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了《黄丝结笔记》的秘密,着实让我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
事实证明,这是一本记录黄丝结行踪的神秘笔记,上面每一个故事都那么隽永深邃,耐人寻味,令我无法遏制强烈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一切关于黄丝结的事,了解他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说不定有一天我的故事也会成为上面最真实的一页。
“夕非,发什么愣呢?”黄丝结忽然站在我的身后。
“啊?”我连忙按住裙兜,“没,没……”
“我要出门,能为我准备一下吗?”黄丝结说。
“好的,先生!可……现在不是晚上吗?”我有些惊讶。
“不碍事,我有一个重要的约定,每年都在午夜时分。”他边说边穿上外套。
待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时,我立刻打开了裙兜里的那本《黄丝结笔记》。
黄帝历 四七〇九年 三月十四 清明
标题:“海马回”
我奔走在经天路大街上,焦急地寻觅着一个人。
传说,在这条没有尽头的大街深处,住着一位神秘的魔法术士,他可以解决一切无法解决的难题,可是他究竟在哪儿呢?
没人告诉我。
“请问,你认识黄丝结吗?”
“你认识一个叫黄丝结的魔法术士吗?”
我沿着街边,不断询问路人,几近疯癫。
“请问……”当我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抓住一个男子,再次追问同样的问题时,几乎都要失去发问的勇气。
他伸出有力的胳膊一把抓住了我,说:“姑娘,这样满大街找人是不合适的,跟我走吧!”
“不,我哪儿也不去,只想找到黄丝结……”我低下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如果你听话,我就带你去找那个人,好吗?”他用轻柔的语调说道。
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穿过漫长无际的街角,穿过迂回蜿蜒的巷道,转角处赫然出现了一间小巧的球形咖啡屋。我发誓,刚才我经过这儿的时候,这里根本没有这样一家咖啡屋!
他领我走到门前。
“听着,我和这里的主人每年都会打同样一个赌——你愿陪我进去拜访一下吗?”
我脚不沾地地跟着他走进去。
店里冷清极了,几百年没人光顾一般。大厅光线暗淡,十来张深色透明的咖啡桌井然排列,镜子一般折射着莫名的光亮,每张桌子上都搁着一盏小小的、落了灰的烛台。
男子把我带到那张唯一点着蜡烛的桌前坐下,火苗是蓝色的,有生命般地在黑暗的空间里跳跃。落座的一瞬间,一个奇怪的侏儒出现在我们身边。
这个侏儒走到我的面前,说:“好漂亮的小姐,”他从圆乎乎的耳朵上取下铅笔,在本子上唰唰地描画着,“你是黄丝结向我推荐的第128位客人。迄今为止,和他打赌我从没赢过!这该死的家伙是不是在耍我啊?”
黄丝结?他就是黄丝结吗?我看了看身边这个深灰色眼睛的男子。
他嘴角浮现出孩子般狡黠的笑容,“别生气嘛,海马回!你不至于为这点小事……”
“废话!”侏儒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语,“我根本犯不着生气!只要我赢一次,你就得在我的店里一直刷盘子,直到你死的那一天!”
“对不起,”我被两人奇妙的对话吸引住了,“请问,你是这家咖啡店的主人吗?”
“没错儿!老板、服务生、收账、跑堂、洗盘子的统统是我!一年到头忙个不停。兴许店里的规矩得改了——人类不得进入!”他愤愤地说。
“你不能这样做,海马回,许多人需要你的帮助。”黄丝结对侏儒说,“这女子心爱的人因病去世了,就在去年的冬天。三个月过去了,无边的痛苦让她神形俱伤,她神志不清地跑到大街上吵吵嚷嚷,还乱喊我的名字……”
我惊异地看看黄丝结——我的事他全都知道?
“是吗?”海马回啧了啧嘴,“可怜的人儿!好吧,如果你发誓不再来这儿,你的饮料钱我只收一半。”他踮着婴儿般的小脚,把一张小小的餐单递到我手上。
“为什么发誓不再来这儿呢?”我问。
侏儒把头撇向一边,很不情愿地说:“我和黄丝结打赌,凡是来过这里的人类,不会再一次找到这里。如果我输了,这家伙在我这儿所有的账单全免!”
我看看黄丝结,他的笑意更加深邃地说:“挑一杯你喜欢的吧,我请客。”
“香草拿铁。”我看了看餐单,低低地说。
香草拿铁咖啡是我丈夫生前最喜欢的。以前,我每天都会冲上一杯,在馨香和温暖中等待他的归来,但现在,他再也回不来了……
侏儒把餐单收回来:“没问题,小姐。”他把短短的小手伸到明亮的烛光里。一只精巧的瓷杯出现在他的手上,他小心翼翼地护着杯子,放到我的面前。
我吃惊地看着杯子,这是我曾经丢弃的那一只!我分明记得自从丈夫去世以后,我将这个冲咖啡的瓷杯永远地埋在了院子的最深处,怎么会……
侏儒用那双狭小的藏青色眼睛望着我说道:“我的可人儿,对于人类来说,忘却的方式是拥有而不是隐藏。因为不管你把伤心的记忆藏在哪儿,都会被我找着。对于伤心事儿,最好的方法是淡忘,但是淡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这时间对于人类的寿命来说太短暂了!我的饮料能缩短这个时间。喝下这杯咖啡吧,你会将伤心的源头忘得一干二净。从那以后,你将不再为这件事而感到悲伤。”
听了这番话,我的心情不知是喜还是悲,没等侏儒说完,我已经泪眼婆娑,我舍不得忘掉。
“没什么可犹豫的,没有伤心和痛苦不是会活得更好吗?”
我看着眼前的杯子,又看看黄丝结,迟疑地说:“我……真的会忘记吗?忘得一点儿也不剩?”
魔法术士用他那深灰色的、摄人心魄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为什么不试试呢?”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任凭我如何冥想也没有下文。我抬起头,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打个哈欠,感觉到了困意。
不知睡了多久,蒙眬中,我似乎又一次看到了玩偶之家门前那明媚的霓虹灯光,温柔的宛如流水般划过明净的玻璃橱窗。是爸爸,他细心地勾勒着我的眉毛、眼睛,最后是鼻梁……额前的汗珠晶莹剔透,嘴角的笑意欣慰而释然。
“好极了。”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略略卷曲的头发,将那条美丽的蕾丝宝石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夕非,”他说,“你的名字叫‘夕非’,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
“爸爸,爸爸……”我禁不住伸出手,抚摸他布满沧桑的脸庞。
他抓住我的胳膊,在我的额角轻吻了一下,将我放在橱窗里最显眼的地方。
“再见,夕非,再见……”
“不,爸爸,别离开我!”
我奋力扑向他,一团红橙色的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吞没,我的耳边传来雷鸣般的炸响,一双闪银色的眼睛撕裂暗夜显露出来,闪电般狰狞可怖!
“夕非,夕非……”
我使劲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见黄丝结站在我的面前。
“怎么了?”
“先生,如果能将死去的亲人忘却,心中的难过会少一些吗?”我伤心地说。
“你说呢?”他扶住我的肩,“如果让你永远忘掉你的爸爸,你愿意吗?”
“不!”我叫起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爸爸!如果我选择忘记,我就真的永远失去他了!”
“我和你想的一样。”他轻轻地说。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
我打开院子外面银白色的栅栏门,忽然看见远处有一个女子缓缓朝这里走来。她白皙的脸庞因过度消瘦而颧骨隆起,眼圈哭得红红的,看上去非常憔悴。
“请问,你认识一个叫黄丝结的魔法术士吗?听说他就住在这条大街的深处,我想找到他,我必须找到他……”她语无伦次地说道。
“我就是黄丝结。”没等我回答,黄丝结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您就是传说中的魔法术士吗?”她欣喜地看着他,“先生,我想找一个人,可我记不清这个人是谁了,你能帮我吗?我……”
没等她道出原委,黄丝结就拉住了她的手,说:“姑娘,现在你得自己帮自己了,可别让我输了赌注!”
他拉着她,飞奔起来。
我忽然间觉得这女子的气息似曾相识,啊,难不成……
黄帝历 四七〇九年 三月十四 清明
标题:“海马回”(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患上了严重的失忆症。我日日夜夜想念一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我坐卧不宁,神情恍惚。
听人说,在经天路大街的尽头,有个叫黄丝结的魔法术士,他能帮人解决一切无法解决的难题。清早,我沿着这条大街一直走下去,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来到一排银白色的栅栏前。
当我第一次出现在这位魔法术士的面前,他却像是早就认识我一样。
“姑娘,现在你得自己帮自己了,可别让我输了赌注!”没等我开口,他就拉住我,在大街上飞奔起来。
“怎么回事?”我边跑边问。
“凭你的记忆去找到‘那个地方’吧,你只有一次机会。”
“什么地方?”
“海马回的咖啡屋啊。”他说,“要快,没时间了。”
“海马回的咖啡屋?”我大叫起来,“你说什么,我根本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地方!”
“记得的,一定得想起来,否则就永远也想不起来了。”黄丝结看着我怅惘的眼睛,努力而温柔地握着我的手。
在这种似曾相识的温暖中,我的记忆开始复苏。我拉着魔法术士在纵横交错的街网中穿行,仿佛有股力量支持着我——那是属于我的、最重要的东西。我穿越迷雾,转过街角,视野逐渐清晰起来,当那个球形的咖啡屋陡然出现时,我几乎莫名其妙地哭了。
推开虚掩的门,我们赶到了那张点蜡烛的座位前——桌上的那支蜡烛几乎要燃尽了。小小的侏儒正无比兴奋地守在桌边,见我们来立刻黑起了脸说:“哦,不,我不欢迎你们!”
“别这样,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黄丝结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发上,我看见他的额角渗出了汗珠。
“那不关我的事。”矮胖的侏儒把小脑袋扭向一边不理不睬。
“好吧,只要你忍心……”他把气喘吁吁、眼泪汪汪的我推到海马回跟前。
侏儒用白胖的小手碰了一下我苍白冰冷的脸,“噢,”他尖声叫道,“真凉!”
他低下头,小胡子翕动了一下,手中立刻出现了一个比他的身子大好几倍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大杯橙汁。
“你们赢了,”他对我说,“喝下这个吧——你不会再因‘失去’而伤心了,因为在我这儿存放过,记忆会淡化许多,更适合人类享用……”
他想了想,又说:“我会让你忘掉与我们的邂逅,否则麻烦可大了——我受够了,以后这里每年至多只能接待一位人类的顾客!”
我看了看黄丝结,他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我将橙汁一饮而尽。
在我睡着以前,他俩的声音始终在我的耳边回荡:“认输吧,海马回,你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带走人类内心深处最伤感的回忆。”
“为什么!我真不明白啊……”
“因为最伤感的往往是最珍贵的,这就是人类的感情。”
合上《黄丝结笔记》,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又一次忍不住地伤心恸哭。
窗外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听黄丝结说,清明是人类世界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纪念亲人的日子,而纪念,是为了不忘却。我坐在巨大的樱花树下,任凭粉色的花瓣在雨中落了一身。
“先生,”我抬头看着黄丝结,“我还能和爸爸见面吗?”
“能啊。”他说。
“什么?”我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干脆,“真的吗?!”
“总有一天会再见的。”黄丝结抚摸着我的头,深切地说。
“什么时候呢?”我迫不及待地问,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的爸爸已经在那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中逝去了呀。
“让我们一起等吧,”黄丝结默默地望着银白色的栅栏,“那是我和你父亲的约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