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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窗前的影子 |
晚上,奶奶在我床边坐了很久。我知道她很为我担心,因为我的幻想症又发作了,省城里所有的医生都拿我没办法,她能怎么办?
她坐在黑暗中,一言不发,甚至连呼吸都听不到,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突然,她问我:“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毛芦镇吗?”
我已经平静了,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我没心情考虑她的问话,因为我刚才一直在想那条美人鱼。饭桶怎么就变成一条美人鱼了呢?这既让我安慰又让我心痛。所以,我真正的痛苦不在于幻想的那一刻,而是在幻影消失之后,心中无比的失落感。
奶奶见我不作声,就轻笑了一下,说:“你一定会猜,是河边长满了芦苇,对吧?”
我一惊,忍不住侧头望着奶奶。
奶奶轻笑了一下,叹了口气,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传说这里以前住着一个大户人家,姓毛,毛家小姐长得非常好看,十里八乡的都来提亲,门槛都踏破了。可是,毛家小姐一个也不答应,她呀,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人。那人是个外乡来的小伙子,名叫乌龙,走到这里就不肯离开了,每天帮毛家上山打柴。谁都看得出来,他看上了毛家小姐。毛家是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穷光蛋的,所以,他们俩只能偷偷地来往,并约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一起白头到老。后来,父亲要把小姐强行嫁给一个有钱人家,小姐死活不肯。父亲很坚决,说明天必须出嫁,除非门口生出一条河,挡住出嫁的去路。小姐找到乌龙,哭了一夜。第二天,小姐被人抬上花轿,正准备出发,就听门前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原来,竟然凭空生出了一条河,挡住了去路。小姐知道乌龙变成了河,非常伤心,一头就扎进了河里。眨眼间,河边长满了芦苇。每年到了秋天呀,芦苇都是白花花的一片,这就是他们的白头到老。老天被他们感动了,在河旁生了一座山,就像给他们立了一块碑。山叫白头山。你有空仔细看看,后面这座山呀,就是两个人靠在一起,远看,绿绿的,可是,在山顶有一大块石头地,不长树也不长草,就像白头呀!唉——”
奶奶叹了口气,不知是伤感,还是讲累了。
我倒有了兴趣,说:“真的吗?明天你带我去山顶看看吧!”
“不行不行!”奶奶一下站了起来,好像被吓坏了,瞬间又缓和下来,“你呀,身体弱,爬山不适合。早点睡吧,早点睡。”她转身出去了,显然是有意躲开我,怕我纠缠她。
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的举动,也没多想。因为我的思绪还是在饭桶身上。
饭桶既不笨也不丑,我给她起这个外号,仅仅是因为她的真名叫安芷青。这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我如果只叫她“小范”或者“老范”什么的,岂不是太便宜她了?干脆来个狠一点的,范就是饭嘛,饭桶多好!
她举双手赞同,并猛夸我有创意,想象力够偏门儿。受我的启发,她很快就在我的名字上找到了灵感——苏琦瑄,琦和瑄都是美玉的意思,两块美玉堆在一起,珠光宝气。
她一步步地推进,我就眼睁睁地望着她,已经预感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最后很有意味地笑了一下,说:“就取‘宝气’两字,够文雅吧?”
宝气,谁不知道是蠢呀?可是,她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敢不收吗?我咬着牙,挤出一脸的惊喜,鼓掌叫好。
说句良心话,我一点儿也不蠢。我考上的这所初中是实验中学,确切一点说,是省城里最好的初中之一,我的成绩在理科实验班也算拔尖的。刚入学的时候,我们是按入学考试成绩排座位,饭桶和我坐在了一起,我就知道这个家伙像我一样——不简单。
按说,我们是半斤八两,彼此彼此。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心里还是滋生了黄豆芽般的忌妒。她是个美人,每一个部位都长得让我看着顺眼,完全符合我的审美: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她那五官摆在一起怎么就那么精致呢?更要命的是她的下巴靠右侧有一颗美人痣,对她的脸盘简直就是画龙点睛。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她,反正我是服了她。
最初,我们都有一点矜持,不轻易搭理对方,甚至是斜着眼睛瞧对方。尖子生大概都有这种毛病,我们整个班都处在一种隐隐的僵持之中,暗暗地较劲。想想挺可笑的。
记得有一次放学了,我出校门没走多远,突然看到她从文具店钻出来。正常镜头应该是打个招呼吧。再正常一点,就是说两句话,肩并肩,一起往前走。可我当时就像遇到了天敌,连忙蹲下来假装系鞋带——不好意思,我那双鞋是没有带的。
一蹲下来,我还真发现鞋面上有一团墨迹。这可真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我心安理得地掏出一张纸巾,很郑重地擦。当然,最终没有完全擦掉墨迹,但我的目的达到了,她消失了。
没想到她一眼就把我看穿了,时过境迁,她竟常用这事取笑我,说我是个尽职尽责的擦鞋匠。还好,我一直没告诉她,我是准备系没带的鞋,否则,真是得戴着面具出门了。
这也不能怪我,那时,我们都互不理睬,较着劲,要我主动去跟一个“陌生人”搭话,岂不掉价!
我的名言是,坚持就是胜利。这句话在我跟饭桶之间果然应验,最后是她先搭理我了。
应该是开学一个月之后,天还很热,上体育课,老师让我们围着操场跑,没完没了,不撂倒几个绝不罢休。第一个倒下的就是我。可能是我身体偏丰满,肉总是像雨后春笋一样疯长,用我妈的话是“喝凉水也长肉”。我整天像防贼似的防着身上的肉,总不能连凉水也不喝吧?可能还有个原因,我平时又没有运动的习惯,回家爬个五楼,就像登泰山绝顶似的,大呼累死了。总之,我是经不起体育老师这种强盗训练的,突然之间就感到头晕胸闷,喘不过气来,两腿一软,就坐到跑道上了。
好几名女生尖叫起来,那架势就像我突然中弹倒地死了。她们站在我旁边围观。我知道她们其实是想借我偷个懒。
老师跑过来,看了我一眼,问:“怎么样?”
这真是世界上最没水平的提问。我都这样了,他还问我怎么样。我能怎么样?只有不理他,低下头。
这时,饭桶朝我跑过来,当然,那时我还没给她取这个外号,看到她的时候,我想到了“同桌的你”,心里还是滋生出一片温情。她本来也累得半死,气都喘不匀,不过,那一瞬间,她冲上来的样子非常坚决,并尽量稳住自己,然后扶起我,向教室走去。
我的腿确实软得撑不住身体了,整个身子都斜靠着她。她是典型的苗条淑女,被我压得一步三晃。那情景大概相当于一只勤劳的蚂蚁搬着一条毛毛虫回家吧。
好歹是晃进了教室,我的屁股一沾板凳,我的娘呀,简直就是人间天堂。真的,那种舒坦谁用什么我都不换。我独自享受了片刻,头脑才慢慢清醒。我以为她会去接着跑步,谁知她竟稳稳地坐在我边上。哦,原来她也是想偷懒,才扶我进来的。我这种想法虽然有点无耻,但也许就是事实,因此减弱了对她的感激。
尽管如此,谢谢还是要说的,我嘟囔了一句,大致相当于火星语。我以为她懂的,不过,她并不太接纳,只是可有可无地笑了一下。事实证明,她没懂我。我的意思是完事了,她可以离开了。这么大一个教室,就两人坐在里面,鼻子对眼睛的,还没什么话可说,多别扭呀!
智商不低的她,怎么突然变成一个麻瓜了呢?为了明确我的意思,我又故意朝窗外看了一眼。她丝毫无意离开,我正疑惑,她突然开口了:“你老家是毛芦镇的吧?”
她完全无厘头的问话,惊得我差点想到操场上跑步。有这么套近乎的吗?动不动就拿老家说事,我那叫什么老家呀?我的印象根本就是一片空白。不过,我也没办法否认,只能张大嘴巴望着她。
她笑了一下,说:“我昨天在老师办公室看到一份名单,才知道的。”
她这是解释,而且已经说到这种份儿上了,我不得不回应一下:“就算是吧。”
她笑得更舒展了,脸上还泛起一层红:“太好了,能说说,那里是什么样子吗?”那种激动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我两手一摊,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从小到大,我才回过几次老家?每次都是直来直去,根本没有什么了解,我能说什么呢?
她脸上的笑一下就僵住了,她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当初,我还为此暗自得意——你扶我进教室,就是想打探我的家底呀?休想!
可如今,我一想到她那失望的神情,心就一阵阵抽搐,疼痛难忍。泪水再一次涌出来。
我不想再纠缠她那令人伤感的表情,猛地翻个身,好像她就站在我面前,我要甩掉她。我的脸对着窗口,外面是淡淡的月光,很柔。可是,我突然看到窗前有个影子,千真万确,被月光一照,格外清晰。我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不过,我很快就改变了想法:也许是饭桶呢!
我轻手轻脚地下床,慢慢向窗口靠近,心里念着:是你,一定是你!
就在我准备伸手开窗的时候,影子突然一晃,消失了。我连忙拉开窗,向外张望,什么也没有。