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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课堂上的鼾声 |
吃完午饭,奶奶提着篮子又要去菜园。我望了望火辣辣的太阳,问她为什么不午休一下再去。她说下过雨,草都在疯长,得赶紧拔掉。
我也不想独自困在屋里,就跟着她一起出门。她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有阻拦,而是给我找了一顶草帽。
我戴上草帽,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稻草人,就捂着嘴笑了一下。奶奶问我笑什么。我没有回答,而是高兴地接过她手里的篮子,拉着她的手就走。不过,那一瞬间,我还是暗吃了一惊:奶奶的手竟然是那么粗糙,跟握着枯树皮的感觉差不多。
我的手轻轻缩了一下,奶奶也许觉察到了。她把手抽出来,怕我难堪,又故意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你一笑,多好看!”
我挤出一丝笑应付她,心里其实特别难过。我并不是想躲开奶奶的手,我渴望她抓住我,可是,我只是本能地缩了一下,她就放开了。我竟再也没有去牵她手的勇气。更要命的是,这一切我都不想让她知道,我只是假装突然对一只蝴蝶感兴趣了,追着往前跑,把奶奶甩得远远的。
我有时候真的都不明白自己,明明是那么深爱着奶奶,为什么不肯表达?明明是想靠奶奶更近,却忍不住撒腿跑开……我开始怀疑自己,不仅得了幻想症,可能还有别的什么病。
我一口气跑到了菜园,看到田边扔着一小堆一小堆杂草。除过草的地方,露出一片清楚的泥土色,上面涂满绿色,有辣椒、黄瓜、豆角……非常漂亮。我极难这样亲近菜园,以往能进一次菜场就算破天荒了。
菜场不管摆了多少新鲜蔬菜,凑上去总能闻到一股鸡屎的味道。这里却不一样,鼻子一抽,就是浓浓的青绿味,直冲脑门儿,瞬间把一切杂念洗净。
我突然想到,如果真的能冲走记忆,真的能让一切重来,该多好呀!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告诉一个人,我是多么多么地爱她!不管别人会怎么看我,笑话我……我的眼泪冲了出来。
奶奶正好赶到,追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捂着鼻子摆了摆手,说:“没事了,不太习惯这花花草草的味道。”
奶奶摇了摇头,说:“城里人都闻不惯这味道,你爸也是这样。”
为了让奶奶宽心,我笑了一下,说:“那叫城市病,他们都闻惯了汽车尾气,当然就不习惯这清新的味道了!”
奶奶真的被逗乐了,笑了一下,蹲下身子一边伸手拔杂草,一边叹息:“唉,人啦,就是一颗种子,风一吹,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得认命呀!”
我觉得这话太有道理了,就惊讶地望着奶奶。可奶奶一点也不觉得,一直埋头拔草。我忍不住问:“你是叹你的命苦吗?”
“傻孩子,奶奶的命不苦。”奶奶侧脸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我是说你命好,你爸是阵风,把你吹到了城里。”
“可我不稀罕。”我东一下西一下地拔着草,不知是草难拔,还是对爸爸有怨气,反正我的嘴唇都咬出了牙印。
“哦,那你稀罕什么?”
“我一直想知道他以前的事,可他从来不提。有时候,我一说到毛芦镇,他就把话引开。我追问,他就急。我记得小时候还为这事挨过他一巴掌呢!我又不傻,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他有不可告人的过去。奶奶,你(我从小跟奶奶泡在一起,奶奶极宠我,我就没大没小,总是称‘你'。爸爸严厉纠正过好多次,说要称‘您',可我就是改不过来。主要是奶奶偷偷告诉过我,说她不在意)都知道吧,他过去都做过什么坏事呀?”我自顾自地说了一大串,转头一看,奶奶竟停下了手里的活,直直地盯着我。
她的眼神有点让我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他是不是真干过见不得人的事呀?我又不是警察,你就放心告诉我好了。”
奶奶也有点慌神,连忙埋头干活,说:“没有,什么也没有。他不说,就是没什么可说吧!”
然后,是死一般的沉默,奶奶起身扔过两次草,但再没说话。我能肯定有事,奶奶和爸爸一定共同保守着秘密,他们奇怪的神情瞒不了我。
我突然想到上午的事,就转移话题,问奶奶:“昨天那条小路你还记得吗?”
奶奶直起身子,伸出右手,用拳头背面捶了捶腰,抬眼向后山望了望,说:“路就在那里,怎么了?”
“我在那里碰到了一个小女孩。”我一时不知该怎么描述,就伸出右手,手掌朝下,切到自己的胸部,示意女孩就这么高。
奶奶笑了,说:“她呀,是不是又在偷吃杨婶家的苹果?”
我一愣,这些奶奶都清楚呀!想到杨婶那副德行,我就不愿多聊,把话题转开,说:“我不是说她偷苹果的事。她说,小路那一头有鬼呢!”
奶奶挥了一下手,像赶走一只苍蝇,然后,蹲下去,边拔草边说:“三岁大的孩子说的话你也信呀?”
“可她不像是说谎。”我回想起小女孩那认真相,一时糊涂了,“奶奶,你说,到底有没有鬼?”
“我说有鬼,你信呀?”奶奶没有看我,只是摇了摇头。
我一时也没了主意,心乱如麻,东一下西一下地扯着草,一不小心,手割了一道口子。我一声惊叫,跳了起来。
奶奶两步冲过来,见我举着手指,就放慢了动作,抓着我的手指塞到嘴里吮了一下。我疼得一下缩了回来。
“没事的。”奶奶显然已经见惯了,她自己的手指就是伤痕累累,“你回去吧,打肥皂洗个手,歇着。”
我热得汗从后脖颈往下淌,正巴望着回去呢。青草的味道和泥土里的湿气搅和在一起,直往上扑,呼吸严重受阻,我真感觉快中暑了。我可以想象奶奶也是一样难熬,就想拉她一起回家。可她笑着摆了摆手,说:“我就习惯在这里摸东摸西,一闲下来,心里就空。你看,这里也离不开我,一眨眼,杂草就长出老高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得转身离开。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奶奶老了,她能依赖的竟然是这片菜园子。我可以假设她是真的热爱菜园,在无休止的劳动中得到快乐。但我更愿意相信,她是因为孤独,才找了这么一个朋友——沉默的菜园。
走到一棵树下,我停住脚步,站在树荫里,远望着奶奶。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老了,像奶奶一样,历尽了沧桑,然后,寄居在山脚下,倾心于一片泥土,埋头劳动,偶尔抬头,也许是想起了遥远的往事,也许什么也不想……
我的眼睛模糊了,泪水流进了嘴里。但我品不出是什么滋味,像感动,又像难过。
奶奶好像抬头向我这边望了一眼,我连忙抹了一下眼睛,往家赶。
回到屋里,马上觉得凉快了一大截。我洗了把脸,顿时神清气爽,忽然觉得时光如此安详,就像湖面上漂着一片树叶,一动不动。这样的时候最适合读书。我带来了一书包书,一伸手就摸出了一本。
不过,没想到是一本数学书。我刚想送进去,重新摸一本,却突然发现,这本书是饭桶的。封面上写着她的名字:安芷青。
她的书在我这里,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在别人眼里,我们一直是亲密无间的一对儿,在她眼里,也应该是这样吧。除了我。我表面把她拉得很近,内心却一直把她往外推,她竟然一点也没察觉,还是那么依赖我。她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心里乱极了,拿着书来到客厅,躺在竹椅上。我呆呆地望着封面,那个名字就是她写的。她的字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就像她这个人,扎进人堆,也骗不过我的眼睛。
这是一本初二上学期的数学书,我能清楚地记得,那时,她的数学并不差。应该说那时,她的各科都不差。
所以,她提出要跟我一起去课外培训数学,我觉得根本没必要,又不便阻止,虽嘴里应着,其实并没放在心上。谁知我第二天到培训点的时候,她已经背着书包等在大门口了。
她一见我,就连忙迎上来,拉住我的胳膊,生怕我跑掉了。
在人堆里,有人这样对我,还是很长面子的。我笑纳了,故意大声问:“带学费了吗?一节课五十,我帮你说说,可不可以把前面几次漏掉的课减掉。”
她摇了摇我的胳膊,看了看四周,好像怕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听到,然后,小声说:“带了。不过,你得帮我说说,我们俩坐一起。”
目前和我同桌的是个黑瘦的男生,一双手伸出来跟乌龟爪子似的,还像小学生一样抹鼻涕。我每次都提心吊胆,生怕他的手会碰到我的衣服。我正想踢他还来不及呢,就一挥手,说:“好说,这事包在我身上,就说不跟我同桌,你就不上这个课了。”
“可是,万一,老师不同意呢?”
“你放一万个心,只要交齐了学费,没有搞不定的事。”
我带着她来到老师办公室,说明来意。老师没说半个不字,接了学费,就拿出表格登记。
饭桶始终站在我身边靠后一些,不肯向前,那架势就像我带着自己的孩子来报名。她有时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像个孩子,怯怯的,什么事都让我替她当家做主。
说一件笑掉大牙的事,是我们刚上初二的时候,天很热。有一天中午,她说口渴,出去买瓶水。中百小超市就在我们学校旁边,来回不用五分钟。可她去了一刻钟,还不见人影,我就有点急了。
顺便说一下,她只要去买水,说都不用说,一定会给我带一瓶。我舌头都在嘴唇上舔过三趟了,才见她一头汗水地跑进来。更奇怪的是,她手里只拿了一瓶脉动。
我没好气地说:“去这么大半天,是不是偷着喝完了才回来?”
教室里还有许多同学,她一脸苦相,好像有千言万语憋在心里。我懒得看她那种苦相,一把夺过脉动,刚准备开盖,她却突然拉住我的手,要我到教室外面去。
她总是爱把简单的事搞得很复杂,我问都懒得问,跟她来到一棵树下,说:“一瓶水还要躲着人喝呀?怕人说我们行贿受贿?”说着,我又准备开盖。
她一把抢过去,说:“这,不是我买的。”说完,还跺了两下脚。
“偷的?”
“不是了!”她连忙摆手,“是他,硬要拉着我说话,最后硬塞给我一瓶……”
哦,我明白了,“他”就是隔壁班上的小白马。有几次,我和饭桶放学一起出校门,小白马就从旁边杀出来,跟我们一起走。瞎子也看得出他的心思。我自然就自觉躲开了。
我神秘地笑了一下,说:“他是送给你的,你就喝吧,我再去买。”
我刚要迈步,被她一把拉住。她说:“我不要,我想请你帮我还给他。”她一脸的央求。
我居然没拒绝她,英雄好汉似的,一把夺过瓶子,就直接朝隔壁班走去。我现在还能清楚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走进教室,一个字都没说,把瓶子放在小白马桌上,转身离开。他吃惊地望着我,脸色瞬间通红。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我和小白马有什么事呢!
我们俩就是这种关系,莫名其妙,我一边瞧不起她那种怯懦样儿,一边又乐意为她包办难事,暗地里还以此为傲呢!
这次报完名,我也不会给她好脸色,暗暗瞪了她两眼。她拉着我的手使劲摇着,不知是讨好,还是谢谢。我也没工夫理会她,跟着老师就往教室走。她的手一直抓紧我,生怕走丢似的。
我同桌的男生已经坐在那里了,老师过去跟他说了几句,他就乖乖地抱着书包离开,走到另一个空位子去了。他在转身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扫了我一眼,我的目光正好与他相对。那一刻,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他,连忙把目光挪开了。
饭桶用力拉了两下我的胳膊,一脸的兴奋。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我突然对她十分反感,甩开她的手,坐上了座位。她早就习惯了我的直脾气,当然不会介意,跟着我就坐了下来。
我以为她是来恶补数学的,可等课上到一半,我突然听到了一阵轻微的鼾声。我侧头一看,好家伙,饭桶竟然睡着了,头侧搁在胳膊上,嘴压瘪了,一股口水渗了出来。我连忙抽出一张纸巾,伸过去帮她擦。
她一下惊醒了,眼睛突然睁开,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她大概是睡糊涂了,正在回神吧!
我被她吓了一跳,为了掩饰,就把纸巾使劲往她的胳膊上一塞,小声说:“快擦掉,真恶心!”
她直起了身子,一边擦一边望着黑板。我仍然猜不透,她到底是在听讲,还是沉浸在自己的迷糊之中。
放学之后,我们一块顺着街边的人行道走了一阵,快分手的时候,她突然提出到江边坐一会儿。
我故意刺激她,说:“你巴巴地交了钱,跑到这里来,上课就睡觉,下了课倒来劲了,还要到江边,够浪漫的。”
“不是了。”她望了望天空,“太阳还高呢,这么早回家干什么?”
这句话挺动人的,我真不想回去被妈妈监视。于是,我们一起向江边走去……
突然一声响,打断了我的思绪。声音是从我的卧室发出来的,天啦,大白天难道有人闯进来吗?我吓得汗毛倒竖,冷汗直流,从躺椅上滚下来,就想往门外跑。
可是,那一刻非常奇怪,就像是魔鬼缠身,我只觉得浑身发软,爬不起来,只等着被生擒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