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看不见的国家

看不见的国家，顾名思义，人们根本看不见它，但它确实是存在的。它究竟属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人们争论不已。关于它的资料也极少，能够确定的是，它四处漂浮，神出鬼没。

它有一些不固定的入口，可能在一个电话亭里，也可能在一个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里，也可能在一只鸟儿的叫声里。这些入口是随机产生的，转眼间又会关上。

我和我的主人，一个陶罐匠，就是从一只鸟儿的叫声里，无意中闯入了那个看不见的国家。

那一天早晨，我的主人陶罐匠带着我，推着一辆陶罐车赶路，他要推到镇上的市集把陶罐卖掉，然后再买回其他物品，例如鸡鸭，但在路上的时候，突然听到头上传来一阵悦耳的鸟鸣，便驻足听了一会儿，我到现在还记得那鸟儿是这样叫的：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然后，我们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再定睛看时，发现自己已站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人来人往，那里的人当然都是陌生人。人们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停下来买些东西，或者和朋友打声招呼，看来彼此是相熟的。

陶罐匠倒是没有慌张，他说：“哪里不是卖呢，我在这里也可以卖我的陶罐啊。”

于是他在街上找了一个空位置，便把他的陶罐在地上铺开了，吆喝起来：“瓶瓶罐罐，价钱合算！”

不一会儿，一位穿着黄衫子的大娘就挎着一个篮子在我们的摊位上蹲了下来，跟我们笑了一下，说：“来了？”

陶罐匠有些愕然，随即爽朗地笑着说：“嗯，来了！”

黄衫子大娘挑了一个双耳鱼纹陶罐，问：“这个多少钱？”

陶罐匠说：“五块钱。”

黄衫子大娘皱了一下眉头，说：“太便宜了，八块，这是它应得的价钱。”然后她付给陶罐匠八块钱，开开心心地走了。

陶罐匠惊讶不已，小声地跟我说：“不会是闯入鬼城了吧？”他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连忙低下头，看看那些钱是不是树叶或者纸钱。噢，不是，是我们那里通用的钱币，陶罐匠这才松了一口气。

又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我们的摊位上蹲下来，看样子是搞艺术的。他捧起陶罐认真地看了起来，最后他挑了一个宽口绳纹陶罐，问：“这个多少钱？”

陶罐匠说：“五块钱。”

小伙子皱了一下眉头，说：“这个陶罐造型古朴，做工精细，有战国时期的风格，应该值十五块钱。”

然后，他付给陶罐匠十五块钱，满意地走了。

不到半天时间，陶罐匠的一车陶罐就卖光了，赚的钱是平时的好几倍呢，而且是我们那里通用的钱币。

陶罐匠有些奇怪，但是他说：“这有什么不好呢？”于是，他很开心地笑了，把板车寄存在一个修车匠的店铺里，便带着我去逛街了。

我们这才发现，街上的建筑物都是奇奇怪怪的，有的像一个冰激凌，有的像一只馒头，有的像一根番薯，有的像一根茄子，也有的像一只猪……造型奇特有趣，颜色也是五彩斑斓。后来我们在跟那个国家的国王聊天时才知道，这些建筑都是由孩子们设计的。

难怪这么有趣了，只有孩子才有如此神来之笔。

我们经过一座像一只茶壶的房子，招牌上写着“励志奶茶”，陶罐匠摸了摸钱袋，说：“正好可以慰劳一下自己。”

然后走进去，坐了下来，打开菜单才发现，这里的奶茶都是由各种励志的话做成的，例如“：在小事上一丝不苟的人，才有资格做大事”“胜利者，往往就是比别人多坚持一分钟的人”“当你对自己诚实的时候，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欺骗得了你”，等等。

陶罐匠给自己点了一杯“真正的领袖人物要超脱，要神秘，有个人魅力，有时则要沉默寡言”奶茶，然后又给我点了一杯“人生就像旅行，不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沿途的风景和看风景的人”奶茶。

我看陶罐匠一口气把奶茶喝光了，然后闭上眼睛，细细地回味，果然，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神秘的气息，大概就是领袖人物身上的那种神秘与超脱吧。我是不喜欢吃喝的，但我也微微尝了一口，入口微苦，过了一会儿，一种只有在旅行中才会有的心旷神怡从心田开始升起，然后弥散到全身。剩下的奶茶由陶罐匠喝光了。

大概是喝了励志奶茶的结果，我们都精神抖擞，喜气洋洋。

陶罐匠问：“老板，多少钱？”

老板说：“一杯两块。”

陶罐匠皱了一下眉头，说：“如此励志好喝的奶茶怎么可以这么便宜呢！一杯四块，两杯八块！”

老板笑呵呵地接过钱，然后把我们恭送出门口。

下一个引起我们好奇的是照相馆，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听说过这玩意儿，因为要到好几百年后照相机才在我们那里发明出来。毫无疑问，这是一间奇特的照相馆，房子的造型就像一只猪。照相师傅让我们在一架大大的黑箱机器前坐一下，然后他把头探进黑箱捣鼓了好一会儿，又走进一间暗室里。大概十五分钟后他出来了，只见他拿着一张纸，纸上画着一个小男孩，手上拿着一本书。仔细看一下，那小男孩有点像陶罐匠小时候的样子，而那本书，应该就是我吧。

陶罐匠开开心心地接过画像，看了又看，那神情应该是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陶罐匠问：“多少钱？”

照相师傅说：“五块钱。”

只见陶罐匠皱了一下眉头，说：“太便宜了，十块钱，这是它应得的价钱。”

照相师傅笑了笑，便接了过去，客客气气地把我们恭送到门口。

陶罐匠把画像夹到我的书页里面，又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就这样，来到了一所游乐场前面，陶罐匠毫不犹豫就走进去了。

游乐场的项目非常多，有巨大的摩天轮，坐上去便可以摘天上的云朵吃；还有碰碰车，只要碰撞一下，那些车就会发出笑声，就像被人胳肢到了腋窝一般；还有射箭比赛，只要射中靶心，靶心就会开出一朵花。

陶罐匠最感兴趣的游乐项目是“挑战地心引力”，其实就是用力向上跳。它要求人不借助任何工具，跳上几个高台，分别有两米、四米、六米、十米和一百米。一个牌子上写着游戏的玩法，说跳的秘诀是专注，专注是挑战地心引力的最佳武器。专注程度越高，你就会跳得越高。

有好些人正在玩这个游戏，他们轻轻松松就跳上了两米的高台，还有几个跳上了四米的高台，也有两个跳上了六米的高台，博得人们一阵阵喝彩。有一个正在试跳十米的高台，之前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但他毫不气馁。至于那个一百米的高台，据说已经有好几年没人能跳上去了。

陶罐匠决定去试一试，就把我放下。

只见他凝神而立，四肢放松，突然用力跃起，果然就跳上了两米的高台。

陶罐匠很高兴，兴冲冲地走下来，他决定要挑战四米的高台。他盘膝坐了一会儿，等心情平静下来后，依旧凝神而立，四肢放松，突然发力。陶罐匠后来说，他感到他的腿就像装了一根弹簧，“嗖”的一声，就稳稳当当地站在四米的高台上了。

人们为他鼓掌，但当听说他是第一次玩这个游戏时，掌声就更响亮了。

陶罐匠决定绕过六米高台，直接挑战十米高台。这时候，人们已经围过来，看他如何表演。

陶罐匠还是盘膝而坐，呼吸缓慢，闭目沉思，如此这般，大概十分钟后他重新站起来，仰天长啸，拔地而起，人们说他就像一只大鸟一样从地上飞向十米高台。

更加热烈的掌声响起了，这可是今天第一个跃上十米高台的人哦。

陶罐匠缓缓地从十米高台上走下来，当他落回到地上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挑战百米高台。我抬头看了一下，那百米高台就像一个巴掌那么大，我为他捏了一把汗。

一时间，人群中鸦雀无声。人们纷纷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会影响这位传奇的跳高人。

人们以为他还会盘膝而坐，但是他没有。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团半干的泥巴，然后蹲在地上搓揉起来。陶罐匠曾经跟我说过，他之所以做陶罐，是因为他小时候喜欢玩泥巴。

当泥巴被搓得柔软后，陶罐匠就开始把那泥巴捏成一个鸭子形的陶罐。他全神贯注，旁若无人，仿佛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人们也似乎进入到某种安静当中，那时候，即使一根针掉在地上，也是清晰可闻的。

大概半个小时，鸭子陶罐捏成了，整个造型显得十分憨厚、可爱。陶罐匠又掏出一把刻刀，在陶罐上雕刻出鸭子的羽翎，栩栩如生。

等这一切都完成后，陶罐匠把鸭子陶罐和刻刀都在地上摆放好，然后搓干净手上的泥巴，又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他没有站起来，而是直接蹲在地上，向上一跃。

怎么说呢，人们没有听到“嗖”的一声，只是看到一只青蛙从地上跃起，直插云天，过了一会儿，就看到陶罐匠在百米高台上向我们招手。

人们根本忘记了鼓掌。

等陶罐匠慢吞吞地从百米高台上走下来的时候，地上已有一位王宫侍卫在恭候，他说：“国王想请先生到王宫一聚。”

陶罐匠静静地把地上的鸭子陶罐、刻刀，还有我收拾好，然后问游乐场老板：“多少钱？”

游乐场老板显然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用钱。”

陶罐匠皱了一下眉头，说：“不用钱？不！一百块，这是它应得的价钱。”

付了钱后，陶罐匠就跟着王宫侍卫出发去王宫了。大概一分钟后，我们才听到身后响起热烈的欢呼。

说是王宫，其实是一只巨大的竖起来的白色蜗牛壳，我猜是汉白玉做成的。蜗牛壳上开了一些窗户和阳台，种了一些花草，虽不华美，但十分有趣味。我们跟在王宫侍卫后面，沿着旋转楼梯往上走，陶罐匠悄悄伸手摸了一下墙壁，小声地跟我说：“是真的蜗牛壳哦。”

蜗牛壳顶上其实是一个小花园，种着一些紫罗兰、益母草、满天星和向日葵。在花草当中摆放着一张藤椅，国王就坐在那里等我们。这个国王跟我之前见过的那个哲学家国王不同，显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头发胡须全白了，却一点儿都不显老，一副邻家老爷爷的模样。

国王见到我们，也不行礼问候什么的，他笑眯眯地说：“想象力啊，就是克服地心力的最好武器。”

大概是喝了那杯“真正的领袖人物要超脱，要神秘，有个人魅力，有时则要沉默寡言”奶茶的缘故，陶罐匠一点儿也不紧张，他微笑着说：“在高度的专注中，人的想象力会达到最深的程度。”

然后，他把那只鸭子陶罐献给国王，问：“请问我们身处哪个伟大的国度？”

国王把玩着那只憨厚的鸭子陶罐，笑呵呵地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包括那只鸭子陶罐，听了都很愕然。但陶罐匠不动声色，他懂得了该沉默的时候就要沉默。

国王继续说：“有人说这是梦境，也有人说这是幻想，也有人说这是天国。我觉得嘛，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确实在这里，你说对吗？”

陶罐匠依旧沉默不语，他双手抱胸，沉思着国王的话语，我觉得他身上越发有一种神秘的气息了。

后来，陶罐匠终于开口了，问：“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国王耸耸肩膀，说：“不知道啊。最近十年，你是第八个到访我们国家的客人，并且是第三个能跃上百米高台的人。”

陶罐匠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但转瞬即逝，他沉静地说：“贵国的国土有多宽广？”

国王还在欣赏那只鸭子陶罐，他说：“不知道啊，可能无穷无尽吧，我只知道此刻很美。来吧，请一起来欣赏一下这个可能很大又可能很小，但毫无疑问是十分美好的国度吧，它起码跟这只鸭子一样美好。”

于是，我们和这位总是“不知道”的国王一同站在蜗牛壳的顶上，欣赏这个不知道有多大的国家。除了一会儿觉得它很大，一会儿又觉得它很小外，其实它跟我们的国家没什么两样，都是一样的云朵，一样的村庄，一样的行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所有的一切，真的很美很美。

陶罐匠依然双手抱胸，他身上神秘的气息越加浓厚了。

我已经记不清楚我们是怎样和国王分别的，可能是他把我们送到王宫的门口，也可能我们在蜗牛壳顶上就分手了。反正我们又来到了街上，街上人来人往，他们跟我们那里的人没什么区别，不过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气息。我们随意地逛着，看着，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神奇、美好。

陶罐匠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翻开我的书页，从中取出那张他小时候的画像，仔细端详起来，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微笑。

突然人们响起了一阵惊呼，随后我们听见身后响起一阵急剧的牛蹄声，回过头一看，是一头牛冲过来了。陶罐匠连忙气沉丹田，伸出那只原来拿着画像的手，一下子就抓住了牛角。

接着，我们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再定睛看时，发现自己回到了我们国家那条前往市集的路上，而陶罐匠的右手正抓住一头大水牛的一只角。是的，就这样，我们因为一只鸟儿的叫声闯入了一个神奇的国家，然后又从一只牛角里出来了。

陶罐匠倒是波澜不惊，他检查了一下身边的物品，发现牛角在他的右手中，而我在他的左手中，大板车就在他的旁边，不过是空的。他又把身上的钱币拿出来看一下，是我们这里通用的钱币，数目跟他平时上市集卖陶罐所得差不多。他找不到那张画像，大概是在伸手握住牛角的时候掉了。

后来他跟一个读书人说起这件事情。那读书人分析了好久，认为那只是一个梦境。他认为事情是这样的：陶罐匠大清早赶着陶罐车去赶集，在路上的确听到了鸟儿的叫声，不过听完后又继续出发，在市集上按照平时的价格，卖光了陶罐，在回来的时候他坐在那棵听到鸟叫的大树下歇息，读一读我书中的故事，结果睡着了，然后被一头牛吵醒了，于是他伸出手握住牛角。那读书人提出一个证据，就是现在无论陶罐匠怎么专注，怎么努力，都无法跳上两米高的屋顶。

陶罐匠不同意他的看法，他认为那是确实发生过的一件事情，我们因为一只鸟儿的叫声进入那个看不见的国家，经过一番游历，又从一只牛角那里出来。至于他身上的钱币为什么会跟他平时上市集卖陶罐所得的差不多，原因很简单，是因为他付给游乐场老板、照相馆老板和奶茶店老板应得的价钱。他意味深长地说：“这样的事情若非亲身经历，旁人是很难体会的。”

我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我想：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国王说得很清楚，那个神奇的国度可能是梦境，可能是幻想，也可能是天国，重要的是它真的很美，这就足够了。

我想，如果米先生来到这个神奇的国度，他会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希望有一天那个神秘的入口能出现在那座图书馆里，而米先生又正好摸进去了，或许，他会发现那个看不见的国家与他脑海中的国家是不一样的。在米先生的国度里，智慧是带来光明的唯一途径，而在见过很多人和事之后，我发现，拥有智慧的人是太少了；而在那个看不见的国家里，在那个老国王的管治下（我实在很喜欢那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在爱和宽容中，所有的事物都是独特的、自由的、高贵的，因此也是幸福的。

后来我想，其实那个看不见的国家，已经跟我道出了我存在的意义，但我懵懵懂懂，无法领会。那些年里，我随波逐流，热爱我所遇到的一切人和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内心蕴藏着多大的力量，这要等很多年之后，才被一个人，一个父亲，也是一个海盗唤醒。 ChUaK0Qv7YKjYklXW1wQdUvzh5Oe/vcxymIBY26qpVqjLwRKyGdLuy8BzqgTb2F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