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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米先生的世界
为了妥善保管我，画画的年轻人真是煞费了苦心。
他把我锁在箱子里，外头加三把锁；但他怕这样反而会引起窃贼的注意，只好又把我从箱子里拿出来，像一件寻常物品一样，随手放在桌面上；但他觉得这样又太过冒险，便把我放在他的枕头底下，他说窃贼总不可能搬开他的头来抢吧；可是他又不可能整天都躺在床上啊，便把我藏在怀里，随身带着；但他又怕在路上遇到强盗，走路的时候总会东张西望，提心吊胆；所以，他宁愿不外出，天天在家里守着我。
我为此感到很惭愧，一个人如果总是放不下心，那他还有什么乐趣可言？而我何德何能，竟要他为我付出这么多？
不过，当他把我捧在手上，沉浸在美好的故事中，紧锁的眉头松开，脸上露出静美的微笑，嘴里发出清脆的笑声，就像山间的溪水，我的愧疚才有所减弱——我相信他是幸福的。
经过了好几个月的反复思量，有一天，年轻人决定去见国王，他想请国王把我收藏在国家图书馆里，奉为国家的根基。
国王在他的宫殿里接见了我们，他有饱满的额头和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让人敬爱，但又有所畏惧。
在听完年轻人诉说我的故事之后，国王哈哈大笑，说：“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不过，在回答你们的诉求前，我想先请你们参观一下我的图书馆。”
然后，王宫总管奉旨带着我们，骑马向沙漠飞驰而去。我们还未抵达，就已看到在沙漠中有一块绿洲，绿洲上耸起一座宏伟的城堡，正是国家图书馆。这座图书馆已有上千年历史，经过历代国王的苦心经营，早已声名远播，前来造访的读书人络绎不绝，甚至国王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放下所有政务，来到这里闭关学习。
王宫总管给我们打了一个比喻，他说，如果世界是个荒漠，那么图书馆就是荒漠中的绿洲。
这句话让我们肃然起敬，沉思了很久。
然而，图书馆的大门却出乎我们的意料，它非常矮小，要人弯下身子才能通过。总管解释说，这个门叫作“谦卑门”，意思是让所有来客，哪怕是国王，都要低下高傲的头颅，虚心倾听历代经典的教诲。
进了门，却宽阔了起来，那圆形的拱顶饱满得就像智慧本身。四周的墙壁有几个窗口和镜子，光线从窗口射进来，照在镜子上，然后又折射到另一个镜子上，然后又折射到下一个镜子上，如此这般，整个图书馆内光线充足。总管说，这是智者运用几何原理的结果。
迎面是一个长廊，长廊的两边即是书架，每个书架旁边都有一个半身雕像，显然就是这些书的作者。我们听到一阵阵窃窃私语，是书籍和它们的作者讨论宇宙的起源、星相学、人类应该如何生活等问题。
总管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那是盲人米先生的办公室，总管说，接下来将由米先生带我们游历图书馆。
在路上的时候，我们就听说了米先生的故事。米先生是智慧的追寻者，他从少年时期便开始与人辩论什么是智慧，很多人败在他手下，而他，当然也败在很多人的手下。他一路风餐露宿，寻师访友，最后来到了这个位于沙漠中的图书馆，请求仁慈的国王准许他在这里博览群书，寻找智慧。国王同意了。在经过十年没日没夜的苦读后，米先生发现，全世界的智慧都集中在这里，他不需要到别处寻找了。于是，他向国王提出请求，希望能在这里做一名终身的图书馆管理员。国王也答应了他的请求。所以，有人在深夜里听到过米先生高声朗诵斯宾诺莎《伦理学》或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片段。由于用眼过度，在做图书馆管理员的二十年后，米先生的视网膜脱落，成了一个盲人。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继续留在图书馆里工作，因为他甚至比眼睛明亮的人更清楚哪本书摆放在哪一格书架上。
我们刚刚看到米先生的时候，他正在闭着眼睛，似乎在沉思某个问题，当然，也可能是在打瞌睡。
米先生是一个奇怪的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示意我们跟着他走。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上楼下楼、拐弯转角的时候如履平地，看来，他熟悉图书馆如同熟悉自己的身体。此外，除了一些必要的解说，他几乎就是一个沉默的人，有一种“无声胜有声”的感觉。
米先生带着我们游走在百科辞书、地图册、星相学、植物学、动物学、物理学、地理学、美术、音乐、文学之间，真是卷帙浩繁，让人目不暇接，一不小心就会陷入迷路的境地。我注意到，当中有很多关于神话、寓言、传奇、志怪、小说方面的典籍，心想：不知它们是不是图书制作大师口中所说的“故事之书”呢？而当中我觉得最亲近的，莫过于诗歌，它们有泪汪汪的双眼，泪水的后面却是孩子般的微笑。
我还注意到，年轻人的神色凝重。我想，当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些古老的手稿、画册时，内心一定思潮起伏。而我，看着我们书国如此多的弟兄姐妹，想必也像一只呆头鸭，只会傻乎乎地向它们点头致意。很多年后，当我遇到一本叫作“石头记”的书时，我还会想起这一幕，可以说，此刻的我们就像刘姥姥逛大观园，年轻人是刘姥姥，而我就是那个流着鼻涕的板儿。
在参观的过程中，我们都明白了，国王其实已经回答了年轻人的诉求，跟他众多的书籍相比，我算得上什么呢。
最后，米先生带着我们来到了城堡的最高处，那里居住着许多制作精良、封面描有金线的书籍，以及一些闭目沉思、神情肃穆的雕像。这时候，米先生开口了，并且滔滔不绝，他说：“客人，正如你们所看到的，这里住着的是书中的王者，由人类中那些最伟大的心智写出来的，它们被称为‘王书’，是世界的根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它们的基础之上。”
我和年轻人吃了一惊，马上凝神注视。我发现那些被称为“王书”的书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作“哲学”，当中有《会饮》《理想国》《形而上学》《伦理学》《逻辑学》《数学原理》等，而那些雕像则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赫拉克利特、毕达哥拉斯……此刻他们正在闭目沉思，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到来。
米先生接着说：“世界之大，无穷无尽；世界之美，绚丽夺目；世界之奇，妙不可言；但世界之恶，如临深渊。世界像风云一样变幻莫测，但伟大的智者凭借着几何学、逻辑学，把世界拉回到数学的精确和宁静，让一切井然有序，让一切清晰可见。只有把世界交给它们，我们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看见他的脸上闪耀着光彩，我便有了一种感觉：米先生虽然失明，但在他的脑海里有一个清晰明亮的世界。所以，相对于那些王书，这位米先生更能引起我的兴趣。
但年轻人不甘心，他向米先生述说了那个“书国的故事”，并把我推荐给他。
米先生听完了，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沉思了片刻，他说：“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童话童话，即是孩童的话语，天真烂漫，无邪有趣。但孩童柔弱的肩膀能扛起整个世界吗？我们把世界交给孩童，是不是太过儿戏？或者说，我们是不是在虐待孩童？”
其实当时我没有听见米先生的话，是后来年轻人告诉我的。当时我看着窗外飘过的浮云，有一只鸟儿在上面停了一下，而我突然鼓起勇气，问：“米先生，能否描述一下您脑海中的那个世界？”
米先生又惊讶了一下，他没料到我竟然会知道他脑海中的那个世界，但他随即微微一笑，也不啰唆，坦然地为我们描述起那个存在于他脑海里的美妙世界。
有一个世界，是真正的世界，因为它是由神所创造出来的。
在那里，只有一个人、一朵花、一粒石子、一条河流、一尾鱼、一座山、一只猫、一棵树、一张床、一盏灯……尽管只有一个，却完美无瑕。
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那个世界的倒影，就像太阳投射在地上的影子。
在那里，一朵花是伟大的，永远绽放，永远芬芳，永远美丽，因为它是被神创造出来的唯一的一朵花。
我们这里的花，只是对它的模仿。有的花模仿它美丽的外表，有的花模仿它芬芳的气味，但它们都只得到刹那间的荣光，因为模仿不了它的永恒。
在那里，人永远是快乐的，没有悲伤，因为没有悲伤的理由。
在我们这里，因为花朵的凋谢，引起了多少惆怅和感伤，人们悲叹时间的流逝、容颜的易老，从而写出多少文学作品。因此可以说，写作是一种对岁月的眷恋。
只有少数智者写出来的作品，才是对那个世界的回忆。因为只有少数智者，才能在思想的深处偶尔看见那个世界，这是神赐予的礼物。
在那里，石头是沉默的，却是睿智的，因为当中充满了思想，洋溢着光彩。
而在我们这里，石头同样是沉默的，却是愚蠢的，其中只是一片漆黑。
在那里，石头只有一块，不多不少不大不小不胖不瘦不重不轻不圆不方不尖不钝不新不旧不高不低不黑不白不喜不忧不急不慢不前不后不左不右不贫不富不热不冷不香不臭不饿不饱不死不活不是虚空也不是实体不是好看也不是不好看，它是一块真正的石头。只要它一开口，比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聪明——可惜它从来不开口。
而在我们这里，石头是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仿佛是那里的石头的调皮儿子。
在那里，即使盲人也可以看见，更何况，那里根本没有盲人。
在我们这里，盲人就是盲人，没有什么悬念，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就像一块石头。
在那里，床是完美无瑕的，人只要一躺下去，就能沉入甜蜜的睡眠。
而在我们这里，床却是不确定的，有时候它是一张床，有时候它却是一个坟墓，人躺下去，可能就起不来了。
在那里，人是不可能失眠的。
而在我们这里，失眠是家常便饭。失眠的人在夜里睁开眼睛，看见的只是黑暗。而一个盲人，无论他睁不睁眼，他看见的都只是黑暗。
在那里，太阳是温和的，让人温暖而不燥热。
而在我们这里，太阳是任性的。如果没有树木带来令人愉快的阴凉，这个世界就会成为一个沙漠。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沙漠，只有图书馆是一片绿洲。
在那里，只有一本书，但记录了世间天地万物所有一切。
在我们这里，即使所有的书加在一起能绕地球一圈，也不过是那一本书的一个小小的注脚。
在那里，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死亡。
而在我们这里，什么都有，看似丰富，实则单调，甚至让人恐惧。
那个世界在哪里？
它不在哪里，它不在任何地方，它不占一点儿空间。
但它的确存在，只有我们智者能偶尔看见它。
听了这个故事，我陷入了沉思，我觉得米先生的世界跟我的世界有些相似，但又很不一样，至于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我当时并不知晓，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米先生的世界是属于智者的，而智者总是很少很少的；而我是属于孩子的，而孩子是很多很多的。
我问：“我们怎样才能抵达那个世界呢？”
米先生说：“我们永远无法抵达，只能无限接近。”
我又问：“如何才能接近呢？”
米先生说：“让哲学家成为我们的国王，或者让我们的国王成为哲学家。”
于是，我想起了那个有着饱满的额头和智慧的眼睛的国王，想象他在图书馆里埋头苦读的样子。我祝福他，无论他能否把我们带到那个遥远的世界，他都会获得我的尊敬。
在米先生讲述他脑海里的那个世界时，年轻人一直焦躁不安，他没能把米先生的话听进去，我知道，他的心思一直在我的身上，他为无法说服国王把我奉为国家的根基而烦恼。
我根本没想过要做什么根基，但我不能让我的朋友陷于痛苦之中。于是，我提出最后一个问题：“米先生能给我什么建议呢？”
米先生笑了一下，为我，或者说我们，讲了一个小故事。
他说：“很久很久以前，古希腊有一位哲学家，有一天晚上走在旷野上，抬头看着星空，只见满天星斗，然后他预言第二天会下雨。果然，第二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可是，就在他预言第二天下雨的时候，他失足掉下了一个大坑，摔得半死。你能告诉我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一个人既要看着天上的星斗，也要看着他脚下的土地。”
米先生微笑着，不再言语。
我看着米先生那失去光彩的眼睛，我相信他既能看见天上的星斗，又能看得见脚下的土地。
在离开图书馆时，米先生塞给了年轻人一张纸，纸上写着下面这些话：
不要吃豆子；
东西落下了，不要捡起来；
不要去碰白公鸡；
不要吃整个的面包；
不要掐花环；
不要坐在斗上；
不要在大路上行走；
房里不许有燕子；
不要在光亮的旁边照镜子；
当你脱下睡衣的时候，要把它卷起，把身上的印迹抚平。
当时我们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意思呢？想要问个明白，米先生却已转身走回他那间小小的办公室了。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修行办法。
那么，好吧，智慧的哲学家也是很有趣的。
不过，出了图书馆，年轻人就把那张纸丢在了地上，他对这个没兴趣。所以一阵风吹来，就把那张纸卷到天上，带到遥远的地方去送给另一个有兴趣的人。
我们没有跟着总管回王宫，因为我们已经明白了国王的意思，于是，年轻人又把我带回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