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我的后面,那时,我有一个铁皮文具盒,就是五年级时郝秋灵用来砸核桃吃而我又用它砸破郝秋灵头皮的那个铁皮文具盒……每次上课,我都打开那个生了锈的文具盒,因为这个文具盒生了锈,所以有个坏处,就是很涩,不好打开。但在我看来,这正是它的好处。因为,不管我开成什么角度,它都会以那个角度站立着,绝不滑落。老师讲课时,我会开成90度;老师下来转的时候,我就开成45度……在文具盒的盒盖上贴着一面小镜子,当老师在讲台上喋喋不休的时候,我侧一侧身子,就能在镜子里看见她的脸庞,她是我的太阳,看见她花开一般的脸庞,我的生命就充满了阳光。
“每次,走进教室,我第一眼就是去看她的座位。如果空着,我的心就空着,如果她在,我的心就在。
“我想,我的目光告诉过她,我的爱恋,虽然,我从来不曾说过。
“我想,她应该能读懂我的目光。
“……”
“哎呀,金子曰,看得我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落,”妈妈一边说一边起身拍打着沙发上那些根本看不见的“鸡皮疙瘩”,把沙发拍打“干净”之后又阴阳怪气地说,“她是谁啊?还‘每次,走进教室,我第一眼就是去看她的座位。如果空着,我的心就空着,如果她在,我的心就在……’看看,多抒情啊,啧啧啧!!!”
“……”金子曰是又急又气,羞得满脸通红。
妈妈拎着那个带锁的日记本中间的几张纸,就像拎着金子曰最心爱的小鸟的几根羽毛:“来啊,过来抢啊!”
金子曰想扑过去争抢,又害怕撕破了日记本,这、这就叫作投鼠忌器!嗨,这家伙,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整个成语出来,不愧是金子曰啊。
“嗨,脸都红了!看来,我儿子的春天来了,好吧,”妈妈“啪”的一声合上日记本,叹了口气说,“唉,想想我初中的时候也偷着看琼瑶的分儿上,就给你吧!”
金子曰赶紧伸手去抓,妈妈又“唰”一下把拿着日记本的手缩了回去,高声喝道:“我告诉你!老娘我要不是因为看了几本琼瑶,被灌了迷药蒙了心,也不会初中时就和你爸爸那浑小子早恋!——说,她是谁?”
胡安琪肯定是跟川剧师傅学过变脸,金子曰每当生妈妈的气的时候就偷偷地在心里叫她的名字。你看看,胡安琪刚才还笑得桃花灿烂春风满面,可是,一秒之间,春去冬来寒霜满面,吓得金子曰都不敢再看她那冰冷的脸。
“像个后妈!”金子曰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小声地说,“她、她是……”
她是谁啊,她就是那个你想到她的名字,心里就弥漫过一阵阵甜蜜和一阵阵忧伤的人;就是那个昨天你不喜欢她的时候还普通平凡,今天你喜欢她之后就神奇非凡的人;她就是那个看不见你就非常想念,看见了你还更加想念的人……
“说啊!”
本来,这样美好的排比句金子曰还能再想出几个的,但是,又被胡安琪打断了思路。
“她走了!”金子曰像是忽然想到的,可是,一旦想到并确认了这个事实之后,心里就一个激灵,忧伤像水草一样缠绕了他的身子,裹挟了他的心,让他在忧伤弥漫的河流里无法呼吸也无法视听,甚至无法挣扎……
他像是中了邪一样,又像梦游一般,从妈妈的手中拿过日记本,抱在怀中,顺着客厅,一直走到阳台。他看见一只橙红色的孔雀蛱蝶在空中画了几道优美的弧线,慢慢地落在阳台那盆田七花儿高举着的秆茎上。
他犹豫了一下,把日记本放在左边的腋窝里夹紧,然后伸出右手把自己的那盆田七揽在怀里,那只停留在花茎上的孔雀蛱蝶并没有飞走,它仿佛成了她。现在,他想和她一起飞走,他抬起腿跨越阳台栏杆的时候回头望了妈妈一眼,霎时间,有泪水涌出眼窝。
当他终于和他的日记本、田七花还有她一起坠落的时候,有一瞬间他觉得,日记本、田七花还有她,这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听见妈妈在他的身后呼喊:“儿子!儿子!……”
“儿子!儿子!……”
金子曰从沙发上弹跳了起来,捂着“怦怦”跳的小心脏,满脸的汗滴。
“儿子,醒醒,做噩梦了吧?”妈妈左手握着新买的智能手机看新闻,右手挥舞着一只小扇子替金子曰扇风。
满头大汗的金子曰接过妈妈手中的小扇子,愣愣地看着那个塑料扇面上的几只翩跹的孔雀蛱蝶,用了好长一会儿才分清楚了梦境与现实。
“……我梦见自己,从阳台上跳了下去,我变成了……一只蝴蝶!”
“太累了吧?看看,早上记忆力好,可是没看几页,书都落到地上了!”妈妈捡起沙发下面的《高分直通车》,递给金子曰。金子曰握着这本比自己的梦境还要复杂许多的辅导资料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进门的时候,他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他看了看身后,妈妈还在玩手机。于是,就在床前跪了下来,从床脚下拖出一只落了好多灰尘的耐克牌鞋盒子——这是他生命中第一双名牌球鞋,是作为他考入省重点中学的奖励。他抬头望了望挂在墙上的那张奖状,他之所以能够跌跌撞撞地勉强挤进现在的这所重点中学,就是因为楚才作文竞赛特等奖的加分。所以,他爱死了写作,因为,她也考入了那所中学。
想到她,他的心里又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赶紧从落满灰尘的鞋盒子里抓起那本带锁的日记本——这个日记本是他读四年级时妈妈买给他的生日礼物,当时他跟妈妈讲过,等他有了喜欢的女生之后,要用这个日记本来写日记。妈妈说好啊,不过,写好了要记得给我看……可是,总没有自己喜欢的女生,所以,他用这个日记本夹过几张百元大钞——都是压岁钱——后来又在读五年级的时候都花掉了。那时爸爸妈妈闹离婚,金子曰用自己的压岁钱以爸爸的名义买花送给妈妈……想到这儿,金子曰笑了。
现在看来,这个带锁的日记本有些幼稚了。但是它记载了那么多过往的欢喜和忧伤,所以,还是金子曰最珍贵的宝贝。
金子曰又看了看身后,门还是虚掩着,他赶紧把日记本塞进书包。现在,这个鞋盒子里还有孟老师为金子曰做的那个“检讨本”,贴满了金子曰小学时所有的检讨,这是孟老师送给自己的最珍贵的礼物。
金子曰抱起这个大大的检讨本,“嘿嘿”地笑了几声,低下头看了看鞋盒子里剩下的另外一个宝贝,那个生了锈的铁皮文具盒。
他还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打开了文具盒,那面小镜子还贴在文具盒的上盖上面,他从小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脸颊上的几颗青春痘。唉,他讨厌自己长青春痘。
“要是,这面小镜子曾经照见过的时光,仍然存在,该有多好啊!”金子曰突发奇想,如果真的如此,那么,这面小镜子里就应该还有那个花朵一样的脸庞……
金子曰忽然想起,有一天,那个女孩突然发现了文具盒小镜子里的自己,羞红了脸低垂了头,金子曰赶紧合上文具盒的盒盖,像是做了贼一样,好多天都不敢看她……
“儿子,儿子,快过来跟妈妈讲会儿话,”妈妈在客厅里喊道,“看你累得,看书都看睡着了……”
妈妈把金子曰从恍惚的旧时光里拽了回来,他又看见了小镜子里自己脸上讨厌的小疙瘩痘,他合上文具盒,盖上鞋盒子之后,手上全是灰尘和锈迹。
从洗手间洗了手出来,妈妈说:“看看,这女孩真有想法,在树洞里画画,你看,画得还真好!”
金子曰凑过去看见妈妈的手机屏上的新闻:“石家庄女孩绘树洞画装点城市,媒体称其用爱感动冬天……”
“是挺好,咦——”金子曰若有所思。
“怎么了?”
“老妈,你不是说PM2.5(空气质量指数,越高代表空气质量越差)每次排第一名的就是石家庄吗?你不是说石家庄的PM2.5常常爆表吗?”
“是啊!”
“那,这个女生真不容易。”
“是啊,画得多好啊!”
“不是,我是说,在雾霾里画画,她肯定得打着灯笼,不打灯笼也得打手电筒……”
妈妈差点笑岔气,胡安琪最欣赏儿子的幽默感。她很奇怪,自己和他爸爸金非柯都是很没有幽默细胞的人,怎么生了个这么能搞笑的儿子?其实,胡安琪不知道,金子曰给妈妈讲笑话只是为了让妈妈高兴之后能放他出门。还有,妈妈从来也不知道,这么“搞笑”的儿子,其实心里也常常弥漫着忧伤。所以说啊,做父母的就像孩子的枕头,每天都离孩子最近,却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梦。
“妈妈,我想出去走走!”金子曰望着雾霾中若隐若现的高楼,试探着问妈妈。
“不行!”妈妈头都不抬,继续玩儿着手机,说,“武汉也是前十名,今天PM2.5都快400了……”
有时,有一个在医院里工作的妈妈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儿,尤其是她什么都讲究起来,也真够麻烦的。起先只是关注洗手消毒,接着又关心食品安全,现在买了智能手机后每天都要看“空气指数”……
“妈妈,你累不累啊,你原先还只管着我爸和我,现在你连水污染和PM2.5也管,你把人家总理的心都操完了……”
一个夜班,两天轮休,妈妈歇了两天,睡眠和心情都好极了。再加上儿子的几句玩笑,现在的心情指数好得也要爆表了。
“好吧,”妈妈放下手机说,“不过得戴口罩出门!”
口罩是妈妈从医院带回来的PM2.5防护口罩,戴着又热又闷,但这并不妨碍在妈妈看不见的时候摘掉。就在看妈妈手机的那一刻,金子曰有了灵感,他要为自己的日记本寻找一个树洞,一个可以放心地装下他所有秘密的树洞。
“呼!——”摘下PM2.5防护口罩后金子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转身回望雾霾中自己家的那栋20世纪90年代的居民楼,灰头土脸的好像刚从地下挖出来的一样。金子曰从右肩卸下书包,把那个厚厚的口罩塞进了装着《高分直通车》和带锁日记本的书包中,朝着家的方向龇龇牙,冲着看不见的妈妈做了一个鬼脸,然后一头钻进满城的雾霾之中。
对于能否在这个城市里找到一个还没有被人发现的树洞,金子曰并没有信心。这个城市虽然庞大无比,但是好像还很少在哪个角落看不到人。这个城市,除了房间之内,人们的心灵之中,好像还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够藏得住一个秘密。但很显然,热爱阅读、耽于幻想并酷爱写作的金子曰,在他的心中,仍然愿意相信,这个城市有那么一个温暖的树洞,能装得下他小小的秘密和幻想,小小的迷惘和忧伤……
金子曰忘记了是看宫崎骏的动画片,还是看一个什么其他的电影,或者是看到的一个童话,一个幻想小说……反正,具体的出处,他不记得了,倒是记住了一个树洞,他可以把自己的秘密封藏其中,他可以对着树洞倾吐忧伤和烦恼,然后心情舒畅地重新出发。或者是,当他探头好奇地去观察这个树洞的时候,竟然看见了一个那么大的花园,而且那个花园的路径竟然就在眼前的树洞之中,他终于好奇地迈进了第一步,脚踏实地踩在通向花园的小径上,然后从一个秘境通往另一个秘境……
金子曰一边顺着街角一溜儿高大的法国梧桐树走着,一边胡思乱想着。当他真的走在大街上,看着那些挺立在自己面前的法国梧桐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想在这个城市找到一个无人知晓并且真实存在着的树洞是多么可笑。虽然就在刚才,石家庄那个女孩画在树洞中的画儿给了他那么多温暖的幻想,以至于他以为,这样的神奇和浪漫,触手可及。然而,现实总是让人更沮丧。但这并不妨碍金子曰出来走一走。也许,他出来之前就知道,他无法找到一个理想的树洞。也许,他只是觉得自己是一个潜水好久的人,想出来透一口气。
头顶上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他扬起头来,看见蒙着深绿色防尘网里面,在那锈迹斑驳的脚手架上几个戴着橙红色安全帽的工人们正在忙碌着,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也看不到楼顶——倒不是这个在建的楼房就像通天塔一样耸入云霄,而是雾霾太厚重也太贪婪了,它恨不得把这个城里所有的一切都揽在自己的怀里说“都是我的”……
金子曰低下有点酸的脖子,继续走路。他觉得,这样走下去,不是个办法。于是,他拐进一条巷子,他知道,顺着这个巷子走下去,有一个菱角湖公园,在那个满是恶臭淤泥的河流旁,有一个树林子,那里,也许有那么一个树洞在等着他……
他之所以知道那个有着美丽名字“菱角湖”的湖泊里满是污泥,是因为,他在六年级的深秋,曾经冲下湖去,捡了一个书包……
想起这件事情,金子曰就双颊微红,因为就像一块土地对着一朵盛开的花儿回忆——这粒如此美丽的花儿的种子是哪一天落在自己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还盛放着如此美丽的花儿一样……金子曰追溯起来,就有些感谢自己那次很傻地冲进了也许会没过他头顶的深秋的湖……没错,就是那次,她就像一粒种子,落在了心里,起初不经意,直到她长成了这么一朵美丽而又让人心忧的花儿来……
这么胡思乱想地走了好久,竟然真的到了菱角湖公园,而且,真的找到了一个树洞……
这是一棵老柳。
枝条软软的,站在雾霭中,湿漉漉的,像是刚洗了发,那些排列整齐的柳叶还没有展开,一粒粒错落排列的豆芽瓣像是刚睡醒的孩子,惺忪着鹅黄色的眼,带着睡梦中的萌态。
金子曰的心也忍不住要跟着这柳条一起,舒展开来,啊!如果不是雾霾厚重,金子曰真想伸展双臂,打开胸腔,深深地呼吸……
太阳出来了,白白的,像是在滚筒洗衣机里洗过好半天,病恹恹的。金子曰仰起头来望着,从这棵老柳树的树洞里能够一直望见头顶上的太阳,这棵老柳的心已经空了,靠里面的那一半,也许是遭雷劈过,挨天火烧过,烧出了空空的一个大树洞,但是靠外的却垂柳披覆,生机盎然。那绿悠然自得地绿着,那黑触目惊心地黑着,生和死紧紧相挨,各自有各自的精彩。看得金子曰有些感动。
再低下头去,那个大大的树洞下面,看不到神秘的花园,更没有什么通向秘境的路径。
而是,在一层枯黄的落叶间杂乱地搁着几个空塑料瓶和一个易拉罐——唉,到处都是垃圾……
金子曰清干净垃圾之后,从书包里掏出那个带锁的日记本,然后取出一个带拉锁的防水塑料袋——自从看了电影《泰囧》之后,金子曰就缠着妈妈在淘宝上买这种防水塑料袋,他还真以为自己能像电影里演绎的情节一样,会有到户外历险的机会……
想到电影情节,金子曰就乐了,他忍不住“嘻嘻”地笑着,一边乐一边对着防水塑料袋的开口鼓起腮帮子吹气,等塑料袋鼓胀起来之后,把日记本塞了进去,再拉上拉锁。
他在把塑封之后的日记本丢进树洞的时候,忽然像做贼一样,左右看了看——没有人。
不行,得埋起来,万一有个和我一样无聊的人,也来找树洞……
金子曰笑了笑,再找一根树枝,掘土,挖开堆积的落叶,然后,盖好泥土,盖上树叶,末了,他又把那几个废弃的塑料瓶和易拉罐重又扔了进去,拍拍手,再左右看看,没有人,这才放了心,长出一口气。
就在他忙活这些的时候,他想到了那次他们是如何一起来到这个菱角湖的,就是因为,她家在这附近……
他很想去敲响她家的房门,如果没有人,问一问邻居,就知道了——其实,这并不难,他能想到,也能做到,只是,他不敢……是因为他心里,是那样喜欢她吗?
但是,在他埋掉了自己的日记本之后,他忽然有了勇气和决心,他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么想着,他已经来到了她家楼下,他曾经在这个楼下徘徊又徘徊,等待又等待,但是,却从未向她有过任何表白……
哎呀,真是肉麻,跟歌词一样,金子曰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尽量让自己无所谓,尽量让自己别跟着心中的回忆左奔右突,被牵着鼻子走。
为了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不再迟疑不决,他“咚咚咚”一口气跑到了六楼,并且在奔跑上楼的过程中从书包里取出了那本该死的《高分直通车》提在手里。现在,他一边喘气一边“咚咚咚”地敲着602的房门……
绿色的防盗门面上落下了他拳头新鲜的印痕——看来,好久没有人住了,防盗门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垂下头,愣了很久。
忽然,再转过身“嘭嘭嘭”地敲601的房门……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听见屋内有声响,然后就是拖鞋擦着地板踢踢踏踏的走路声,很慢。
拖鞋声在门前停住了。
金子曰知道他或她正通过猫眼打量着自己,于是,他站直了,咧开嘴笑了笑,举了举手中的《高分直通车》……
“吱扭”一声门开了……
“书,我们老师让我给我的同学带一本书,对门的……喏,《高分直通车》!”
穿着睡衣的老头嘴巴里衔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瘪了瘪嘴巴,香烟上下晃动了几下,说:“你们老师?他不知道自己的学生搬走了?——好久了呢……”
“哦……这……”金子曰奇怪了,这老人竟然能烟不离嘴地讲话,还字正腔圆,白长条的香烟在嘴巴前后上下翻动,活泼得像刚钓上来的白鱼条儿。金子曰的脑袋比这香烟转动得还要快,“爷爷,是辅导班的老师,我们是一个辅导班的……”
“哦,这样啊,唉,辅导班,现在的孩子还真是可怜……进来吧!”
“还是,算了吧……”金子曰看了看刚才自己跑到菱角湖公园的树林子里那双沾了泥土的鞋子,说,“就不打扰您了……”
可是嘴巴虽然这样说,心里还是不想白跑一趟,想多知道点儿有关她的消息,就又伸了手在书包里摸了起来,摸到一个打火机,“咔嗒”一声帮老人点燃了烟。
老头像个孩子般顽皮地笑了,举了举右手握着的烟盒说:“要不要也来一根?”
金子曰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这打火机是他跟马路遥收缴的。
“唉!”随着这声叹息涌出了好多烟,“先是离了婚,搬离了这里,后来又搬了回来……再后来,好不容易熬到了刑满释放,却听说卧了轨,血肉模糊,好在还穿着囚衣,编号什么的都在……”
金子曰突然就汗涔涔而下,刚才一口气跑六楼也就只是喘气而已,但是,老人刚才这几句话一下子就让他脑门儿冒汗了,他感觉裤腿有点紧,大概也是因为沾了汗,腿直发软……
“哎哟,就这样哦!”老人把老长的一截烟灰弹落在自己的手心,说,“搬走了哦,你那同学眼睛哭得跟桃子一样……”
金子曰下楼的时候,两腿直发软,只好咬着牙,仿佛一不咬牙就要一屁股坐下去。他就这样像风中的一片落叶一样飘飘晃晃地走到了楼下。他把《高分直通车》垫在屁股下,敞开了衣服,坐在一楼门道口的台阶上。他想晾晾汗,让心脏跳得稍微正常一些,满头的乱絮,理不出头绪来。
“眼睛哭得跟桃子一样……”
金子曰耳根子还回响着这句话,心里扯着疼,不知道是为谁。为她?为她那个卧轨自杀的父亲?或者为自己?
他忽然觉出了真实生活的冰冷和残酷——只是它们被更多的世俗常态所掩盖,偶尔揭开,看见了,知道了,就让人心冷。他打了个寒噤,汗一下子全干了,他拉上上衣拉锁,抬起头来,看靠着墙的那排信箱。
“102、202、302、402、502……”这个单元楼一梯两户,信箱也按照住户楼层依次从低到高地排列,金子曰仰着脖子,目光停留在602信箱上,那漆了绿色油漆的铁皮信箱已经锈迹斑驳。信箱没有上锁,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像是一个有着一肚子秘密的人,想要开口讲话,却又不知道说给谁听……
雾霾散了好多,脸色苍白的太阳稍微恢复了点元气,有了些光芒,虽然仍然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但是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金子曰左右看了看,没有一个人,这是剧院最早的一个老小区,面临拆迁,很多人都搬走了——金子曰忽然想到刚才那个衔着香烟字正腔圆地讲话的老人。也许,他曾经就是昔日舞台上的一个明星,只是,我们不知道,而他也宁愿就这样守着满肚子的回忆老去……这样胡思乱想着,金子曰已经起身打开了602信箱。
他清出了一些药品和房地产的广告单、两封信用卡催款单还有一封信……他没有细看,一股脑儿将它们装进了书包,然后向着菱角湖公园跑去。
“树洞!树洞找到了!”金子曰心情复杂地奔跑着,他知道自己的日记应该放在哪个树洞里了,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计划着:得买一个锁,最好是在家里找一个旧锁,这样挂在602信箱上才不显眼……
“咔嗒”一声,金子曰把半个小时前在配钥匙的锁匠那里买的那个半旧的小锁锁在了602信箱上。这把旧锁刚好配上这个锈迹斑驳的信箱,仿佛它们一起在这过往的老时光里待过很久,后来,分开了一段时间,现在,又找到了彼此。你看,这把锁晃了两晃,安分地和这排信箱还有这栋老楼一起在午后斜射过来的光影里静默着。
仿佛它一直在这儿。
金子曰拍了拍手,目光从信箱越过,一直看到远处高高扬起的大吊臂。不知道这个钢铁巨臂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伸一伸手,就能让这栋装满了老时光和旧记忆的房子灰飞烟灭……
哪怕最后,连同这个信箱,也被拆迁的巨臂毁掉,金子曰也觉得自己的日记本就该存放在这个温暖的602信箱,不,现在应该是金子曰的602号树洞……
因为,这原本就是她的信箱,因为,这原本就是写给她看的日记,怎么说呢,好比是金子曰一肚子的话都一股脑儿地到了她的肚子里……
想到这个比喻,金子曰心里暖暖的,回到了家。
升入省重点中学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双休变成了单休,周六补课,周日可以休息一天。那天,妈妈感叹物价上涨,说资产缩水,金子曰说,真正资产缩水的是我,双休日只剩下一天了……
好在,在这个缩水的周末金子曰还是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小时的上网时间。就在电脑“吱吱嘎嘎”启动的时候,金子曰把从602信箱里清出来的东西整理好。广告什么的直接放垃圾桶了,信哪怕是信用卡催款单也得保留着。他总觉得有一天会和她见面,然后,再把这些信件归还给她。
“收信人:江冰消……”金子曰把这封收信人为“江冰消”的信举了起来,对着灯光看,薄薄的一张纸,看不清楚上面到底都写了些什么。
金子曰又想到了在中山公园遇见的脖子里戴着小拇指那般粗黄金项链的那个胖子,虽然就是那个胖子骗光了爸爸的血汗钱,但是,对于江冰消,金子曰还真说不上讨厌。倒是经常记得那次在中山公园里看见他的情景,他一脸憨笑地看着疯玩的女儿,那样忘我的神情,至今难忘……再说了,江冰消入狱的时候倒也变卖了房子汽车偿还了债务……
金子曰摇了摇头,想一想爸爸当初胳膊里夹片西瓜刀追杀江冰消的情形,虽然没有看到,但已经让他每次想到都会笑出眼泪。但是,今天,他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是嘴角牵动了一下,那个男人竟然永远地走了……
他为什么要自杀啊?金子曰想不出理由。
“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给他的呢?再说了,现在,还有谁会写信呢?在这个写电子邮件都嫌麻烦的时代,谁会给他写信呢?难道,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吗?……”尽管他可以很小心地打开信,然后在看完之后再封上,但是,他知道自己不会那样做。他见电脑显示开机速度已经打败了全中国1%的电脑之后,就登录了QQ(聊天工具),趁着小企鹅左右摇摆着费劲儿登录的时候,他把信和其他邮件一起塞进了床底下的鞋盒子里。
“下周日,孟朝云老师结婚!”金子曰点开“永远的六(2)班”QQ群时,满是这条消息,这是他们小学毕业后的班级群。
“耶!”金子曰一下子推开了电脑椅,冲着客厅喊道,“妈妈,妈妈,孟老师要结婚了!孟老师要结婚了,天啦,终于有女人肯要我们家孟老师了……”
客厅是空的,妈妈已经上夜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