前还来这里留下壁画。以后，我不太可能一直生活在鸟麻，我要上大学，如果有条件，我还想到国外去深造，然后回国工作，至少也会留在我习惯的、喜欢的某个城市里生活。如果我能活到八十多岁，难道我一个老家伙还能坐飞机回南邕，换火车，转班车，在山路上颠簸几个小时到鸟麻，又再翻山越岭来到这里画点儿画？只怕还没到半路，我就给累死了。

“要不，我现在提前把以后要画的壁画先画好吧。我觉得我不太可能到老了，在临死前还跑回来画画。”我跟也和说。

也和摇头：“不行。你现在无论画多少也只能是现在画的，不能为未来画。”

“可是，那时候我真的不可能回来。”我说。

“可不可能，到时候自然知道。”也和说。

他说得也是，现在说再多都没有用，以后的事到时候再说。

也和讲历代巫师们的故事，让我吃惊的是，他们一个个好像都能活很久，最短命的那个巫师居然也活了一百三十一岁，最长命的那个居然是三百一十八岁，他就是始祖月巫师。其他那些巫师大都活了一百七十来岁。这真实吗？太不可思议。我努力想让自己不怀疑这些话，但没办法，我还是要怀疑。人活到一百三十多岁的我信，因为在巴马就有这么高寿的老人，在鸟麻的许多寨子里也有不少百岁老人，可是，人怎么可能活到三百一十八岁呢？就算你是巫师，你生活在远古的那个具有神奇色彩的古代部落，那也不可能。

也和说册上有记载，我说册上的记录也可以有假，夜盖人为了让他们信奉的巫师更神奇，可以给他加岁，甚至还可以把他描述成一个法力无边的神。也和不多解释，他说，等到我和始祖月巫师见面时，或许可以解开心中的疑惑。

我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也和这么冷幽默，我能和始祖月巫师见面吗？几千年前就去世了的人，难道他的灵魂还在？除非我能穿越回远古时代与他见面。

也和回避这个问题，他引我到月巫师的壁画前，依据月巫师留在墙上的壁画，告诉我关于月巫师的传说。

三千多年前，阳王部落受到怪兽袭击，怪兽喷火烧山寨的木楼，喷水淹农田的庄稼，吃珍贵的耕牛、驮货的马，还吃人。部落的阳王带领整个部落的青壮年去与怪兽搏斗，怪兽太凶猛，部落的人死伤惨重。后来，他们遇到了月巫师。月巫师愿为阳王除怪兽。月巫师变成怪兽的样子，靠近怪兽，把它降服，送给阳王当坐骑。从此，阳王便敬月巫师为部落的巫师，权力只在他之下。有月巫师帮助，阳王的能力越来越大，把以前被别的部落夺去的猎场陆续重新收回，并且还夺得不少其他部落的猎场。后来，阳王过世，阳王的大儿子继承王位。那时幽灵王成为整个部落最大的敌人。月巫师奉命捕捉幽灵王。当时，也有众多部落的巫师要捕捉幽灵王。最终，月巫师把幽灵王捉住。这是月巫师最辉煌的战绩。

月巫师用了很多画面讲述他跟幽灵王战斗的故事。月巫师用白泥描绘幽灵王，画中的幽灵王是一团形状模糊怪异的白雾，看上去有点儿恐怖。

月巫师把幽灵王装在缸里，用咒语封住。壁画中的那只封妖缸和古墓中放着的这只封妖缸很像。

“幽灵王就装在这只缸里吗？”我问也和。

“是的。”也和说。

走到封妖缸前，细细观看。这只缸乍看上去像是铜缸，细看之下才发觉不是，是一口做工粗糙的泥缸。

“这种缸能装得住那么凶恶的妖怪？”我用手摸了摸这只缸。

“小心，别碰掉封妖符。”也和提醒我，同时告诉我，能装住妖怪是因为有封妖符的威力，而不在于装妖的缸是什么材质。

在我的观念中，符都是黄表纸、黄绸布或红纸、红布。一片树叶做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片树叶就在这里把一个妖孽关了三千年？我不敢相信，太神话了！

树叶可能在这里存放三千年吗？用树叶来画符的那个巫师都活不了三千年，后面那么多代巫师也陆续一个个死了，肉体早已在泥土深处化解，化为肥料，培育了不少山花草木，而这片树叶居然还不朽掉。这可信吗？它在这里存放几年，我信，要说三千年，骗谁呢！

也和让我独自留下来，接受巫师的启示。也就是说，月巫师或其他任何一代巫师都有可能要和我这个新的巫师传人会会面。

这是传说中的见鬼？

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魂，但想到要自己待在这个古墓里等巫师的鬼魂，还真有些害怕。虽然说我是他们的传人，可是，他们对于我来说，是陌生人。我们太陌生了，从没见过，他们的灵魂可是从很久远的过去游来看我的。

我到门口去叫也和进来陪我一起，他摆手，他说他要是在，巫师们就不会找来。我说我就是害怕他们真的来找我，才要他陪着，多一个人也好说话呀，我又不认识他们，见面说些什么好呢？也和听我这样说，就笑了，他说不一定是巫师的灵魂出现跟我谈话，而是我会感觉到一些奇妙的东西，然后获得某种神奇的能量，能感知一些东西，突然有了巫术。

会有这种神奇的事情发生？

我又回里面去待着，回想以前看过的一些魔幻电影或小说的情节，想想就忍不住笑自己傻，那些事怎么可能发生呢？

我在古墓里转转，又看看壁画，然后再到洞穴外看看那湖水，还有石山夹缝里的流水，感叹自然的鬼斧神工，居然造出这么奇妙的山洞来。

我想，接下去会不会有某些幻觉出现呢？比如看到鸟在光线上面飞翔，飞着飞着就飞成了蝴蝶，流水流着流着就变成花瓣飘落，还有音乐响起……

我设想的奇景并没有出现。

要不，就是壁画上的某些人物复活，或者我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进壁画中去，穿越到几千年或几百年前，和其中的某位巫师相遇。我试着用手摸一下壁画，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可能有巫师给我什么启示。我再一次这样想。

转来转去，我又转回封妖缸旁。盯着这口缸看，实在怀疑里面是不是真的装着一个妖怪，这片树叶就能锁住一个让很多部落的巫师一起围攻的妖怪？

我又再一次想，就算三千年前这里面真的装着一个妖怪，那，现在它还在吗？捉他的月巫师都死了，就连月巫师后来的弟子也一个个死了，幽灵王也应该死在缸里了吧。或者早就化了，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巫师没了，妖怪也没了，那就尘归尘，土归土，让三千年前的恩怨也化解了吧，还留这个缸在这里做什么？还要那道树叶符锁什么？

“妖怪，你叫幽灵王吗？”我敲敲缸，跟里面的妖怪打招呼。

没有任何回答。

真有妖怪吗？我盯着缸，想这个问题。同时也等巫师给我传递某些启示。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如果等不到什么事发生，不如我就搞点儿事发生，我想看看到底是不是有妖怪，如果有妖怪，那么我就相信有夜盖人信奉的月巫师。

我要把压在缸盖上的那片树叶符揭去，放妖怪。

忍不住啰唆几句：“幽灵王，如果真的有你在这里面，那我现在把你放出去。你都被关了三千年，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错事，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也该反省好了，出来重新做一个好妖吧。要知道，这三千年，缸外的世界已经变了，不再像你以前熟悉的时代。你以前的朋友也好，仇家也好，统统都不在人世了。所以，你呢，一切重新开始。”

伸手去摘符，刚碰到树叶，它就在指尖碎了，一片看上去还好好的树叶，瞬间就碎成粉末，轻轻落到地上。

我看看缸里面，有东西，伸手进去摸了一下，拿出一朵白色的小干花，闻一下，有清香。

我哑然失笑。这就是夜盖人传说的幽灵王？

把花放回缸里，盖好缸盖。树叶符已经粉身碎骨了，下次有机会再带片树叶来压回去。反正妖怪也是假的嘛。

无聊！我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赶紧溜。

其实直到离开，巫师也没有出现，也没接收到任何神秘的信号，但我为了能快点儿离开，假装给也和一些模糊的暗示。

“天机不可泄露。”也和不打听巫师给予我什么启示的事。

回到夜盖，人们看我的目光和原先不一样了，充满敬意。从今以后，我是他们的守护神。 8CYjLktYW7jhcptY/xozpBJy3ic22DFf8Mgw6haefKqfKAQEvKyM9WFAEDZqKW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