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重新成为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慵懒而漫长的下午，空气中弥散着木兰花的味道。

那时候我刚辗转来到一家书店里，栖身在一格书架上，与其他书籍一样，等待着买家。因为无所事事，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哈欠。

书店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怎么回事呢？刚才明明还阳光普照的，难道就要下雨了吗？我好奇地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是他挡住了光线，在他的身影里，我闻到了一股悲伤的气息。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走进书店，而恰好又走到我的身边，他迟疑了片刻，便拿起了我。

“那么，你好！”我小小声跟他打了声招呼。

他似乎听见了，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不过，他很快就判定为幻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我才清楚地看到，他有着一张悲伤的面孔。

我猜得没错，那是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父亲，他二十五岁的儿子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后来他跟我说，那天下午，他正处在人生的最低谷，四处游走，漫无目的，失魂落魄，甚至考虑要不要陪儿子一起去了。走到这家书店门口时，不知怎么回事，他停了下来，等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本童话书前面。于是，他就顺手拿起了我，完全无意识地翻开了书页。

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我书里的那些图画。那些图画，他后来说，让他想起了儿子小时候的涂鸦。他儿子小时候就喜欢乱涂乱画，为此他还生了不少气。可是，现在看着这些画，那些随意的、笨拙的线条和造型，那出乎意料却又恰到好处的着色，明明是信手拈来，却特别有味道，跟他研究过的古代岩画竟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人类的童年和历史的童年是有相似之处的。

他还回忆起他儿子小时候趴在客厅的地板上画画的情景，他涂呀画呀，那么专注，仿佛沉浸在一个巨大的世界里。他曾经很好奇，想知道那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但当他看到儿子在洁白的墙上留下他的涂鸦时，他勃然大怒，把儿子痛打了一顿，打得他哇哇大哭。

“哎呀，我为什么要打他呀！”我听见他咬着牙齿地说，“该打的是我自己啊！”他不知道，他的眼泪已经顺着面颊流下来了。

不过，他没有单纯地沉浸在回忆当中，因为他还发现，那些图画还有一种启发的味道，启发他忘掉骄傲，以一颗温柔、谦卑的心看待一切。果然，我看着他的脸渐渐变得温柔、谦卑，忘记了悲伤，回复到一种平静的状态。后来他还跟我说，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自己和小伙伴们在田野里撒完野后，一起站在田埂上，齐刷刷地脱下裤子，看谁尿得更远；要不就一起趴在田埂上，等待水蛇出洞。

他同样不知道，他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干脆坐在书店的地板上，盘着腿，把我放在膝盖上，埋下头静静地阅读。

他说想起了自己以前为儿子读书的情景，其实我书里有很多故事他都读过，不过，那是为他儿子读的。

现在，他要为自己读一读。

他发现了跟过去完全不同的感受，以前根本没有留意的地方，原来是有这么深刻的意味！以前一下就跳过去的地方，原来是这么有趣的！他仿佛为自己打开了一扇门，走进了一个新鲜的、奇异的世界里面去。

这时候，他还没有发现，实际上他已经重新成为了一个孩子。他的呼吸畅顺，胸膛起伏有度。他看明白了丑小鸭的故事，他发现了小狐狸的秘密，他体会到故事对舒比格先生的重要性，那就是他的生命。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夜幕已经降临，书店里的灯已悄然点亮。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已一点一点地过去，夜已经深了。

当书店的店员一脸歉意地告诉他，他们准备打烊了，他一脸的惊讶。

于是，他把书夹在腋下，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收银台，付了应付的价钱。

这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内心的伤痛已经痊愈，甚至感到儿子已经活在他身边了。

他走出书店门口，昂起头，轻轻松松地迎面走去，他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新的，这些东西成为他的一部分。 3Er+UbyMbdmbVi2gpa4byX5p1m9foO6bm32hd5igI6eROOJQ2aE23CIQpQ3t1a6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