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退学。”
绰号“胖子”的庞京涛在说这话的时候,星河正把一块块小石头往远处的水里扔,水面上溅起一道道水花,仿佛石头正欢快地跳跃在水面上。
“我想退学。”“胖子”以为星河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我学习实在是太差了。”
“我也和你差不多。”星河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道。但我绝对不能退学——后面这句星河却没有说出来。
“你还差不多?你还差不多?”“胖子”瞪着眼睛凑近星河的脸,“你平均每门八十多你还和我差不多?”
星河不满地拨拉开“胖子”的脑袋,接着往水里扔小石头。“胖子”讨了个没趣,也学着星河用小石头砸起水面来。无辜的小石头和无辜的水面继续承受着这种接连不断的撞击。
星河的心底如同眼前的这汪池水:几分钟前还十分平静,但“胖子”的话就好比他手中的石子,在他心底掀起了无比巨大的波澜。
平均每门八十多?星河在心里大声感喟道。“胖子”啊“胖子”,你是真不知道啊,以前在小学的时候,我可是门门功课都是满分的——最低也不会低于95分。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因为考试得过一次91分,仅有的一次低于95的分数,我曾大哭一场,一连三天都没缓过来!
可自从进了这所所谓的“特优实验学校”,那些遥远的记忆就仿佛是别人的经历一般了。星河在心里悲苦地想道。前几个月,也就是第一个学期上半学期,他的心境,就如同季节的推移一样,从一开学的落叶初秋,跳水般地直降到期末时的严寒隆冬。
凡事都是这样,如果一片庄稼地里的麦子长势都不怎么样,那么其中某一棵枯萎的麦穗也就显不出什么来了。可问题在于,星河这样的成绩,在整个班级成绩排行榜这条大河里,实在是接近最下游了。
——以前不做丝毫努力就能考出班里前几名的星河,现在就是累吐了血,也不再可能在排行榜的前端哪怕中段看到自己的名字了。
有时候星河总想,当初老爸把自己送到这所“特优实验学校”,是不是就是一个十足的错误。
不像“胖子”的有钱老爸,星河的父亲只是一名普通职员,薪金不算很低但也绝对称不上很高。可能是老爸自己心里藏着没能在学业上出人头地的遗憾,结果让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的身上。有人喜欢旅游,有人喜欢美食,有人还喜欢一些更离谱的东西,可星河的父亲似乎对这些全无兴趣,宁愿把大笔大笔的金钱都投到星河的教育上来。
说实话,在进“特优实验学校”之前,星河本来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优等生,而且是那种根本不需要花时间和精力学习的优等生。上课不听讲,下课不看书,平时的小测验总能擦着90分的边上下晃悠,而每逢大考只要事先稍微复习一下,想得满分就如同呼吸一般轻松简单。直到进了这所魔鬼学校,星河就开始感到一种压抑般的窒息了。当时星河的成绩确实过了这所“特优实验学校”的录取线,而老爸也愿意交纳那笔近乎抢劫的高额赞助费,于是——所有的噩梦就此开始。
星河现在唯一想不清楚的就是:这究竟是老天在惩罚他那好高骛远的父亲呢,还是在惩罚一贯靠耍小聪明获得优异成绩的他本人?
“今晚一起出去吃饭吧?”“胖子”亲热地把手搭上星河的肩膀,“我老爸又出差了,你不是也不回家嘛,咱们去腐败一次。我请客!”
星河本不想去,因为他想利用这个周五晚上把下周的课程提前浏览一遍,但一来他不希望“胖子”知道他的这一想法,二来心里想着还有周六和周日,这个礼拜五晚上不如索性出去放松一下。可想到这里,他突然问“胖子”:
“你爸居然放你出去玩?”
“其实我爸也觉得我挺苦的。”“胖子”沮丧地摇头叹息,“他对我学习差从来没说过什么,从来不给我施加什么压力。”
“那他非要让你进这所学校干什么?”星河颇为不解。他心想:假如是自己,绝不会要这“嗟来之食”。
“他说得给我点学习的气氛,毕竟这里都是一帮天才,必然有充足的气场。”“胖子”说着跳下水泥护栏,拥着星河朝繁华的前方走去——“特优实验学校”坐落在城市边缘的郊区,一个相对的幽静所在,“比如像你这么聪明的天才同学,过去我就从来没遇上过,遇上的也从来不搭理我。”
我要是算什么天才,那天下就有一半孩子都是天才了。星河心想。不过“胖子”有一点说得没错,过去我对这种差等生,确实是看都懒得看上一眼的;可现在呢,我也沦落到同样的部落里了。
过去大家总有个误区,觉得有钱人家的孩子一定学习不好。其实这种说法基本上在20年前就已经被辟谣了。贫穷未必代表勤奋,富有也未必代表懒惰;大多数按贵族方式养大的孩子不一定就骄横跋扈蛮不讲理,而很多在贫困线以下生活的孩子也不一定就朴实真诚正直善良。
可惜“胖子”没有实力挑战这种说法,别人这么说的时候他只能远远躲开。如同一部分——注意,是一部分——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胖子”的学习成绩一直糟糕透顶。于是,他只能顺理成章地以投资人子弟的身份进入这所“特优实验学校”。有时候星河甚至心理很阴暗地怀疑,这位庞京涛同学的老爸庞鼎大人,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他的宝贝公子才投资创办这所学校的。
“我爸说他从小就不是天才,毕竟咱们都是普通老百姓人家的孩子,血管里就没流过天才的血,身体里压根就没有天才的基因。”一路上“胖子”还在絮絮叨叨,为星河肯与他共进晚餐而兴奋不已,“他说就算自己挣足了钱,有了豪宅名车,让自己的后代降生在昂贵的私立医院里,也不等于说这孩子就能成为天才——能和天才一起上学就已经很幸福了。”
“胖子”的语气里流露出十足的沮丧和绝望。
天才?星河不禁在心里“哼”了一声。他觉得自己现在真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告诉“胖子”,那句谁都会背的名言说得还真没什么错:所谓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聪明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甚至可能全部都是汗水,百分之百的汗水!
不过星河想了想还是作罢,没有张口,而是把自己的心灵与身体一起融进了城市的夜色。
“那好像是‘西蒙’!”
夜色中,一个身影从他们的前方倏忽闪过。“胖子”眼尖,张嘴叫了出来。
其实星河也看到了,并且也同样感到奇怪:“西蒙”不在学校里好好待着,大周末的自己跑出来干什么?
照理说酒吧和网吧一样,按规定是不允许未成年人入内的。但这些所谓的酒吧中西合璧,兼营小吃大菜什么的,谁也无法把它们真的严格区分开来——总不能不让小孩子进饭馆吃饭吧?再说成年不成年的,不查身份证同样无法真的严格区分开来。
星河总结过自己的记忆特点,那就是善记细节却不善记总体,表现在具体生活里,就是记衣服不记人。刚才那一瞬之间,星河也正是无意间捕捉到了“西蒙”的上衣颜色。同样的,现在他们刚一在小馆里落座,星河就瞥见角落里那两套熟悉的衣衫——那是班上的两朵“班花”:姚娜和胡莉莉。她们两人坐在靠窗的沙发座里,好像在等什么人。让星河十分奇怪的是,这两个女孩怎么会聚在一起?在星河的印象里,她们应该互相看不上眼才是。
两名女生也看到了星河和“胖子”,分别冲他们打了个招呼,但也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没有同学相逢那种故作夸张的惊喜。姚娜的招呼好像是冲星河,而胡莉莉的招呼则是冲星河和“胖子”两个人的。
发现她们脸上都抹着淡妆,星河觉得有些新鲜。但“胖子”却好像见怪不怪,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她们每次出来,总是喜欢犯点校规什么的,青春期叛逆嘛。”
“你不叛逆吗?”
“我已经没精神叛逆了。”“胖子”的话星河完全明白:学习压力如此之大,还逆呢?我顺着都来不及!
“姚娜她家的钱,堆得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星河第一次听到“胖子”用一种嫉妒的口吻谈论别人家的钱,他一直以为只有别人会这样嫉妒“胖子”呢,“学校开多少门课她就敢请多少位家教老师,除了每月的高额工资,她爸还额外送给每位辅导老师一台平板电脑。”
“那胡莉莉呢?”星河听罢不禁有些好奇,在他的印象里,姚娜和胡莉莉的学习成绩也都是勉强过关,她们显然不在优等生序列当中,“她家的钱也堆得像喜马拉雅山一样吗?”
“人家那可是靠自己。”“胖子”的口气里依旧酸气不减,充满不屑,“前后左右,远亲近邻,班上的同学就没有一个和她关系不好的。一到考场上,她四周的卷子就全都成她的参考文献了,一律随便引用。这说起来也怪啊,有的女生男生比较喜欢,有的女生女生比较喜欢,可这胡莉莉呢,就能让所有的男生女生都喜欢她。”
闹了半天大家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啊。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星河在心里叹息一声。各有各的办法,各有各的途径。
就在等着上菜的当儿,星河好像发现“西蒙”的面孔在窗外一闪,但转瞬就不见了。没过多久,姚娜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一边小声地接听电话,一边朝星河他们这边诡异地张望着,同时还十分神秘地频频点头。星河向另一边别过脸去,不去看她的故作姿态,同时也避免去看她的高级智能手机。
挂了电话,姚娜对胡莉莉悄悄耳语了一阵,然后就喊过服务员结账。星河注意到,那桌上的凉菜几乎一动没动。服务员与姚娜对话的声音不大,但星河却听得十分真切:
“后面的热菜怎么办?可能已经做了……”
“你就别管了,反正我现在把单买了。”姚娜掏出一个漂亮秀气的钱包,“没做的就别做了,做了的……就给那桌送去。”
不等两位美女的背影消失在店门外面,“胖子”就大不满意地讥讽起来:
“看见了?点了菜不吃,人家这是在耍酷呢。”
“其实人家是在助人为乐,扶贫呢。”星河笑笑,“刚才我看见她朝这边努嘴来着,好像是说把已经做好的热菜都送到这桌来。”
“这是挤对谁呢!”“胖子”的脸色一下变得像生猪肝一样血红,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比因为考试不及格所受到的侮辱还要强烈,“扶谁家的贫啊!她这儿打发叫花子呢!”
正好这时服务员刚好把一盘做好的菜端了过来,要不是星河拦得快,“胖子”非把它
到地上去不可。
“干吗啊干吗啊,你这是干吗啊?挤对我还不成吗?扶我的贫还不成吗?”星河笑着安抚“胖子”,“你不吃,我吃。这么好的虾仁,干吗糟践了?反正我本来就贫,不在乎。”
虽说星河这是自我调笑,但他在心里好像早就悲苦地接受了这一现实:既然在学业上艺不如人,在经济上被侮辱一下也就没什么了。古语那都是胡说,人穷志就不可能不短,在一个领域受辱就别再幻想着在其他领域拔份儿。
不过有一点星河却坚信不疑:姚娜和胡莉莉之所以匆匆离去,绝对不是什么钱多了烧得耍酷,肯定是有什么事情不愿意让他和“胖子”看见,而且极有可能——与那个未曾露面的“西蒙”有关。
大拨的菜被一盘盘地端上来了,其中有“胖子”自己点的也有“珠穆朗玛峰”送的,“胖子”好像突然间忘记了刚才的屈辱,一个劲儿地劝星河多吃,但星河却没什么胃口了,心里还在想着别的事。可“胖子”对他说:既然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既然已经坐在一桌诱人的饭菜面前,就最好把别的烦恼都先忘了。“咱们的脑子已经被亏待了,就别再亏待咱们的胃了。”
难怪你那么胖啊。星河心想。看来还真是心宽才能体胖啊。
本来“胖子”还想点一瓶酒,但被星河坚决地挡住了——他不想为此惹事。“胖子”显然有些失落,因为他本想体验一下电影里常看到的那种酩酊大醉的感觉,想看看究竟什么叫作灵魂出窍,可惜没能得逞。
幸好没要酒,要是真的要了,对“胖子”也未必就有好处。星河见过喝醉酒的人,不是号啕大哭,就是满地打滚,嘴里还不停地感叹着时运不济,生不逢时,等等等等。他估计“胖子”要是真喝了酒也会是这个德行,而且肯定还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星河如喝酒一般猛喝了一大口饮料,一边夹菜一边还在困惑不已——
三位同班同学——姚娜、胡莉莉与“西蒙”,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星期一有一个非常明媚的早晨,其实“胖子”本来已经醒了,但他却使劲地告诉自己:现在是在做梦,其实我没有醒来,现在也不是星期一的早晨,我根本就是在郊外的温泉过春节,我根本就是南美洲的一名年轻猎户,我根本就是一条鳄鱼,我根本就是火星人。
可是所有这些都没用,到最后还得顽强地爬起来,像一个平常的地球初中生一样醒来。
醒来?噩梦这才刚刚开始呢。“胖子”在心里呐喊。
“胖子”是周六下午回家的,还是被老爸用电话强行催回去的,否则中午才起床的他还会叫上星河一起共进晚餐。他本该周日晚上就回到学校,因为周一早晨是每个城市的大堵车时间。但他觉得既然已经回家了,就能拖一天是一天,能自欺欺人一刻是一刻。他宁愿早晨自己挤城铁去上学,也不愿意让父亲的司机提前一晚把自己送回学校。
不过这一天,“胖子”父亲的司机还是来了学校,他是载着“胖子”的父亲庞鼎来的,与乘城铁上学的“胖子”前后脚进了“特优实验学校”的美丽校园。
公开观摩课要到下周才举行,但这位董事长大人还是有些不放心,特地提前过来查验,也算是一次微服私访吧。
庞鼎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不过是随意在校园里乱转。在教学楼里,他信步走来,还是凑巧转到了儿子所在的那间教室。庞鼎悄悄来到后门,通过窥视孔朝里面偷偷张望。
不管是不是周一,反正每天的第一节课,“胖子”总是极度困乏,据说这是所有胖人的特征之一,他印象中自己的父亲也差不多经常这样。但问题在于,父亲在办公室里迷糊一会儿没什么关系,反正他是老板;但现在儿子在教室里偷睡,却正好被前来私访的父亲大人抓了个现行。
更不妙的是,这时候讲台上的数学老师还把他叫起来解题!
“胖子”根本就没听见自己的名字从数学老师的嘴里冒出来,还在呼呼地做着离奇的美梦。幸好旁边的男生适时地推了他一把,这才让“胖子”流着涎水匆忙起立——据说班里好几个孩子都有这个本事:上课睡觉的时候,只要身边的朋友一推,二话不说先站起来!
父亲看到庞京涛这样,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十分心疼儿子,但旋即还是无端地生起气来,而且无论怎样都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几乎都要冲进课堂去,揪住儿子打他几个耳光!
不过让庞鼎感到莫名其妙的是,其他一些男生似乎也在睡觉,甚至包括一些所谓的优等生。在“胖子”平时的言谈中,他前后左右同学的名字,庞鼎基本上都已熟稔——其实“胖子”自己并不愿意和父亲聊这些,这全都是父亲逼着他说的,美其名曰“从另一个角度了解学校情况”。
庞鼎又回头去看了一眼那名坚持没睡,而且还负责叫醒儿子的男生。他认识这孩子,他叫星河,在庞鼎印象里他不是一名优等生。
其实星河也相当困倦,因为一大早他就起来背英语课文了,现在瞌睡开始反刍,让他的眼皮一直在打架,恨不得用根牙签给撑开。但星河在心里一直告诫自己:扛着!扛着!千万别睡着!哪怕什么课都听不进去,也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自己是因为起早贪黑才在成绩上与他们平起平坐的!
及时站起来的“胖子”自然没能答出数学老师的问题,这么复杂的证明步骤星河没法一步步地向他传授。这道几何证明题最终由一名叫刘天的男生接手过去。当数学老师点到他名字的时候,刘天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他连黑板都不去看,就开始从嘴里吐出一大堆几何名词,洋洋洒洒地证明起来,听得外面的庞鼎脑袋直大。不过他相信那男生证明得十分顺畅流利,因为数学老师一直在不自觉地频频点头。
不过让庞鼎不解甚至格外气愤的是,那名男生始终就没有去看黑板——他的目光一直追逐着窗外的小鸟!
突然间刘天的证明中断了,他的目光也暂时收了回来:
“求证什么来着?请您稍微让一下,您给挡着了。”
数学老师本能地侧了一下身子,但刚侧到半路上,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连证明什么都不知道,那是怎么证的?”
介绍一下数学老师。这位数学老师姓常,兼教代数与几何。他中年谢顶,呈现“地中海”式发型,但他之所以没得到“秃子”的外号,全都仰赖于自己姓氏与数学的关系——大家都用谐音叫他“长宽高”!今天“长宽高”的情绪显然不太好,似乎心里还有点火气。要是平时遇到这种情况,他不但不会生气,也许还会夸奖刘天几句。可是今天不同,也许是老婆把早饭做煳了?或者来学校的路上交通太堵?说不定是今天早晨才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薪金实在太低?总之他的气就是有些不顺。
“你听课能不能认真一点儿?”
“嗨,证明什么不证明什么,大致的程序还不都是这样。”刘天依旧满不在乎,瞥了一眼求证,接着证了下去,“……所以——就这样,‘三线合一’,此题证毕!”
此题证毕,言简意赅,关键是全对!讲台上的“长宽高”无话可说。教室外的庞鼎更是无话可说。
“虽说刘天同学……听课不够认真,但他的证明方法还是完全正确的。尤其是他最后所使用的方法,还是相当巧妙的。”“长宽高”称赞刘天的时候,明显是在压着心底的火气,“这个思路比有些同学强,因为他没有使用全等三角形,而是用了‘三线合一’,这样比较简单明了。”
一直追踪着刘天思路的星河像庞鼎一样目睹了证明的全过程,整个教室像他这样做的同学还真不多。但现在星河不是无话可说,在他的心里有一个想法几乎要脱口而出——
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人!
其实庞鼎与星河的想法差不多,不过程度没星河那么严重。他一直以为,现在的孩子就是比他们小时候聪明。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嘛。不这样认为的话,别人就会认为你是老土。庞鼎在心里这样劝慰自己。
但当庞鼎见到校长刘效亭的时候,还是换了另外一番口气。说实话,他对这种奇怪的教学方式不无担心。在观摩过几何课之后,他又随便走了几间教室,心里多少有点数了。
“你的那些老师……好像根本没按课本讲啊。”
“我们的老师只讲基本原理和学习方法,至于课本上的内容,要靠学生自己下去深化。”刘效亭面不改色地作答,“比如英语啊历史啊之类的课程全部自学,上课只讲基本思路,然后组织学生讨论,大家各自提出自己的观点与感受,当然教师也负责答疑。”
我看见的可不是这样。我看见的是老师们在大谈他们年轻时的奋斗史,而学生们在底下睡觉睡得鼻子直冒泡!但这些话庞鼎没有说出来。
“好像要到研究生阶段才这样授课呢。”庞鼎表现出一副“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态。
“其实在发达国家,中学就是这样授课的。”刘效亭解释道,“在我国比较优秀的中学,同样也是这样授课的。”
可“优秀学校”的标准是什么?“全国重点学校”,还是“私立贵族学校”?
早在庞鼎小时候,国内就有了最初的一批贵族学校,但那时他自然上不起。不过他也曾风闻,那里的老师并不是特别负责。学校招来一批退休的特级教师充当门面,而特级教师们也乐得来这里舒服地养老。几十年下来,随着贵族学校走上正轨,这种学校越来越少了。可偏巧在这凤毛麟角中,他所投资的这所“特优实验学校”就是其中之一。
目前在这所学校里,大多数都是退休老教师——还不是退休的特级教师,仅仅是退休的普通老教师……
“我并不反对新式教学方法,也不想干涉你的教学理念。不过……”庞鼎鼓了鼓勇气,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觉得有些老师好像不太负责。”
——其实你也没有什么教育理念。你和我一样不懂教育,只不过后来修了个根本没有什么用处的在职教育硕士。我们对教育的理解应该差不多,说起来你还不一定有我多呢——因为你没有孩子。这些都是庞鼎没有说出来的话。
“我们并不需要他们多么负责啊。”刘效亭的回答就像是事先预备好了似的,不但振振有词,而且还辅以恰当的惊讶表情,“负责不负责,与教育水平没有直接关系。”
——我怎么能容忍这样一个夸夸其谈的人滥用我的投资与信任呢?庞鼎在心里思忖。
“他们的责任不是简单地教会学生知识,而是告诉他们应该怎样学习。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教会他怎么用鱼竿可比送他一筐鱼要有意义得多。”刘效亭耐心地讲解道,“我想你应该知道,只有传统的教育才是灌输……”
庞鼎举起右手,示意刘效亭不要再大段大段地给他背诵这些都被说滥了的教育方法之类的东西。
——我必须容忍,因为所有的成绩都摆在那里,这可是硬碰硬不掺一点假的。还有,我的儿子还得继续上学。
“这么说吧,在您的公司里,智囊团下属未必就比老板您更聪明,但他们却能帮助您进行管理和领导整个企业。”刘效亭的语气有所收敛,开始不失尊严地谄媚奉承,“我不知道这样举例合适不合适?”
合适不合适?这话本身不错,而且马屁拍得也比较到位。但庞鼎还是不肯放弃自己心底的疑惑:
“你把这些无知的孩子比作老板,却把老师比作智囊甚至下属……”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刘效亭摊手一笑,笑得十分灿烂,“在现代教育的理念里,学生就是老板,而老师就是下属。”
庞鼎再次举起手来——给我打住!
在庞鼎与刘效亭两位先生探讨教育理念的时候,星河和“胖子”正在操场上追逐嬉闹。“胖子”十分开心,而星河却一边玩耍一边默默地背记着英语单词。姚娜与胡莉莉在操场边有说有笑地聊天,而“西蒙”则站在她们不远处思考着什么。
操场的另一边,则是另外一批学生的天下。刘天在那里口若悬河地宣讲着某道历史上著名的未解数学难题,秦钢则在向一名女生科普去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的贡献。看到那名女生,星河心中不禁一动。
她叫韩冰冰。自从上学期开学那天起,星河就注意她了。
“我只希望,在下周上公开观摩课的时候,不要让家长们看到老师们这样讲课,也不要让家长们看到学生们这样听课。”庞鼎干脆利落地说出了他真正的担忧。不错,他是学校的投资人,可那些家长可都是他的投资人,他们个个都是爷!“或者你能够像说服我一样说服他们——不过我提醒你,他们可没有我容易说服。”
“你放心。”此外刘效亭就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而是做出了送客的表示。因为他心里已经说了——说服?根本就用不着!
——家长就是这样,只要孩子的学习成绩上去了,你就是成天带着他们登珠穆朗玛峰下马里亚纳海沟他们也没二话,真要论素质教育,这帮家长可比学校更想素质!
校长刘效亭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办起事来还是一丝不苟,雷厉风行。真到了公开观摩课那几天,全体师生还是认真地准备了一番,庞鼎一到学校就能感觉出那种特别的气氛。学生一水干净的校服而老师全都身着笔挺的西装,师生见面互致问候礼仪得当,大环境就显得与以往不同。看来咱们的校长大人也不是不会做表面文章嘛。
最让庞鼎满意的还是观摩课本身,教师还真的组织学生们进行了讨论,而孩子们一个个说得头头是道。家长们的脸上全都洋溢出自得的笑容。庞鼎心里的石头总算暂时落了地。
应该说这天“西蒙”的表现相当不错,给差等生部落大大地露了脸。“西蒙”本名席猛,结果英语老师在给同学们起英文名时,自然就给他安了个“Simon”的现成名字。星河之所以把“西蒙”也归于差等生一类,是因为他除了英语水平尚可之外,其他功课也都成绩平平。
——星河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班里的成员被自动划分为“优等生”和“差等生”两大部落。也许每个人心里使用的词汇不同,但定义显然是一样的。于是这两个近乎一百年前的词汇,居然在21世纪上半叶复活了。
在崇尚教育改革的“特优实验学校”,英语老师当然不会让学生们机械地背诵课文。再说这英语课也早被归为素质类了——高考都把它给变相驱逐了。英语老师为孩子们准备了情景对话的授课方式,让大家以短剧的形式演绎法庭庭辩。口齿伶俐的“西蒙”担当辩方律师,步步为营,咄咄逼人,把控方律师刘天质问得哑口无言。星河注意到刘天的表情,那完全就是尴尬到了极点的状态。这一细节让他非常高兴,观众席上的“胖子”更是兴奋至极。说到底,外语这东西,可不是靠他们的小聪明就能取胜的,总得下上一番苦功。
可惜的是,辩方这边还是败北了。这完全是由于被告的英语水平实在太差——被告是星河;再加上原告本人提供的证据十分有力——原告偏巧是秦钢,英语在班里同样数一数二。两相比较下来,星河一方到底没能逃脱败诉的悲惨命运。其实女“法官”王亚琼已经很偏袒星河这边了,她到底是一名优等生,平时就比较同情差等生。
时间接近中午,庞鼎应该请各位家长吃一顿丰盛的午餐。不过在午餐之前,还要象征性地开个大会,总结总结教学经验,回答家长们提出的质询。其实庞鼎很怕这个,但他觉得刘效亭很喜欢这个。没办法,届时他这位校董也必须在主席台上就座,与刘效亭校长一起,笑眯眯地看着下面那些事实上的出资人。
说是校长,其实全校也就这一个班,刘效亭真正管理的只是这一个班。但总不能称他为班长,还得把他叫作校长。
“特优实验学校”还有一点与其他学校不同。现在有些一流中学,都不再喜欢搞完校——初高中不再并存,纯高中才受欢迎,初中部甩出去让别人去办。说到底,初中阶段毕竟属于义务教育,不能太露骨地挑剔学生,而高中阶段的终点则是高考——这可是硬碰硬的指标。但刘效亭的方针却不同,他就直接从小学开始选拔学生,初高中一贯制,总共三年下来,然后直接面对高考。
令人奇怪的是他选拔的方式,他好像不看成绩,也不看所谓的能力,不知道他的标准是什么。真说起成绩来,星河“西蒙”之流,倒是在小学阶段都相当拔尖呢。
“有人拿应试教育和我们类比,比如那个什么某某师范考研的故事……”刘效亭旁征博引,口若悬河,也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
偏巧这个故事庞鼎知道——
某某不知名的小师范院校,为了吸引学生,或者说为了全国知名,采取了应试式的学习方式,把大学像高中一样管理。从学生一入学,就对他们进行高强度的集中训练,一切教学计划都以报考研究生为目的。结果他们学校的毕业生,在各家一流高等学府的考研录取名单上全都名列前茅。最后这些学校不得不做出一个不成文的内部规定:凡是这家师范院校考出来的学生,一律不收!确曾有人质疑过这种“不平等”规定,说是学校歧视云云,但那些学校却都有说法:这些靠应试教育出来的学生,别说独立研究和思考能力,有时候连个实验都设计不了!
“但我们不是!”刘效亭有力地驳斥了这种说法,“我们对学生从来不搞强化,从来不硬逼着他们学习,但他们的学习成绩就是这么出类拔萃!”
——那是因为什么?莫非真是因为刘效亭新颖的教育理念?庞鼎充满怀疑地这样想。
——那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们的孩子天生就聪明!一大部分家长宁愿这样想。
——那是因为什么?真的有些糊涂。一小部分家长只能这样想,包括星河的父亲。
——那是因为什么?只有我心里最清楚。只有刘效亭这样想。
中间休会的时候,那些家长全都高傲地仰着头,都把“我的孩子是天才”写在脸上,而且全都是工整的正楷而非潦草的行书。他们当着庞鼎的面礼节性地客气,其实在内心深处一点儿都瞧不起他。这就让庞鼎更加自卑,他的这种感觉一点也不比他儿子来得差。
老子要是生气了,明儿把这所学校关了,看你们的天才孩子们到哪儿牛去!庞鼎怒气冲冲地踢开洗手间隔间的门,但发现了一名家长正在小解。他马上心平气和地笑笑,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什么素质……”被惊吓了一下的家长小声嘟囔道,不过这声音自然没有追上已经出了厕所门的庞鼎。
就是追上了也没关系。庞鼎不可能关闭这所学校。家长会要求违约赔款;学校是他的脸面;他的儿子还要继续上学。就凭这三条,他庞鼎就得硬撑着把这所“特优实验学校”开下去。
除了出于礼貌和责任的原因,庞鼎也确实想听听家长们的真实评价。可那些家长提出的问题,一个赛一个地高深艰涩,直听得他昏昏欲睡。在他看来,那些家长好像根本就不关心他们孩子的学习和生活,而是一群刘效亭找来的托儿,在这里配合他高唱所谓教改的高调。
庞鼎边听边在心里感慨,不知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滋味。他虽然现在身处企业,但也知道凡事都要讲究实证,对于那些玄虚的概念从来是嗤之以鼻的。科学属于实验科学,应该完全靠数据说话,可现在刘效亭给他的数据,又全都无懈可击。此前此后有好几次,他曾详细向儿子庞京涛询问了老师的教学细节,可就是琢磨不出一点儿门道来。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搞的。”
临行前刘效亭对庞鼎说了一句令他十分难忘的话——
“你搞运营一定很行,但你毕竟不懂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