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偷苹果的小姑娘

吃完早餐，奶奶去上她的必修课——菜园。我在躺椅上休息了一会儿，喝了一肚子稀饭，一走动就能听到液体的晃荡声，得让肚子平静一下。

阳光慢慢转过窗台，刺到了我的眼睛，我就挺身坐了起来，顺着厨房的后门来到院子里。院子里长满了草，但屋子边上有半米宽的水泥带，所以，窗子下面的泥脚印看得清清楚楚。

我来到窗口，蹲下细看，泥巴已经被阳光吸走了水分，快干了。每一个脚印都是同样的花纹，也许是球鞋，也许是凉鞋，无法判断。

我沿着脚印的方向抬头，望到的正是我昨天走过的路。我似乎全明白了，昨天我并没有产生幻觉，在白杨树的小路上，跟踪我的一定就是她，好你个饭桶。

我信心倍增，起身就朝街道走去。雨过天晴，阳光明媚，店面都开了门，小摊位也摆到了街面上，有香烟、副食、杂货、水果……

我放慢脚步，假装没事人似的往前走。因为摊主们都用好奇的眼光盯着我，有些年纪大的婶娘还向我挤出笑，想接近我这个陌生人。我一低头就过去了，绝不会和她们搭腔。

我知道她们心里都装着一大堆问号，一旦和我接上话，就会刨根问底。到那时，我肯定招架不住。

我的古怪引起了她们的不满，在我身后，已经有嘀咕声。不用看，我能想象出，她们在交头接耳，指手画脚。

她们怎样，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一心惦记着那条白杨小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饭桶应该就在那条路上，或者通过那条路，就能找到她。这样想着，我忍不住加快了步子。

突然，前面一阵吵嚷。我吓了一跳，停住脚步，看到一位摆水果摊的婶娘正拍手跺脚地叫嚷着。旁边站着一位穿着很脏的小姑娘，低着头，抹着脸，鼻涕糊了满嘴，双肩还不时地抽动着。远处站着几个看热闹的，有的嗑着瓜子，有的织着毛衣，好像街头的吵闹是她们饭后的甜点。

我想绕过小姑娘，尽快走开，没想到刚走到她身边，她就突然抬起了头，直直地盯着我，不哭也不抽了。我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准备快步逃开。

这时，就听那婶娘一拍手，叫嚷：“你看谁也没用，快回家找你爹来，赔我的苹果。你要不肯，就在这里站上一天，站死也没人管！”

我已经走出了几步，快要甩脱了，可突然觉得心头一缩：就为个烂苹果，叫人家罚站一天？哪来的王法呀？

我回头瞅了一眼摊子上的苹果，都是那种瘦小还带斑点的，这种货，就是哭着喊着求我吃，我都懒得动一下牙齿！我的火一下就涌上来了，我两步跨到小姑娘面前，没好气地问：“你偷了她多少苹果呀？”

小姑娘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望着我，一声不吭。我急得恨不能一棍子打她一个屁出来。

这时，婶娘突然露出一副笑脸，说：“哟，这不是苏家大小姐吗？是回来养病的吧？”

我烦透了她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嘴脸，更恨她张嘴就提养病这种事，就用力一指小摊，说：“要多少钱？”说着，我就从裤兜里掏出钱包。

不是吹牛，我缺什么也不缺钱。我爸总是会把我的钱包塞满，定期检查一下，问怎么还剩这么多呀？我说你钱多了不知道存银行呀？他就笑着说我不懂事，这叫富养姑娘穷养儿。然后，他还专门带着我到皮具专卖店挑选了一款适合我用的鳄鱼牌钱包。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把我养得多富，但每次和同学们出去，最有钱的那个肯定是我，我倒觉得挺有面子的。

婶娘看到钱包，像被电击了一下，双手往回抽，乱摆着，说：“不要不要，你这是干什么？你……”

我不想多看一眼她那假惺惺的样子，就抽出一张十块的，塞到小姑娘手里，说：“把你刚才拿过的苹果买下来，然后回家。”

小姑娘连连点头，一脸的感激。我又叮嘱一句：“别忘了找零哟！”然后，我转身离开。

我偷偷看了一眼婶娘，她正傻傻地望着我，嘴巴张得老大。我觉得特解恨。

我沿着街道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就当街边的人都在向我行注目礼了。

说得潇洒，其实没走多远，我就能感觉到背后的汗顺着脊梁下滑。幸好已经看到了那个路口，白杨树站在两旁，遮蔽出浓浓的荫，正是我盼望的凉爽去处。我一阵小跑，一头扎进了小路，就像一条晾在岸上的鱼，终于被扔进了水里——怎一个爽字了得！

躲开了众人的目光，我放慢脚步，让自己进入一种诗意的散步。那么多叶子在风中抖得直响，阳光被拨弄得鳞光闪闪，路是那么弯曲幽长，路中间是石子，两边是泥巴……我真的好想作诗呀！可我缺少文学细胞，就算诗意把我的脑袋涨爆了，我也作不出半句诗。

饭桶要在该多好呀！她有天生的诗人气质，不经意甩出一句话，我都会以为是世界名诗呢！

有一次，我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这种情形本来没什么稀奇的，可是，她突然喊了一声，就把我镇住了。她喊：“慢点跑，我的呼吸跟不上脚步了！”

我觉得这种话太诗意了，打死我也想不出来。我就真的停下来，直直地望着她。她奇怪地问我出什么问题了。我本来想说真的很服了她，可说出口的却是：“看你这熊样，跑两步就累成这样了！叫你饭桶还真不错呢！”

她当然不介意我的狠话，只是望着我，笑。她的笑让我瞬间明白，其实她是在担心我跑急了会出问题。那一刻，我心中明明涌起了感动，可是，我竟不舍得露出半点，好像那样就是示弱，好像那是多么丢面子的事……

突然，身后有脚步声，那种急促奔跑的脚步声。我的脑袋瞬间短路，我竟然以为是饭桶真的又来追我了，就抬脚往前跑，边跑边回头望。

一回头，我就失望了。因为跑过来的根本不是饭桶，是刚才的那个小姑娘。我觉得自己很可笑，就站在原地踢踢腿，伸伸腰，假装在锻炼，等她过来。

她跑到我面前，气还没喘匀，就伸出手，递给我一个苹果，瘦小带斑点的，真像她的模样。

我一点也不明白她的意思，没接苹果，推开她的手，问：“这是什么？”很弱智的问题，明明是苹果嘛，呵呵。不过，我的意思，她懂的。

她把苹果收到眼前，盯着很认真地考虑了半天，好像那个苹果比牛顿的苹果还有学问。

我知道她有点怕生，就轻轻拍拍她的肩膀，问：“几岁了？”

“钱被她都拿走了。”她一惊（我吓着她了），还向后退了一步，“给了我这个苹果，没找零钱。”

“什么？十块钱就买这一个烂苹果吗？”我有点惊讶，有点气愤，还向远处望了一眼，好像那个婶娘就站在那里似的。

“这不是烂苹果。”她把苹果往前伸了伸，让我看清楚，“她说，我以前偷的，都算上了，十块钱可能还不够……”

我“扑哧”笑出声来，吓得她猛一抬头。不过，她马上也跟着我笑了，很勉强的，好像她不笑我就会没收那个苹果似的。

我摸了一下她的脑袋（这回她没躲，也不惊），问：“你到底偷了她多少苹果呀？”

她低下头，吭哧半天，眼睛死死盯住手里的苹果，说：“我，我，我已经七岁了。”

听到她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我强忍住笑，真想找棵树撞头。我怕吓着她，就捂住嘴假装咳嗽，释放了一阵，才抹了一把泪，问她：“你从几岁开始吃这种苹果的？”

她大概领悟了我是问她的偷龄有多长，就不好意思地低头，不准备答了。

我也没想真的打听到，就挥了一下手，说：“算了，不谈那个了。告诉我，你来干什么呀？”

“给你。”她又一次把苹果递给我。

我明白了，她认为这苹果是我的钱买的，所以应该归我。我又一次推开，说：“我不吃，送给你了……”

我话音没落，她竟一大口咬了下去。看来，她是真的馋苹果呀！

我笑着向她挥手作别，然后，继续往前走。谁知她竟紧跟着我，还不停地啃苹果。这幽静的诗意全被她搅和了，真扫兴，不过，我没太生气，只是停下来，回头望着她，说：“你回家去吧！”

她满嘴的苹果，嘟囔了一句什么，我也没听清。

我接着往前走，可她还是跟着。我猛地回头，她差点撞上我，吓得苹果掉在地上。我不忍看到她那种惊恐的样子，就笑了一下，说：“我想独自走走，你，回去吧！”我指了指前方，又指了指后面，意思是各走各的路。

我刚要迈步，她竟跑到我前面，伸开双手，挡住去路。

我真的有点生气了，心想：她不会是想找我要钱吧？太过分了！我瞪了她一眼，说：“让开，我跟你没什么关系，你最好马上回家！”小小年纪，还想跟我闹，真是的，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

谁知她还真倔，就不让，还嘟囔着：“鬼，有鬼……”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又不好对这种小屁孩下手，就指着她的鼻子问：“你说什么？你吓唬谁呢？我是谁，你知道吗？”

可能是我的样子太凶，她吓得哭了起来。她边哭边指着身后，说：“那边闹鬼，谁都不敢去的……”

我这才仔细看小路，真的是少有人走，草长满了石子以外的地方。她原来是一番好意，我怎么就往坏里想呢？我心里很抱歉，但说不出口，就摸了一下她的脑袋，说：“哦，我不去就是了，别哭，啊！”

她真的就不哭了，刹车速度之快，让我怀疑她会不会是假哭。小小年纪，竟会来这一招。

不管怎么样，我没心情跟她再待在一起，就干脆转身回家。我故意不跟她道别，走出一段路，回头一看，好家伙，她又捡起了那个烂苹果，津津有味地啃着。

有鬼？她为什么不怕？没有鬼？她为什么要骗我？

我一时糊涂了，感觉整个小镇都像罩在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