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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地上的脚印 |
雨后的夜晚,风都透着一丝甜味。可是,我的嘴里是苦的。
从今天开始,奶奶要我睡觉之前必须喝一碗药汤。这药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中医方子,而是奶奶自己的创意。她不知是从哪里采摘了几种花花草草,用砂罐一熬,怪味直冒,闻着就想打喷嚏。
晚上,我陪着她一起看电视,看得眼皮打架,头脑犯困,就上了趟卫生间,准备直接去睡。奶奶早就盯上我了,适时地端了碗药,堵在卫生间门口,寸步不让。
我知道逃不过,就皱着眉头问:“这么多,喝下去,夜里就顾上厕所了。减半吧!”
奶奶放到自己嘴边尝了一下,说:“这药安神,定气,喝了它,错不了!”
她的目光是那样坚定,又充满了关切。显然,她已经知道我今天打着雨伞出去,并不是散散步那么简单。但她把话都埋在心底——埋得再深,也会从目光中露出来。
我还能说什么呢?喝吧!
第一口下肚,我就苦得浑身抽动了一阵。但我没有停止,我怕一停下,就再没勇气喝了——那样,多让奶奶伤心呀!我几乎是一口气把一大碗全部喝了个底朝天,不知道的,一定以为我在狂饮甘露。
我把碗递给奶奶,身子忍不住又抽动了几下。奶奶心疼地望着我,帮我拍了拍后背,说:“乖瑄儿,喝下去神就会回来的。”
神确实回来了,我躺在床上,睡意全消,精神百倍,只想冲出去狂跑三圈,把肚子里的苦水全蒸发出来。可我不能动,奶奶的意思是让我安神,决不想看到我乱跑。
我就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累了,再轻轻侧身(免得弄出动静),面向窗口。窗外没有月光,但还是比屋里亮,能隐隐看到不远处的树影,风一吹,左右摇晃。
我是最怕躺着而睡不着的,这样,我就会止不住去想饭桶。如果我强迫自己不想,她的呼吸就会来到我耳边,我会以为她就在我身边。那样,我不神经发作才怪。
那就想吧。只要一开闸门,饭桶就会涌进来。
她进入我视野的神态永远是那样愁眉不展、心事重重,那个周末放学之后,我很想甩掉她。我不想让她送我到车站,像送一个上前线的战友似的,心思凝重,更不想看她在车站向我挥手,像生离死别。
可我刚起身,她就偷偷拉了一下我的裤子,示意我别走。真正是那种受过专业训练的地下工作者。我其实特别气她这一点,可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无法拒绝——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是因为自己的善良还是恶毒。
我放下书包,等同学们都走光,然后,望着她。我知道,只要有一个人的后脚跟还没迈出教室,她是不会开口的。
她的眼睛一直望着门口,等彻底安全了,她才勉强抽动了一下嘴角,算作笑吧。她小声说:“你星期天在上数学培训班,是吧?”
我当多大个事呢!就是数学课外培优嘛!
我们班是重点保护对象,每个周六都要到校,美其名曰“老师额外辅导”。可是,上午语文和英语,下午是数学,等老师都走光了,我就找不着北了,只有晕头转向的份儿。到了星期天,除了一大堆作业,我也想抽空清醒一下。
可我妈不干,她说数学不能不补,数学一差,满盘皆输。她像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目光镇定,语气从容,不由我不信。所以,从小到大,一般都是她指哪儿我就打哪儿。我常常感觉我是个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
我答应去培训数学,并不是说我的数学就真的有多差。平心而论,我对数学成绩还是满意的,每次考试,扣分几乎都不会超过5分。有时是粗心,有时确实不会,还有些时候,我会故意填错一个空。谁也无法相信我会这么做,但我确实就是这么干的,我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让自己拿满分。
也许我有点不可理喻,但我心里确实莫名其妙地提醒自己,留有余地,冲到最前面有什么好?下一次你再稍微下滑一丁点儿,就会被老师抓住,被妈妈盯上,被同学嘲笑……总之,局外人是无法明白的。
我不想让自己活得太累,我要让别人既不敢低看我,也不要整天拿我说事。
饭桶就不明白这种道理,记得刚上初中时,她一看到自己数学卷子上的粗心错误,就会猛地拍几下额头,那种痛心疾首的神态绝对发自内心深处。
我会冷眼旁观,暗笑:只有不自信的人才会表现得这样肤浅。
我并不是有意贬低她,她的数学确实不如我强,记忆中没有一次考试超过我。当然,也不算差,一般比我低三五分。
她今天突然关心起数学培优,一定是想奋起直追了。没关系呀,只管放马过来。我按住千万心思,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说:“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呀,我从来也没瞒过你。你这种神情,别人还以为是多大的秘密呢!”
她连忙摆手,表示歉意,说:“我知道你没瞒我,可是,我,我……”
她这种说话的方式真让我恨得牙痒痒,换任何人,肠子都会急转弯。我故意讥讽她:“怎么,你有意见呀?”
“不,不不。”她的手摆得更快,眉头也皱成堆,“我是想,也跟你一起去,可以吗?”
我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指着她的脑门儿,说:“你呀,你呀,想去就去,老师肯定会伸出双手欢迎你,因为你的人民币,你懂的。”我最后还神秘地眨了一下眼睛,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
“我懂,我懂。”她不得不跟着我的表情笑了一下,“可是,我是想,嗯……”
我和她谈话经常受到这种折磨,简直烦透了,可我竟然表现出一种大度的体贴。我捶了她一拳,说:“别婆婆妈妈的,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我包搞定!”
她折磨我半天,好像就等我这句话,眉头马上舒展了,说:“我想还和你坐在一起。”
我愣了零点三秒钟,就狠狠地拍了一下她的手掌,成交。我们一起背着书包往外走,我逗她,说:“我们算不算LES?”
她一脸茫然地望着我。
我离她远一步,说:“女同性恋,傻瓜!”
她举手就要打,我早有准备,一纵身就逃出了她的射程。跑步不是我的强项,追逐了一阵,出了校门,她就抓住了我。不过,她并不惩罚我,只是央求:“慢点走,行吗?”
不是行吗,是求之不得。我们就笑着喘匀了气儿,一路向车站走,东扯西拉地聊。但有一点,不聊毛芦镇。她曾经试图把话题往上引,我就急了,警告她,如果再提毛芦镇,我们朋友都没得做了。
我一直知道,她接近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听毛芦镇,但我用最粗暴的方式止住了。我们掩盖了相处的真相,真相反而慢慢变成了虚构。也就是说毛芦镇对我们而言仿佛都是假的,或者只是个传说。
对她而言,也许更像是个魔瓶,只能永远封存,一旦打开,就会放出可怕的恶魔。
这并不是说我们在一起就很别扭,相反,我们很投机,不管谁提出的话题,几乎都能共鸣。我们并肩走着,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突然就问:“看过《毕业生》吗?”
“听说过,没看过。”我望着她,很想从她那里知道更多。
谁知她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没看过。”
我狂笑,引得路人侧目。两个人都没看过,就在这里假装先知地谈论,真是滑稽。
她紧张地望了望四周,等我笑声小了,才说:“你的笑声影响市容了,知道吗?”
“跟那些噪声比,我的笑声够动听了。”我指了指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你要把我的笑声当作音乐欣赏。”
“对呀,我就是想说音乐,《毕业生》里面有一首歌,叫《斯卡布罗集市》,可好听了。”她眼里放光,好像那首歌是她的作品。
我突然想起,她对音乐是有偏好的,常常会在我耳边哼歌,非常小声,非常动听。但她拒绝表演,我们班级搞过不止一次文艺演出,无论我怎么劝,她就是不参战。我最后不得不打趣,说全班唯有我独享耳福。她听到这话时,不以为我在打趣,嘴角笑得很自然,好像她真的就是愿意唱给我一个人听。
的确如此,她跟我独处的时候,从不吝啬歌声。我心情爽的时候,就会欣赏,心情糟的时候,就会烦。烦的一个隐秘原因是,听着她动听的歌声,我会突然对自己失去信心。谁都懂,这叫忌妒,只有我不愿承认,我只说心情突然就变糟了。
我心情正爽,她要唱《斯卡布罗集市》,我当然是欣赏。还别说,那旋律瞬间就打动了我。她是用英文唱的,我一时听不太懂,但那曲调我太喜欢了。歌声一落,我就猛烈鼓掌,还故意高喊:“再来一遍!”
她红着脸望了望四周,加快了脚步,说:“这里面最打动你的是什么?”
“音乐呀!”我提高嗓音,“不是有位哲人说,音乐是世界语言吗?”
“我是问歌词。”
我顿了一下,不想承认没听懂歌词。谁愿意示弱呢?哪怕是在最亲密的朋友面前。我假装思考了一下,反问:“你认为我们会被同一句话打动吗?”
她不回答,直接亮出自己的底牌,她说:“我喜欢这一句: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
“她从前是我真爱的人。”她一说我就听清楚了,我没等她给我翻译,就抢先说出了译文,生怕自己的英语水平被埋没了。
她直直地望着我,好像真的很在意由我说出了译文。
我更生气了,就兴你卖弄,又是唱歌又是洋文的,不许我说句中国话呀?但我不会直接表露出我的气愤,只是装糊涂,问:“怎么,我说得不对吗?”我倒要请教她,这句话除了这样翻译,还能有什么新花样!
“不,不不,你说得很对。”她摆了两下手,“我是在想,为什么是‘从前’呢?”
搞了半天,她在想这种弱智的问题。我来了神,正好打击一下她,就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说:“发烧了,这种简单的问题都犯难了。‘从前’当然就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不会是在时光中迷失方向了吧?”
我以为我已经狠狠地刹住了她的威风,让她的气焰瞬间扫地了。我正准备放出胜利的笑声,谁知她摇了摇头,说:“也许,那个她已经死了呢!”
我的笑被憋了回去,我望着她直摇头,除了佩服她能歪想之外,就更加确信她处于高烧之中。我刚要伸手再摸她的额头,她却一侧身,躲开,对着一棵树站着不动了。
我凑过去,才发现她眼泪已经爬出了眼眶。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呀?我脑袋都不够用了,干脆双臂往胸前一抱,盯着她,没好气地说:“谁招你惹你了?告诉我,我去灭了他!”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纸巾,擦了一下脸,小声问:“我算不算是你真爱的人?”
我愣住了,我其实知道她的问话是很纯粹的,但我真的无法说清我是否真的爱过她。两个人形影不离,但并不能代表他们就很爱对方,他们也许是一种奇怪的关系,就像生物学中说的寄生共生之类。
我当然不能给她讲生物学名词,那样,她不把我当纯种生物看待才怪呢!我很擅长掩藏自己真实的想法,哈哈一笑,说:“什么问题呀?你酸不酸?”
我以为能够一笑了之,搪塞过去。谁知她死抓住不放,接着问:“我在想,如果我死了,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有一个人会想着我。那个人一定就是你,对吗?”
我真的快被她搞疯了,只好一把抓住她的手,大步往前走,边走边说:“不就是一句歌词吗?怎么引出这么多疯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
“真心话也不让说,你再说,就不让你跟我培训数学了。”这一招还管用,那天,她再没说什么爱呀死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没有丝毫的得意,只有满心的后悔。我太粗心了,或者是太狠心了,其实,她在说到死的时候,一定是心里装满了苦,无处倾诉。我也许是她唯一的听众,却又是那么缺乏耐心……
不,根本不是耐心的问题,是在那一刻,我心底的爱还没有被唤醒。我还不知道我爱她,只想着我们是共生寄生的关系。
我多么希望时光重来呀,那样,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要亲口告诉她,她不仅从前是我真爱的人,而且一直是我真爱的人。
我的心缩成一团,身体也缩成一团。虽然是夏季,我却觉得浑身冰凉,就像躺在冬天的雪地里。泪水顺着眼角侧流下来,模糊了视线。我不得不伸手抹了一下眼睛。
突然,我看到窗口有一个黑影,没错,刚刚超过窗台,好像还在努力向上冒。我爬起来,几步冲到窗边,可是,还是晚了一步,黑影一闪,就不见了。
动静太大,惊动了奶奶。她打开我房里的灯,过来望了望窗外,又奇怪地望着我,问:“怎么回事?”
我说过我很擅长掩饰自己,就挤出笑,说:“太热了,想把窗子开大一点儿。”
“窗子已经开到最大了。”
我一愣,看着窗口,可不是吗?我只好说:“我,以为还可以开大一些呢。”
奶奶没有追问,让我上床,关了灯。她没有离开,就坐在床边帮我打扇。我不敢再看窗口,侧身向里。奶奶扇的风很柔和,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自己都不知道。
第二天一起床,我第一件事就是趴到窗台上向外望。天啦,窗外的地上真的有一串脚印。这更验证了我的猜测,肯定有人来过,也许就是饭桶。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是,昨天下过雨,脚上的泥巴留下了最有力的证据。
等着吧,饭桶,我会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