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喜欢经天路的早晨。

旭日的第一缕微光从杉木小屋顶端照过来，繁茂的花园顿时镀上了一层奇异的亮彩。夜间的露珠由叶尖滴落，激发出土壤淡淡的馨香。这馨香弥散在周遭的空气里，温暖而朗润。

“早呀，先生！”我看见黄丝结从台阶上走下来，连忙用围裙擦了擦手，“早餐为您准备好了。”

硕大的樱花树下放着纹路老成的楠木圆几，上面干干净净摆着一套青瓷餐具；修长的竹筷搁在宝蓝纹路的筷架上，汤锅里的碧粳粥波澜不惊，泛着浑厚黏稠的气泡，裂口碟中盛着一枚浑圆的金油鸭蛋。

他略带点儿惊讶地看着我。

“是它们自己告诉我的。”我得意地指着桌上的餐具，“我能听见它们的心声。是它们告诉我，您习惯在哪儿吃饭，喜欢用怎样的餐具，偏爱什么样的食材……”说话间，我麻利地将粥盛好，递到他的面前，“爸爸经常和我说，要知恩图报，您收留了我，我能为您做的只有这些。”

“你爸爸？”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嗯！”我认真地点点头，“玩偶之家的店主，就是我的爸爸。”

“你了解你的爸爸吗？”

“当然！”我微笑着说，“他是一个内心孤独、心存善意的好人。”

“这样啊……”黄丝结端着碧青色粥碗，小心地啜饮着。不知为什么，来了这么久，每当我提及爸爸的时候，黄丝结总是三缄其口。

“今天的出行日程安排好了吗？”早餐用毕，他转过脸来问我。

“在这里，早就誊抄好了。”我将写满日期的单子交到他的手上。

“谢谢，”他接过单子，忍不住赞许道，“你真的非常能干！”

“还不止这些。”我趁势说道，“昨晚趁您睡着的时候，我把这里的里里外外全都打扫了一遍！”

这下他可不淡定了，“里里外外？所有的房间你全都进去过了？”

“没，有些屋子禁止进入，您交代过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幸亏我家的锅碗瓢盆、门厅、楼梯不知道我全部的秘密。”他心有余悸地说，“夕非，你的确是个非同一般的女孩……”

女孩，黄丝结和汉白玉石狮子一样，称我为“女孩”。

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啊！看看自己的木头胳膊和螺丝关节，我低头不语。

黄丝结蹲下身子，看着我的眼睛说：“夕非，只要你拥有一颗人类的心，你和真正的女孩就没有任何区别，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虽然不是太明白，但我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该出去了。”他站起来，接过我手中的灰色大氅，很快消失在经天路的尽头。

掐指算来，我来经天路101号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和传说中一样，黄丝结是个神秘的魔法术士。我以最快的速度熟悉经天路长长的街道以及关于杉木小屋里的一切，但对于他真实的秘密，我却无法触及分毫。

黄丝结每个星期都会外出几次，他究竟到哪儿去，去做什么呢？今天的出行册上写着：神胄贵族学院。神胄贵族学院是个什么地方？我坐在高高的窗台上，托着下巴，浮想联翩。多少次，我都是怀着这样的揣测和遐想，不知不觉地度过一个下午，然而今天的等待似乎格外漫长，从旭日东升一直到暮色低垂，我百无聊赖地站起来。

“啪！”一样东西从裙兜中掉出来。是《黄丝结笔记》！哎，差点儿就忘了它！我弯腰捡起来翻了翻，里面依然空白一片。

我突发奇想：兴许，我可以像对待餐具桌椅、对待石狮子一样，试着和它“对话”。我翻开这本无字书，将头贴在雪白的书页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冥想着，一缕浅金色的柔光从我指尖滑过，我的脑海中展开一行隽秀的字体：

黄帝历四七〇九年正月十三立春

标题：幽灵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神胄贵族学院。

记得很早以前我就和父母提过这件事儿，但他们充耳不闻。好像只有把我搁在这所全日制寄宿学校里，他们才可以放心地去忙他们的事业。一年中，我难得和父母见面，他们确乎已经将我遗忘了。

新学期伊始，我像往常一样，穿着校服裙从校园大门口一直走向教室。

许多熟悉的或陌生的面孔从我身边一晃而过，前者是我的同学，后者是初一新生，他们谁也不和我打招呼，只顾自己说笑。

我在透明的玻璃橱窗前停下脚步，打量里面倒映出的茕茕孑立的人影——这是一个实在算不上漂亮的女孩：苍白的鸭蛋脸上嵌着一对无精打采的丹凤眼，与削尖的下巴、短小的鼻梁一点也不相称。难怪爸妈经常失望地说，你怎么把我们不好看的地方都继承了去？

我对着橱窗叹了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周遭已经没了人。

于是我加快脚步，向教室跑去。

我睁开眼睛，感到惊讶极了。

日期是今天的，而故事里提到的，正是神胄贵族学院！这女孩是谁？她为什么这样孤单，没有一个朋友？一连串问号在我心中挥之不去。于是，我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继续阅读下去。

初三（7）班在四楼楼梯边的拐角边。

第一节课已经开始，所有同学都坐好了，只有我姗姗来迟。好在后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溜进去，在离门最近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后排的几个同学只略微往我这边瞥了一眼，随即又把头转向了黑板。

这学期是毕业班。班主任常规训话和动员后，提议由同学自由组合座位，以便在最后的冲刺阶段更好地发挥互帮作用，共同进步。消息一宣布，教室里立刻炸开了锅，大家约好了似的，呼朋引伴，很快找到了合意的搭档。

我心里犹豫着，其实很想和前排的男生庐平远坐在一起，可当我站起来时，正看见美丽的班长顾欣欣背着书包向他走过去，便一言不发地坐了回去。我在位子上等了许久，没有人过来和我攀谈，我也没有主动去邀请谁。上学期班上转走一个女生，教室里的人数成了单数，我理所当然地一个人坐在了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放学了，我独自趴在教室窗口远远地看着庐平远带领一群男生在操场上踢球。男生女生们叽叽喳喳从我身边打着呼哨跑过，没人约我同行。

教室里的人走光了，就剩下值日生邓辉。他低头认真地打扫教室，完全忽略我的存在。教室里的灰尘实在太大，我跑出去打了一桶水，在他扫过的地方洒了起来。他停下手中的扫帚，吃惊地瞪大眼睛，好像我是个怪物。直到我洒完水，他才开始继续扫地，一个人倒掉了所有的垃圾。

我默默走出教室，在楼梯口刚好碰到他倒垃圾回来。他从旋转楼梯的另一边转过来和我擦肩而过，匆忙地为教室落了锁。

我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性格孤僻，不善交际。

平日里，我总是扎两条过时的麻花辫，厚厚的黑框眼镜架在呆板的鼻梁上，在同学们当中低头不语直线行进。这副样子既木讷，又滑稽，连老师都不怎么喜欢我。我把自己疏离在一个空寂的世界里，和大家越走越远。

回到宿舍，一个人也没有。我抱了厚厚的书本，打算到图书馆去自习。

学校的图书馆在教学楼后面，中间隔着一条冗长幽暗的走廊。走廊里没什么灯光，若非结伴而行，着实有些吓人。我站在走廊边向另一头张望了一下，黑黢黢的，仿佛没有尽头。

站了好一会儿，我寻思着该不该过去。这时，不远处有两个女生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我认得她们：隔壁班的艾璐和杜珐，年级里出了名的“小灵通”和“大嘴巴”，学校里的任何秘密都瞒不了她俩，而且，据说这些密不可传的小道消息笃笃定定“真实可靠”。

眼下，她俩正挨在一块儿窃窃私语，步伐时急时缓，样子很是神秘。我管不了这许多，只希望能跟在她们后面，到图书馆去。

“艾璐，你一定早就听说了吧，有关我们学校……那个可怕传说？”

“当然，初一刚入校就知道了。”艾璐不以为然，“可现在都快毕业了，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那个传说是真的吗？”

“不好说……”杜珐神神道道地说，“那可不是空穴来风。真的有人见过‘那东西’，而且就在校园里！”

“什么什么？”艾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颤，“那是不可能的！”

“真的发生了，就在我们初三年级！”杜珐肯定地说。

我禁不住皱了皱眉，可又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于是把脚步放轻，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后面。校园里有什么可怕的传说呢？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听说过？

“那你说，‘那东西’是什么？长什么样？”艾璐小心翼翼地问。

“告诉你吧，”杜珐压低声音，“是幽灵，一个真正的幽灵！”

不光是艾璐，我听了也禁不住止住了脚步，心中发毛。我真后悔偷听了她们的谈话，尤其是在这个没有灯光的走廊。

“但是你根本用不着害怕，”杜珐接下去说，“我们不是早就知道怎么对付‘它’了吗……”

话没说完，艾璐赶紧打断了她：“这么说我们根本就不该在这个地方谈论这些，还是快走吧！”她拉住杜珐，飞快地跑走了。

读到这儿，我已经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真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当然，解开这个“谜”最好的办法，就是接着往下看。

我一个人被丢在静悄悄的长廊中央。

我承认，我很害怕。我蜷缩在走廊假山边的阴影里，想着她们刚才所说的事。杜珐和艾璐提到的“幽灵”，此刻会出现吗？

我决定等一会儿，看待会儿会不会有人经过。不知过了多久，前面飘过来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我仔细揉了揉眼睛，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似乎是个身材修长的女人，她穿着长长的、几乎拖到地上的雪纺裙，一头和衣服一样飘逸的长发垂到腰间。

别过来，别过来啊……我闭上眼睛，心中打鼓。

她径自走来，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停下。顷刻，寂静的走廊中传来一阵曼妙的歌声。这声音轻柔悦耳，但我还是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谁？谁在那儿？”她仿佛被吓着了，循声而来，紧张地问。

“我……我在这儿。别，别过来……”我嗫嚅道。

“在哪儿？”

“在这儿！”

直到走到近前，我才看清楚：她高高的个子、纤细的腰身，有一张标准的美人脸盘，瀑布一样的长发从肩头披下来，裙子下是一双带着蝴蝶结的浅金色的高跟鞋，红润的、散发融融暖意的脸颊正冲我微笑——这可不是一个幽灵！

“你是谁？”她问。

“我叫乐望，初三（7）班的……”我一下子蒙了，以前从没在学校里见过这样一位美人。

“你又是谁？刚才把我吓坏了。”我怯生生地说。

她费劲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说：“我是新来的声乐老师，我叫璃染。对不起，乐望，吓着你了。我以为这里没人，琢磨着在这里练声，没想到吓着你了。”她的声音小心谨慎，充满了温柔和关爱，听起来非常真诚。

“对，对不起……”我红着脸，“璃染老师，原来你在练声啊，我太傻了，我很抱歉……”

“呵呵，误会解开就没事了。”她轻笑了一下，准备离开。

“等……等等，”我赶紧几步追上去，“老师，你能带我过去吗？我一个人害怕……”

璃染老师愣在那里，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这样，她可能真的认为我蛮傻的。

“你真的害怕？”她问。

“当然！”我有些生气，“人家也是女孩子呀！而且，而且艾璐和杜珐说……”

“说什么？”

“啊，没什么，总之……求求你了。”我哀求道。

接着，是长长的一段沉默。

最后，璃染老师终于说：“来，跟着我吧。”她向我伸出了白雪公主一般的手。

当我试着抓住这只温暖的手的时候，它似乎并没有多少察觉，还羞怯地往回缩了缩。可这样的温暖在我身上，像是隔了几个世纪般漫长。我惊异于这样的感受，在漫漫长夜的星空下。

“老师？”

“什么？”

“我能来上你的课吗？”

“声乐课吗？你是初三的学生，毕业班是没有声乐课的。”

“我可以抽空来上。”我努力想了想，说。

“嗯……”璃染老师犹豫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

开学第一周，我真的去上了璃染老师的课。

我为没来上课的人感到惋惜，因为上璃染老师的声乐课真是一种迷人的享受。她带学生听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浪漫小夜曲、贝多芬交响乐，甚至还有时下最流行的蓝调和RAP。有时候，她还边弹琴，边即兴唱歌……那歌声美妙极了，唱着唱着，她就仿佛完全浸淫在自己的世界里，忘了一切。

我发现，她是个非常羞怯的人，不善言语，话说多了就会脸红，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她温柔可人，善解人意，她用最美好的音乐和人沟通，每个上过声乐课的学生都爱她，就像我也深爱着她一样。

这段日子，我和璃染老师成了最好的朋友！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居然和一个老师成了朋友，在初中阶段的最后一学期！

我时常寻找各种借口去找她。

周末，我们就着一杯清茶，能聊上整整一个下午。我发现在她面前，我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像以前那样羞羞答答。

璃老师在静静的夜晚待在音乐教室里弹奏乐曲，整段整段地弹，好几个小时，一点儿也不累，而我总是静静地听，一点儿也不烦腻。

有时候，我觉得璃染老师很像我，但她总能找到合适的方式让自己和别人快乐。就这样，我们成了几乎无话不谈的一对。

“璃染老师，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喜欢过一个男生呢？”我席地而坐，抬头望着她。

她用手托着下巴想了想：“当然有啊。”

“那你会告诉他吗，用什么方式告诉他？”我追问。

“我……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他。”璃老师红着脸说，“现在想起来，顶后悔的。”

“嗯，我也这么认为。”我点点头，像个小大人似的。

“为什么？”她睁大好奇的眼睛问。

“这是我的秘密。其实……我非常喜欢我们班的庐远平。今年情人节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想我至少应该在毕业前让他知道，就算试一次也好，是吧？”

“嗯。”璃染老师认真地听。

“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张书签……”

“书签？”她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

“是的，书签。”我说，“夹在他的书里，约他到学校南操场的旗台下见面……你猜怎么着？”

“噢……他去了，但是委婉而有礼貌地回绝了你。”璃染老师说。

“你怎么知道？”我瞪大了眼睛。

“唉……”她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看我，陡然有些落寞。

“璃染老师……”

“嗯？”

“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

“嗯。”

“我是个令人讨厌的女孩吗？”

“当然不！怎么会？”

“那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对我这样冷漠？为什么，为什么我找不到朋友……”我的眼眶不知不觉，泛起一圈薄雾。

“你是一个天真纯善的孩子。”璃染老师说，“你没有朋友，是因为别人不知道你的好处，而且你也不善于告诉别人这些。”

“真的？”我揉揉眼睛。

“真的。”我非常愿意相信这话是真的。

我看着心爱的璃染老师，她始终微笑地看着傻乎乎的我。

这就够了，足够了！

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

我期待我能像其他同学一样，买一本漂亮的毕业手册，让每个人在上面给我留言，但这个愿望恐怕无法实现了。

这些日子，我感到略微有些不安。

我发现，上声乐课的人明显少了。因为从这学期开始，璃染老师有时会在课上点我回答一些提问。我很少有机会能在课上回答老师的问题，心里自然开心，但有些人不喜欢这样。

接下来的几周，情况变得更糟，几乎没人来上声乐课了。璃染老师似乎遇到了一些小麻烦，我从心里希望能为她做些什么，但我却并不知道她被什么事困扰。

终于有一天，她被叫进了校长室。

当我在校长室门口，看到她出来的时候，她的神情相当疲惫。

“璃染老师，最近工作不顺利吗？”我焦急地迎上去问。

她认真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笑了一下，说：“没事。”

“真的吗？”我傻兮兮地问。

“校长是个好人，从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璃染老师说，“他给我找了一位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我使劲吃了一惊，“怎么回事？”我完全没觉得她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可能，我不太适合做一个好老师吧……”璃染老师说着，眼睛里充满了无言的忧伤。

“为什么？为什么？”我心中有一千个问号。

可越是问，璃染老师就越是无助，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心理医生呢？”我只好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我也不知道，”她默默地说，“但我得先找他谈谈。”

校长找来的心理医生样貌相当古怪。我第一次见到他，不是在璃染老师的声乐教室，而是在操场上。远远地，我看到璃染老师拿着声乐课本，和他并肩而行。

排除古怪的打扮，他还算得上英俊。高高的个头儿，瘦瘦的肩膀，和璃染老师一样，留着齐腰长发，很少有医生留这样长的头发，这些头发被一根黄色的丝带束起来，扎成一束马尾辫垂在脑后；他并没如我想象的那样穿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而是套着一件紧身袍子，上面绣着各种奇异的暗纹，手指上还戴着奇形怪状的戒圈，走在操场上显得格外突兀。

长长的头发，长长的丝带——黄丝结！这不是黄丝结吗？他真的去神胄学院了吗？我惊奇地想。

许多学生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盯着他们，窃窃私语，眼神暧昧，仿佛一些古怪而危险的谣传和他们有关。

璃染老师的神情看上去从没有过的落寞，她试图急切地向他解释什么，而他索性坐下来，一言不发，静静地听。

我向他们走去。

束着黄色发带的男子一眼就看见了我，那双深灰色的眼睛一直神采奕奕地盯着我，直到我来到近前。

“璃染老师！”我喊道。

璃染老师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我。我猜她现在和医生说的事情，一定和我有关。

“你怎么跑来了？”她的声音居然带着微微的责怪。

我愣住了，不敢出声。扎着黄色丝带的医生倒是异常亲切，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看我的眼神和任何人都不一样。那是真正的“正视”和“对视”，我以前从没意识到这一点。

“你好，”他开口道，“我受校长的委托而来——你就是乐望吧？”

我的心略微放了些，而璃染老师却十分紧张。

“黄丝结，”她喊道，“你不会在这里和她说些什么吧？”

“当然不会，”黄丝结说，“我们到声乐教室去吧！”

“我也一起去吗？”我轻轻问。

“当然。”他把我拉到身边，“你几岁了？”

我一下子被问住了。在寄宿学校里，从没有人过问我的生日。“十二……或许比这更大一些。”我有些局促地回答。

“好了，走吧。”“黄丝结”拉着我，大步流星地朝教室走去。

声乐教室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四四方方的浮雕吊顶和高大柔美的四角墙裙，镶嵌在梧桐木地板上的宽宽大大的落地窗，任何地方都纤尘不染，被璃染老师打理得干净而清幽。

“还是由我来告诉她吧……”璃染老师说，“我们是好朋友。”

“我知道该怎么做。”黄丝结严厉地打断了她。

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你有学生手册吗？”黄丝结问我。

“当然有！”我在校服裙的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方形黑皮的小本子，记得这是三年前开学的时候发放的，上面写着姓名、年龄、入学时间以及注意事项，等等。

“那是多少年前的旧版本了。”黄丝结说着，递给我一个红色的小本，和我手上的尺寸差不多。

“没什么不同嘛。”我一边翻阅一边说。

直到翻到最后几页，那里用红色加粗的字体写道：

以下内容敬请各位同学仔细阅读！

郑重提醒各位新生，务必遵守以下事项，如有违反，后果自行承担！

本校具有悠久历史和文化，是传承几百年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怪谈异说，自不可避免。只要按如下方式处理，可保无虞。切记。

一、严禁晚间，在通往图书馆的长廊中发表奇谈怪论，或谈论本守则中的任何一条；

二、如果发现学校橱窗中出现不明人影，而橱窗跟前并未站人，请迅速离开；

三、凡女生，不得和不明声音搭讪或是闲聊；

四、凡男生，如收到不明书签或礼物，切不可爽约；需在约定处倾听声音诉求，然后委婉而有礼貌地拒绝对方；

五、单独值日无人陪同，如发生灵异事件，静观其变，置之不理即可；

…………

我的手在颤抖，红色的小册子掉在我的脚边。我以最轻的脚步，缓缓走到璃染老师身边。她果然根本没有察觉我的存在，泪水开始在我的脸上肆意弥漫。

“乐望，你怎么了？”璃染老师走到红色手册跟前，捡起它，四处张望，希望能听到我的声音——她看不见我流泪的样子。

“哗——”黄丝结走到墙裙边用力把深紫色的窗帘全部拉上。

“这是干什么！”璃染老师叫起来。

“这里不需要亮光，”他说，“因为你感受到的世界从来都不是真实的！”

“不，”璃染老师握着红色的本子，颓然地坐在钢琴边，“虽然我看不见，但它的的确确是真实存在的……”

“你说得没错儿，”他安慰她，“但这并不是全部事实！”

黑暗中，我看见黄丝结的手上出现一截彩色的蜡烛，他把这截燃烧着的彩色火焰蜡烛递到璃染老师手上。

泪眼朦胧中，我的脸颊感受到温暖的手拂过，为我拭去泪珠——是璃染老师！在烛光的照映下，她第一次看到了我，第一次给了我一个真正的怀抱。

可我，宁愿就这样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中……

黑色的《黄丝结笔记》无声无息地从我手中滑落。

“宁愿就这样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中……”对，就是这种感觉。我摩挲着自己镶满螺丝钉的胳膊——孤独，无助，异类。

有个声音仿佛始终在我耳边响起：“你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你这个怪物！”我大叫一声，用尽全身气力将《黄丝结笔记》扔出窗外。

“怎么了，夕非？”

“啊！”我站在窗边回过神来，发现黄丝结此刻正站在银白色的栅栏外。

“先生……您回来了？”

他款款走过来，瞅着我阴郁的脸，开玩笑似的说：“这么快就厌倦这里了吗？”

“才不是呢……”

“那是为什么？”

“我，我是一个怪物！”

“夕非，你可不是一个怪物。”他一边说，一边将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肩头，“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心灵便为之一震。的确，你并非人类，人类的世界对你来说如此陌生，但我却能触及你的心灵，那一刻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一份难能可贵的真实可爱。我想，正是这份真实，才让你的爸爸如此珍视于你……”

他带我来到院子里，来到那棵硕大无朋的樱花树下。

“先生，”我瞪大了眼睛，“您认识我的爸爸吗？”

“算是吧，”黄丝结淡淡地说，“他珍爱你，如同珍爱自己的人生。”

“珍爱自己的人生……”我默默地说。

“相信并认可自己的存在吧，”黄丝结将我的手放在厚重结实的树干上，“如果你能感觉到生命的存在，必将能够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好。自信与珍爱，是人类所具备的珍贵潜质。”他眼中的坚定和鼓励，毋庸置疑。

华盖一般的樱花树，静静地覆盖着我脚下的绿地；樱瓣疏疏落落地掉落在我的头上，草丛里的蟋蟀悄然跳行，一切都这样生趣盎然，让我心里忽然间涌起一点莫名的感动。是呀，这个世界如此美好，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待在这里，这也许就是黄丝结所说的“真实”吧。

夜深了，万籁俱寂。

我偷偷沿着窗檐爬出来，跃进庭园当中的草丛里。我用双手在漆黑的夜里摸索着，我要找回那本被我丢弃的《黄丝结笔记》。

在哪儿，掉到哪儿去了呢？我对着草丛一阵乱翻，越是焦急，越是一无所获。我停下来擦了一把汗，试图让心情平静下来。《黄丝结笔记》与我之间似乎有着一种神奇的感应，我希望通过平静的内心将那种莫名的感应与我的心再一次连接起来——

告诉我，

你在哪儿？

我渴望着故事的结局，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忽然，草丛里发出萤火般忽明忽暗的微光，是的，是它！它原封未动地躺在门前台阶下的一束金盏花下，安静极了，仿佛一直在等待着我。夜深人静，我独自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完了整个故事——

“这么说，我是一个幽灵？”我在璃染老师的怀中，看着黄丝结，“而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心理医生，而是一个驱魔术士。”

“不，”他用严峻的灰色眼睛看着我，摇摇头，“我通常是一个驱魔术士，但今天，我只是一个心理医生。而且，小乐望，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你并不是一个幽灵！”

他的话音刚落，璃染老师和我都惊异地望着他。

“璃染，”他走过去，拍了拍她脆弱的肩，“你仔细看看这孩子，你认识她吗？”

璃染老师把我从怀里扶起来，认真地看了看。一瞬间，她把苍白的手放在嘴边，说不出话来，而我依然讶异地望着她。

“璃染，你一定记得，十年前，一个孤独的女孩，一个经常站在学校的橱窗前顾影自怜的女孩，一个不自信不敢在人群中大声说话的女孩，一个在学校里没有任何朋友的女孩，那就是你自己，璃染……”

“这，这是怎么回事？”璃染老师失声叫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乐望并不是幽灵，也不是学生时代的你。她只是你十年前，在这个学校里学习和生活时留下的，一个小小的愿望。”

“愿望？”

“是的，愿望。所以她才会叫‘乐望’。”黄丝结说，“真心许下了心愿，就赋予了它最真实的生命，久而久之，它也会有感情，也会成长。

“璃染，你曾经希望自己不再孤单，希望有许多人和你做朋友，希望得到邻座男生的青睐，甚至说一句话也可以；毕业的时候，有许多人可以在你的毕业纪念册上留下世间最美好的祝福，可这些愿望，当初都没有实现。带着这些没实现的愿望，你毕业了，并且发誓一定要在今后的日子里，重塑自己，脱胎换骨，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回来，让这里不再会有像你一样的孩子……”

黄丝结不停地说着，我感到璃染老师把我抱得越来越紧，她瘦弱的身子在我的身心中不住地颤抖。我低头看着她，心想：我将来也会变得如此美丽，如此善良，成为一个这样人见人爱的老师吗？

“乐望，”黄丝结走到我身边，他的抚摸仿佛瞬间就能将我融化一般，“你现在认真地回答我，‘璃染老师，是一个让你能感受到温暖，不再孤独寂寞的好老师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一时间，我感到自己的身躯像有空气托着一样，冉冉上升，在空气中渐渐离散。

璃染老师站起来，企图抓住我。她努力伸向我的手，却被“黄丝结”握住了。

我听见他对她说：“璃染，放弃你的过去吧，更多的学生需要你的关爱——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珍惜梦想的、一位出色的老师。”

我默默地看着他们，丝毫不介意自己就这样离他们远去。我想，不管我将飘向哪里，都会从心底感谢这位深灰色眼睛、长长头发的黄丝结，他用最温柔，最美丽的方式，唤醒和守护了我心中最最珍爱的璃染老师。

我合上书页，长长地出了口气。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存在的意义，这意义就是别人赋予你的深切的期待。我决定带着爸爸对我的爱和期待好好地活下去，不管我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女孩，我都要喜欢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