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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数 课外班

《夜空》 宣磊 黄佳鹏 (上海市第一聋哑学校)

妈妈指着大门上那几个字念道:春光小区。我们家就在这里。

妈妈告诉我,这套房子我们可以住一辈子,因为这是爸爸单位的房子,只要爸爸不离开这个公司,我们就可以一直住在这套房子里。爸爸当然不会离开公司,现在还为职工提供住房的公司,全中国都没几家了,这样的公司谁都不想离开。

春光小区很大,里面有很多一模一样的房子,还有个很大的足球场。走过春光小区,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农田,跟姥姥家的田不一样,这里种的东西我都不认识。

他们告诉我,要进城,得坐公司的大巴车到地铁站,到了地铁站,进城就方便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春光小区里面有小学,但妈妈对它不感兴趣,她说这里的小学跟农村小学差不多,她让我在小区外面的长桥实验学校上学,有点远,还好学校有校车,我可以乘校车上学。

小雨,你知道吗?长桥实验学校一年的学费,足够姥姥家那边一个孩子从小学读到高中毕业,妈妈竭尽全力了,妈妈给你选择这样的起点,是不想让你长大了跟妈妈一样,活得这么艰难,这么没有安全感,妈妈希望小雨有跟妈妈不一样的人生。

她把自己说得感动起来,眼圈红红地望着我。

我直接插班进了长桥实验小学二年级。上学不到一个星期,我就出了好几次丑,我真怀疑我的同学们已经读过一个二年级了,他们几乎不用老师教,就能读出那些课文,做出那些题目,还认识好多英文,我却总是教不会,好不容易教会了,写作业的时候又忘了。老师开始跟妈妈谈话,我听到她们不断重复两个词:零基础,课外班。

你们这种情况太少见了,现在真的没有零基础就上学的孩子,也没有不上课外班的孩子,没办法,教学大纲摆在那里,进度要求摆在那里,我不可能让别人都停下来等她。

老师,给我们一点时间,我马上带她去上课外班,去补习,我很快就能让她赶上来,她不笨的,我保证她能赶上来。

妈妈在地图上找了好久,打了好多电话,确定了好几条线路。她说从现在起,我们每个周末都要进城,先坐公司的大巴去地铁站,然后去至少三个地方补习,她发誓要把我的成绩搞上来,让老师再也不要找她谈那些关于我成绩的话。

虽然每天都很忙碌,但也新鲜,我觉得跟妈妈进城的确是一件大好事,不然我会以为生活就是像在姥姥家那样,不是瞪着眼睛看天,就是在地上找蚂蚁玩。现在我每天都在学习新东西,每天都有各种考试,以及根据考卷上的分数换来的食物。妈妈的规矩是,九十八分以上可以吃我最喜欢的比萨,九十五到九十八分可以吃汉堡,九十到九十五分只能吃水饺,九十分以下就只能吃最便宜的酱油面条。为了吃到我喜欢的食物,我每个小时都在像短跑比赛那样拼命。

但很快,我就吃腻了比萨和汉堡,即使我的成绩在九十五分以上,我仍然高兴不起来,妈妈觉察到了。有一天,虽然我只考了九十二分,妈妈还是给我叫了一只小比萨。当铁板比萨的味道由远而近向我飘来时,我喉头一哽,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也厌倦了坐地铁,厌倦了在人堆里穿来穿去,那些因为太挤而跟我靠得很近的人,他们的眼神太不友好了,一个叔叔竟然平白无故地瞪了我一眼,我又没惹他。还有一个大姐姐见我在车身晃动时无助地扑向她,竟飞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包,她大概以为我是小偷呢。另外,补习班的老师也不像开始那么重视我了,这些老师都喜欢用画星星来奖励回答问题的同学,答对问题越多,得到的星星就越多。我的星星从来不是最多的那一个,而且还有越来越少的趋势,偏偏妈妈一进教室,首先就要瞄一眼白板上的星星。为什么你的星星总是那么少?妈妈每次都这么问,然后不假思索地自己给出答案:你肯定是上课时不认真听讲,走神了。

又到了周末,我想起地铁里那些面无表情的人,补习班周围那些不好吃的午餐和晚餐,还有白板上我名字旁边少得可怜的星星,突然烦得不行。我对妈妈说,我觉得头晕,肚子也疼。妈妈有点为难:那怎么办?我们请假,然后去医院?我一听,赶紧强打精神。比起医院来,我宁可去上课。

还好,我在学校的成绩总算在慢慢提高。

但是新的苦恼又来了。有一次,班级在一个骑马场搞活动,到了目的地,大人和孩子分成两拨玩。妈妈在我肩头推了一下:痛痛快快玩去吧!我说:你也去好好玩吧。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不会玩得很好,来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她跟那些家长之间隐隐约约隔着点什么,那些人似乎彼此都很熟,互相开玩笑,说俏皮话,她总是插不进去,偶尔插进一句,响应的人却很少,她脸上明显有些尷尬。那天我们玩得天昏地暗,每个人都骑在马上跑了好几趟,每个人都跟在马后面跑了好几趟,一直玩到中午,有人发了召集令,大人小孩一窝蜂地拥过去。我没有看见妈妈,有个家长问我:你就是小雨?很多目光飞矛一般嗖地朝我扎过来。我说是的,那些飞矛又若无其事地飞向别处。

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妈妈从聚集地的一侧匆匆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一束采来的小花。

一个同学说:她为什么把花摘了呀?

同学的妈妈说:我们可不要把花摘下来哦,让它开在枝头多美呀。

妈妈没有听见这些议论,春风满面地跑过来,把花塞到我手里。

我发誓我没有听到脚步声,但不知怎么回事,我们突然置身于一个小小的包围圈里,那些人整整齐齐地站在离我们两步开外的地方,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和妈妈。

还好妈妈的注意力只在我身上,只在花身上,没有觉察到这个悄悄形成的包围圈,更没有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吃过饭,我们稍稍玩了一会儿,就上车回家了,我们换了座位,来的时候我们坐在大巴车前段,现在我们坐在尾部。不是我们主动换的,当我们上车的时候,很多座位都还空着,但都被人占了,只剩下最后这两个座位了。妈妈有些发怔,正好我也困了,就靠着她睡着了。

从那时起,妈妈的情绪就很低落,而且一直低落着。

后来我听见了她跟爸爸的对话。

这条路可能走不下去了,我们上错了车,我们跟人家不是一路人,人家都是相当相当有实力的人,都是奔国外去的,人家根本不打算参加国内的高考,有的连中考都不会参加,小学毕业后就直接去国外。我们哪能那样打算?那得要多少钱?

这事我也知道,只是我忘了向妈妈汇报,班上经常有人说,我过几年要去美国,我过几年要去英国。我不知道美国英国在哪里,有多远,所以也没多想。有一次他们还问我:小雨,你将来要去哪个国家?我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旁边一个人替我说了:小雨啊,争取去北京吧,她连北京都还没去过呢。我说,北京很好啊,北京是首都呢。他们哄地笑开了,我便知道,去北京可能不如去美国英国这些地方好。

听了妈妈的抱怨,爸爸很着急的样子:刚开始为什么不了解清楚?

又没人跟我讲,我哪里知道。那些人都好势利,我怀疑他们事先调查过同学家长,觉得我们家不咋的,就欺穷,小看人,大概是这样吧,我也说不清,反正我知道他们都喜欢搞小圈子……排外,总之,我不喜欢跟那些人在一起。话又说回来,我在他们面前,的确有那么一点点……自卑的感觉。

这很正常啊,说起来你只是个农村人。

但我早就跟农村没关系了呀,我们在大城市有工作,有房子,你又是大公司的职员,我还以为你的底气会传给我一些呢。

没有吗?仔细想想,你真的没有觉得比以前更有底气吗?

妈妈玩着自己的发梢,不再说什么。

若真的不喜欢他们,以后可以不参加他们的活动,但那个上错车走错路的问题,得想想清楚,学费也不便宜,咱们不能白花这个钱。

你真的不想把小雨送到国外去?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呢。

就算我现在就去设想,去画蓝图,有用吗?生活中一点点波动就能改变人的命运,这还不包括大环境的变化。我连明年的事都不愿去想。

当然要想,目标不同,路线就会不一样。你想不想把她送出去?

我不能确定我会有这个实力,留学很贵的,我真的不确定我会有这个实力。

那怎么办?给她转学?转到普通学校去?

我没说一定不能走这条路,我只是说,我不确定。

不确定是什么鬼意思?你到底怎么想的?

妈妈一提高声音,爸爸就看着她不吭声了,我能看出来,不吭声不代表他改变了主意,他只是更加不确定了。

妈妈起身去干家务,她放茶杯,茶杯在桌上打着旋子跳舞,她拿出切菜的砧板,“嘭”的一声,让菜刀立在砧板上,她切菜的声音比平时大,菜叶像花一样飞飞扬扬洒落在她脚边。

后来,妈妈自己消了气,她摸了下我的脑袋说:不管什么学校,成绩要好,不说数一数二,至少要在前十名,最好在前五名。

也许是补习见效了,一次小考中,我得了一百分,妈妈高兴地抱着我亲:我就说我们小雨一定能行的。

看到了希望,妈妈对补习更热衷了,她说,反正要进城,不如我们再多报一两个班,把这两天时间全都填满。

于是我的周末就变成了赶场似的补课大接力,其中有两节课挨得很紧,只有二十分钟,我们必须在二十分钟里坐三站公共汽车,偏偏这车总是在我们下课前刚刚开走,我们常常要在站台上等十分钟左右。妈妈连这十分钟也不肯放过,她不停地问我刚才的课上得怎么样,得了几次表扬,得了几颗星,没得到的是哪几颗星。

有时我会低下头去,假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这是我慢慢总结出来的对付她的办法,那就是,她尽管问,我则假装没听见。

课间的就餐,我也发明了对付妈妈的办法。

小雨,中午想吃什么?

你安排。

……

好吃吗?

我本来是想吃比萨的。

你明明是说:你安排。

我又没说我会喜欢你的安排。

咦?……

我总得找个办法发泄一下,因为我不能说我不喜欢上那些课,我要是说出来,后果肯定不堪设想。上次,我只是说,我对数学课好像没什么兴趣,她就把我关进卧室里,足足讲了二十分钟。

你现在不好好学习,就考不上好初中,考不上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不进好高中,肯定考不上好大学,不上好大学,将来就找不到好工作,没有好工作,就没有机会碰到好丈夫,就会像妈妈这样,像姥姥那样,一辈子辛辛苦苦,还过不上好日子。

你是说爸爸不是好丈夫吗?

爸爸当然是好丈夫,但那是妈妈运气好,这样的好运气可不是人人都能遇上的。跟妈妈一样的女人,现在还在工厂做苦工,住集体宿舍,跟孩子分居两地,没几个女人有我这样的好运气。你妈妈是个奇迹,你身上肯定不会发生这种奇迹,所以你只有好好读书,靠自己。

为什么我就不会有你这种好运气?

妈妈看了我一会儿说:是这样的,你越努力,做得越好,碰到好运气的概率就越高,所以你现在要打好基础,万丈高楼平地起,你见过不打地基就盖楼的工地吗?你现在就是打地基的时候,现在不打牢,将来肯定要垮下来,那时垮下来的就不仅仅是成绩了,还有心态,你的心态肯定要受影响,心态一坏,干什么都不行。你懂我的意思吧,现在失败一次,相当于往你的地基里塞了一块破砖头,破砖头塞多了肯定要坏事,对不对?破砖头怎么承载得起高楼大厦呢?

有时我想,妈妈其实就是姥姥的复制品,她们都爱说话,都说起来就没完,都让人家听了无话可说。我知道她们为什么都是瘦巴巴的了,肯定是说话太多的原因。

爸爸妈妈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认为中学阶段就出国留学对我们家来说的确不现实。他们决定把这个目标延后几年,爸爸说:自费出国算什么!有本事给我考个带奖学金的回来。妈妈说:小雨,你就给他考一个回来瞧瞧!

他们很快给我找了所新学校,让我从一个通道转到了另一个通道,这个通道的前方没有留学,只有升学。

爸爸说:幸亏发现得早,拨乱反正还来得及。

妈妈说:得了吧,不就是降低生活水准吗?

转学这事,爸爸的态度的确起了很大作用,妈妈一再追问他,小雨到底要不要出国留学,他除了那句不能确定之外,又多了一个新的说法:

这取决于你对生活的信心。如果你有足够的信心,那么你就让她站在这条跑道上。

你是说我?仅仅只是我?而不是我们?

爸爸不吱声。

明白了。妈妈说:在这个家,我是我,你是你,我们呢,就是我跟小雨。

妈妈陷入沉思,她那顶着棕色长发的脑袋微微前倾,秀气的鼻梁在秀发的环绕下,越发显得白皙挺拔。妈妈有些角度真的很漂亮,但不是有信心的漂亮,有信心的人,很少让头发披散在脸上,他们多半会让整张脸都露出来,让每一个毛孔都去呼吸空气。

我以为妈妈会发脾气的,但她仅仅只是沉思了一会儿,就转身去做家务了。我猜她并不敢真的跟爸爸闹翻,至于理由嘛,我说不太清楚,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的新学校是和风双语实验小学,这个学校以学生特别善考出名,外语是他们的长项,而且学费不贵,比长桥几乎便宜一半。

新校服是爸爸给我领回来的,妈妈不屑地捻了捻:一看就不是纯棉的!

爸爸说:已经很不错了吧?你看看我们小区的小学,分文学费不收,连写字的本子都不用自己买,据说功课抓得也很紧。

妈妈说:培养小孩的前提并不是一味地节约成本,一切要从效果出发。

哪里都看不到效果,没有谁是在小学成才的。

没有小学哪来的中学?

你不记得了吗?进了中学才发现小学那些东西根本没必要学得那么好,差不多就行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这里一个劲地给她上发条,你却在那里跟我反着来,看戏不怕台高是吧?到底不是你亲生的是吧?

你这是什么话?我要怎么做你才满意?我不要自己的孩子,我挣的钱都交给你……我看你是没见过有些后爸,不是打就是骂,我碰过她一指头没有?说过一句重话没有?

你是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但你有十分力,只愿使出七分、五分,这种态度就是不对。

去你妈的!我只差把自己砸碎熬成汤给你们喝了,你还不满意,我只能告诉你……

门关上了,他们不想当着我的面吵架。

其实我稍微有点想念姥姥,虽然她有很多缺点,经常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搡我打我,夺下我的饭碗罚我不许吃饭,但她无法走进我的内心,顶多只能在我的心门口闹腾一阵。这两个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的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动摇到我,我感觉我就像一只纸船,而他们就是盆里的水。

不知道这一夜他们是如何争执又如何达成一致的,第二天早餐桌上,妈妈告诉我,不要受转学影响,不管在哪里,都要安心上课,都要考出好分数,其他的一切,她自会替我安排好。

爸爸没有吃早餐,他边穿衣服边往外走,理由是:我来不及吃了。

我注意到,妈妈的手抖了一下。也许他们的意见并未完全达成一致。这让我感到不安。

和风双语比长桥远,如果说去长桥的校车跟进城的大巴差不多远的话,和风双语还要多出四站地铁的距离。也就是说,我去和风双语,必须乘坐两种交通工具,一种是从住地到地铁站的大巴,一种是地铁。

这意味着我要比平时起得早。妈妈说没什么,我们可以适当地早点儿睡,习惯就好了。

周末的课程当然还要继续上。

有一天,妈妈向爸爸抱怨:时间都耗在路上了,早送晚接,周末更是全天。

你乐意呀。

我不乐意,我是在苦撑。

没过多久,我听到妈妈在说换房的事情。

不可能。爸爸说,那么贵的租金,我是吃不消的,除非你有本事。

我也没说一定要这样,只是个想法嘛,万一有人要跟我们换呢?

谁脑子进水了要从城区换到这种乡下地方来?

那可不一定,世上奇奇怪怪的事情多啦,我只问你,万一有人愿意跟我们换,你愿意承担这个租金差价吗?比单纯租房可便宜多了。

我等着看你的万一。

爸爸还真的等到了。那几天妈妈欢天喜地,对自己的敢想敢为沾沾自喜,爸爸有点无可奈何,还有点讪讪的:那家人不是穷疯了就是脑子出毛病了,放着好好的城区不住,跑到这片农田当中来。

那家人在城区的房子很小,外观有点破旧,里面收拾得还算整齐。我们带着自己的日用品搬进来,他们带着日用品搬出去,每月向我们收取少量租金。妈妈说,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最节省的办法,再没有哪种办法能让我们只付这么点租金就搬到城里来住了。

说实话,我喜欢住到城里来,因为我不喜欢每天都坐那么长时间的车,一上车我就晕晕乎乎地想睡觉,一觉醒来不免失魂落魄,以这种状态冲进教室,最多只能兴奋十分钟,过后就变得更加疲倦,还不能告诉妈妈,她要是知道我是以这种状态学习的,早就跳起来了。

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住进城里的优势,尽享周围的教育资源,妈妈重新调整了我的课外学习班。除了周末两天要上五种课外班,周二和周四傍晚还要去学书法和画画。妈妈说:这不是学习,是玩儿,我是为你好,学会了这些东西,将来你才不会是个无趣的人,才会有充实的人生。

难道我长大了还要每天写书法、每天画画?为什么我从没见过爸爸妈妈写书法、画画呢?不,我不会说出来,妈妈也没想听我的回音,她跟我说话的时候,不是在整理我的书包,就是在干她的家务。总之,她喜欢一边干活一边说话,如果她肯停下来,望着我的眼睛说话,我也许会给她一个回应的。也许她并不需要我的回应吧。

时间不允许我玩,我的身体自有办法,上学放学路上,我的身体总有一股无法遏制的向前奔跑的冲动,当然,我并不敢跑得太远。往往是这样,我一路狂奔到路口,紧急刹车,向后转,奔向妈妈,她交代过,不管在哪里,我都不能离开她的视线。她的视线到底有多远,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得到,每跑到一个路口,她黏在我背上的视线就快要扯断了,我必须收住脚步。这样算下来,凡是我跟妈妈一起走过的路,我所走的路程都是她的三倍。

虽然很累,头发和衣服里面都能流出水来,但我喜欢。我喜欢听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喜欢风在耳边呼啸时,脑子里没有计算没有课文没有生字没有乐谱没有笔锋没有色彩没有线条没有英文没有单数复数,什么都没有,要是路能再长一点就好了,路口再少一些就好了,我就能一直不停地奔跑下去。

我最最喜欢的是周末晚上在大街上奔跑,课外班全部上完,路灯已经亮起,我的影子巨人一般铺在地上,我感到自己变成了童话中的公主,修长的身体,细得几乎不存在的腰身,我想追上地上的我,可我一跑,她准能跑得比我更快,我猛地停下,她也屏住呼吸立在那里。我试过很多次,没有一次能抓住自己的影子。

妈妈在后面拼命喊小雨,其实她喊第一声我就听到了,但我假装没听到,当她不再喊时,我反而停了下来。我最怕她突如其来的沉默,那意味着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果然!

一上课你就喊累,这会儿倒不累了,我看你就是懒,一心只想玩的大懒虫!

我闭上嘴巴,把气收住,让它往肚子里喘。上课的时候我的确很累,但这会儿,出了地铁口(虽然搬进了城里,我们还是要每天坐地铁,老鼠般在地下穿行很远很远,再从洞口往外爬),凉风一吹,我真的不累了,但我不想过多解释,反正她也不需要我的解释。

安静地走了一会儿,妈妈开始自言自语:瞧瞧我们过的什么日子,清早出门,夜晚才归,真的是披星戴月啊。她身上挂着我白天用过的四个书包,外加她自己的小包,看上去像棵圣诞树。她停住脚步,耸了下肩膀,圣诞树发出一阵杂乱的响声。

她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说,我想吃你烧的菜。

这是真话,我已经一整天没吃她烧的饭了。早上,我吃了一个包子、一个煮鸡蛋,喝了一杯牛奶。上午,上了半天英语课后,我们一起去吃了永和的卤肉饭,一点钟我上思维训练课,三点钟我上书法课,五点钟不到,我们去萨利文吃了罗勒面和一个小比萨,六点钟又去上了这一天的最后一堂课:跆拳道。妈妈说社会这么乱,女孩子得有一套防身本领,而且练跆拳道可以预防青春期发胖,还说上了一天课,正好用跆拳道来放松一下。她居然说跆拳道是放松!光是十二圈绕场加速跑,就能把人累死,可惜每次我感觉真的快要死掉时,又不知不觉活了过来。既然活了过来,还得练踢腿,踢得不高,踢出去了不能弹簧一样收回来,或是踢的过程中转身不漂亮,都要罚踢。妈妈就在场外看着,所以我得小心,最好不要做被罚最多的那一个。我所有的课,妈妈都在场外候着,玩苹果平板电脑,玩手机,跟别的家长聊天,多么舒服的人生,我真希望我能早点儿当妈妈,早点儿过上妈妈这样的生活。

和风双语的学生个个都很厉害,每次考试,居然都在九十分以上,一百分的一大排。转过来后的第一次单元小考,我考了九十二分,妈妈说,没关系,我们刚转学,有个适应期。第二次,我考了九十三分,妈妈说,好,稳住了,该加油了。第三次,我考了九十一分,放学时,我看到老师很严肃地跟妈妈说着什么。回家路上,我照旧往前狂奔而去,妈妈一声大吼,喊停了我。

你还好意思跑?你看看你的卷子,粗心大意,连题目都看错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看漏了,还是不会做?

其实我根本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但我看看她的表情,不给个回答过不了关,就说:看漏了。

为什么会看漏?为什么?题目都不看,你答什么题?你能不带书包就上学吗?你能不拿筷子就吃饭吗?她大声吼着,路边的行人个个朝我们看。

跑跑跑,就知道跑,整天像野马一样,从现在起,你别想再跑,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给我走路。

最倒霉的日子来了,期中考试,语文九十二分,数学九十一分,还没放学,妈妈就从家校通上得知了我的成绩。家和学校之间有个网,我在学校里做了什么,不用我汇报,家里一清二楚。所以妈妈在校门口接到我时,脸上板得像块铁,只有向我挥起来的手是肉的颜色、人的颜色。

到处陪你上课,那么多钱,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精力,都白费了,我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妈妈牵着我的手边数落边飞快地走,我深深地低着头,恨不得自己没长这个脑袋。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只考了这么点分,当我拿到卷子时,我心里想了一下早上妈妈的再三叮咛:把题目看清楚,遇到不会做的题,不要慌,静下心来把题目读三遍,思路自然就出来了。我一路做下去,好像没碰到不会做的题,自然也没有读过三遍题目。

我以为我就算没有一百分,也会有九十九分,但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错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感觉会骗我。

一路上我都没吭声,一个失败者没有权利说话,即使我正口渴,很想喝水也不能说,任何话都不能说,除了低着头听训。进了门,妈妈暂时搁下做晚饭,打开书包找出我的卷子,一张一张地分析。

你看,你作业里就做过这道题,作业都没错,为什么考试时反倒错了,嗯?

我看着地板。我不记得我做过类似的题,而且我突然明白我错在哪里了。

上过奥数的人,居然连这种题都不会做,这在奥数那边根本就不算题目,你脑子进水了吗?还是你故意跟自己过不去?

都不是,我脑子好好的,我也不知道跟自己过不去是什么意思。我在心里说。

妈妈越分析越生气,最后唰一下将卷子扔到地上。

她去做晚饭,在厨房里弄出很大的响声。

我开始订正试卷,这是今天的家庭作业内容之一。

有一阵子,厨房里没有声音了,悄悄探头一看,妈妈抱着两臂,气鼓鼓地盯着正在冒热气的锅,吓得我赶紧缩了回来。

这个晚上肯定报废了,也许还有明天晚上、后天晚上,直到妈妈消了气为止,直到下一次比这次考得好为止。即便那样可能也不行,有一次,我也是没考好,接下来的一次,我考了九十八分,她听了很高兴,但马上又问:有没有一百分的?有几个?九十九分的有几个?她越往下问,脸色越难看,我的情绪也跟着低落下来,那感觉,就像我不是考了九十八分,而是考了八十九分。

作业都做好了,晚饭也吃了,妈妈过来跟我谈心。

小雨,你知道一百块钱可以买多少东西吗?可以买十斤最好的大米,你知道你的一节奥数课多少钱吗?两百块钱。也就是说,你上一次奥数课,我们家可以买二十斤大米,差不多够我们三个人吃一个月。

我眼前晃过一大堆雪白的大米。

妈妈又说,你知道你的英语课多少钱一学期吗?一万八!你的作文课多少钱?八千。跆拳道便宜一点,四千。还有好多其他的课。小雨,妈妈不是心疼钱,妈妈是觉得,我们不能白花这么多钱,我们得让这些钱增值,你学到了知识,学到了本领,我们的钱就增值了,否则,我们的钱就等于被小偷偷了。

我想算一下我究竟花去了家里多少钱,这些钱到底增值了没有,但我一下子算不清,超过一百的数字,我要打草稿列竖式才行。

反正我明白妈妈的意思,什么都要学好,要考出高分,要受到老师表扬,否则我们就亏了。

我以为谈心结束,这一天就该画句号了。错!妈妈拿出一本习题集。

你考砸了,我得惩罚你一下,我收集了几道跟错题类似的题,你要用最短的时间做完它。

什么也不用说了,乖乖去做,不然没完。

尽管我提醒自己小心翼翼,这天晚上还是出了个不该出的错。

一个人怎么能在考砸当天,做妈妈额外布置的题目时还打瞌睡呢?这不是大逆不道吗?但我的确脑袋往前一蹿,差点磕在桌子上,妈妈就坐在我旁边,说时迟那时快,我的头还没有完全复位,头上就挨了一巴掌。妈妈跺着脚哭了起来:你怎么能这样?你真是气死我啦!

我顿时睡意全消,从头到脚抖擞得像一只骄傲的公鸡,同时也为刚才的行为后悔不已。 +j1zrY1ahAkWi+vDcsxi8sgyDtjPPktNb482IAxJWs2kvuFf1YDxG7+mD172X0c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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